《王君寶繪堂記》鈔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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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非相》有云:“贈人以言,重於金石珠玉;勸人以言,美於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於鐘鼓琴瑟。”此言誠不刊之論也,今以蘇子之為王詵作《寶繪堂記》以觀之,尤信。作為趙宋開國元勛之後,王詵曾有過紅火的人生,他於熙寧二年(1069年)娶英宗之女蜀國大長公主,拜左衛將軍、駙馬都尉。由於趣味相投,他在京師與蘇軾十分投緣,兩人成了生死與共的摯友。元豐二年(1079年),趙宋御史臺的言官們經過四個月的潛心鑽研,從《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中尋章摘句,上奏彈劾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朝廷派出欽差皇甫遵往湖州抓捕蘇軾(此即著名的“烏臺詩案”)。駙馬王詵聽到這個消息,搶先一步,快馬加鞭去給南京的蘇轍送信,蘇轍又接過鞭子派人通知了蘇軾。王詵也由於幫助蘇軾而受牽連,坐罪落駙馬都尉,責授昭化軍節度行軍司馬,貶到均州安置,移潁州。
像這般過命的交情,他向蘇軾請求作文為記,蘇軾自然不會隨意應對,而是傾盡構思而成。在給王詵寫的這篇記中,蘇軾提出了“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的主張。所謂“寓意”便是將審美主體的情志寄寓於物,而所為“留意”,乃是將審美主體的情志留存於外物。寓意則天下無物不可為樂,然不會被任何外物所累;留意則天下尤物不足以為樂,且其身心為外物牢牢地牽累。這便是所謂“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接著,蘇軾引證了《老子》第十二章,進一步證明了留意之害處。《老子》的原文是:“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在這裏,所謂“目盲”並非瞎眼,而是失去了眼色的正觀,同理則“耳聾”是指失去了正聽,“口爽”是指失去了正味(爽猶傷也),心狂則失去了心志,行妨乃指失去了正常的活動空間。既然對於此四者耽着會有如此嚴重後果,但聖人也並未廢除這四項活動,這便是聊將此四者以供人寓意也。像劉備那樣的雄才,可他愛好編制草鞋;像嵇康那樣的曠達之人,他卻喜歡打鐵;像阮孚那樣放誕之人,他卻喜好塗蠟的木屐。以上三者,純係個人癖好,並非為外物所牽累。
至於外物的令人喜好,足以使人開心而不會改變人的心志者,莫過書與畫二者。哪怕這些只是傾向於精神層面的東西,但人們如果對它們耽着不捨,其危害也是不可估量的。著名的書家鍾繇在韋誕處見到蔡邕筆法,“自槌三日,胸盡青,因嘔血,魏世祖以五靈丹救之得活。繇求之不與,及誕死,繇令人盜掘其墓而得之。”為了自己喜好的書法作品可以自捶其胸以至嘔血,甚而至於置禮法於不顧,盜發他人墓冢,這種危害之大可以想見了。宋孝武帝劉駿喜好書法,致使王羲之的四世族孙王僧虔終身不敢顯露其真實的書法技藝,以免遭其猜忌。又如晉代的大司馬桓玄,他每當要帶兵作戰時還不忘用輕舟載服玩及書畫等物隨身,多累贅呀!再如唐文宗的宰相王涯,他精心設置夾墻收藏名貴書畫,後罹甘露之禍,那些書畫全被別人拿走。這些案例均是過於耽着書畫所致,難道不是貽禍於人至深麼?
由於蘇軾與王詵是至交,因而蘇軾不惜用自己的切身經驗以談論自己是如何逐步放捨對書畫執着的。疇昔之日的蘇子,對於書畫也很耽着,“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之後,連自己也覺得可笑:我這麼做難道不是看輕富貴而看重於書嗎,難道不是看輕生死卻看重畫作嗎?這樣做豈不是顛倒錯謬,失去了自己的本心麼?像這樣具有切膚之感的言語,非至交是不會道出的,這便可見他兩人之款洽了。打那以後,蘇子對於書畫雖然也偶爾收藏,但並不像先前那般執着了,即便被人拿去也不會感到痛惜。就像美好的煙雲飄過眼帘,悅耳的鳥鳴掠過耳際,它們來了便高興地欣賞它,去了也就不再會不捨了。由是書與畫二者常為我帶來歡樂,卻不會給我帶來執着的毛病。
走筆至此,東坡方交代作文之由。作為摯友,駙馬都尉王晉卿雖在外戚之中,但他謹守禮法,且學問詩書常可與寒門的高才較個高下。他平日裏生活儉樸,去除膏粱美味,遠離聲色,潛心從事於繪畫。王君在自己私宅的東面建有“寶繪堂”,作為收藏書畫作品之處,因請我做一篇記。我擔心王君會步我疇昔之後塵,因而特意將“寓意”與“留意”之說告之,希望他能成全其樂而遠離病癖。這篇文章正好作於熙寧十年(1077年),也是蘇軾遭逢“烏臺詩案”的前兩年。
附原文
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然聖人未嘗廢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劉備之雄才也,而好結髦。嵇康之達也,而好鍛煉。阮孚之放也,而好蠟屐。此豈有聲色臭味也哉,而樂之終身不厭。
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鍾繇至以此嘔血發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
,桓玄之走舸,王涯之複壁,皆以兒戲害其國,凶此身。此留意之禍也。
始吾少時,嘗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貴而厚於書,輕死生而重於畫,豈不顛倒錯繆,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復好。見可喜者雖時復蓄之,然為人取去,亦不復惜也。譬之煙雲之過眼,百鳥之感耳,豈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復念也。於是乎二物者常為吾樂而不能為吾病。
駙馬都尉王君晉卿雖在戚里,而其被服禮義,學問詩書,常與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遠聲色,而從事於書畫,作寶繪堂於私第之東,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為記。恐其不幸而類吾少時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幾全其樂而遠其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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