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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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不止是自作《挽歌》,他而且還自寫《祭文》,這在淵明之前恐怕尚無第二例。淵明在《自祭文》中所體現的思想,被宋人葛立方評價爲「第一達摩」(見上文所引《韻語陽秋》文字),這雖然尚有偏愛的一面,但其中確實也還有耐人涵詠之處。我們不妨再將此文通讀一遍:
歲惟丁卯,律中無射,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故人悽其相悲,同祖行於今夕。羞以嘉蔬,薦以清酌,候顏已冥,聆音愈漠。嗚呼哀哉!
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余得爲人。自余爲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耔,迺育迺繁。欣以素牘,和以七絃。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餘勞,心有常閒。樂天委分,以致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爲世珍,沒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湼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遯。從老得終,奚所復戀!寒暑逾邁,亡既異存。
外姻晨來,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然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1]
《自祭文》的文字雖然不長,但它概括了詩人六十多個春秋的生平簡況,更體現了詩人的人生尚好與喪葬理念,與《挽歌詩》三首足以互爲表裏,資相發揮。在《自祭文》中,淵明在交代了緣起之後,就敘述他一生的坎坷經歷,面對那種「簞瓢屢罄,絺綌冬陳」的日子,淵明「晏如」地度過來了;那破舊的柴門與草廬,是他朝夕樂於安居的處所。非但如此,淵明的可貴之處在於他能夠親自下地耕種,通過自己的勞動來獲取衣食之資;而在農閑時,他與老農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可以「樂琴書以消憂」了。面對短暫的人生,他一切都能放下,一切「樂天委分」,絕不怕死貪生;對於世間的榮辱毀譽他全能看破,因爲那些由別人強加給他的觀念並不等於是他人生的實際。他樂天知命,仰慕高隱,從不貪戀人間的虛榮……面對他人生終結時的歸葬,淵明也是那樣地坦然,他並不主張厚葬,但也不願意裸葬以見笑於世人,他選擇了常人安葬的標準,而更追慕上古「葬之中野」、「不封不樹」的淳朴作風 [2]。至於人死之後的祭文,淵明則更是看破了,他本來就「匪貴前譽,孰重後歌」,自然就無須那些在亡者靈前討殘羹的無聊文人來粉飾他了。對此,筆者頗爲贊同,吾亦近天命之年了,人間婚喪之事多寓目焉,那些人往往在亡者生前說得他一無是處,而到了死後卻又要敷衍出許多溢美之辭來,那種用以佞諛孝家而討得殘羹的文字,吾實在將之看得連狗屁都不如,這也是筆者輕視韓文公作祭文一事的原因所在。其實,早在東漢時期蔡伯喈,便對他所撰寫的祭文深感愧疚,那段話還被明人馮夢龍所徵引 [3],便足以説明傳統碑銘祭文之弊端了。
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更加搜求,粗爲區目。……並粗點定其傳,編之於錄。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亦乃爵祿可辭!不勞復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風教爾。 [8]
淵明在死後能得到蕭統如此高度的讚賞,豈衹是因爲他一生過得自在、過得灑脫,而是因爲他的人格偉岸、他的情操高潔、更兼他的詩文創作獨擅六朝文壇,且長爲後世文人所青睞、所借鑒、所贊歎。《陶淵明集》自宋元廣爲刊佈以來,版本甚多,且評註屢出,這也充分地說明了他的作品以其永恒的藝術魅力在長久地感召著後人,在濡養著後人的藝術創作才華,在陶冶著中國人民的高雅情操。
[1] 參見《陶淵明集》132頁~13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
[2] 《周易·繫辭下傳》說:「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參見《十三經註疏》87頁上,中華書局(北京)1980年版。
[3] 《太平廣記》卷十二《趙逸傳》的總批中說:“蔡伯喈曰:‘吾為天下作碑銘多矣,未嘗不有慚,惟為郭林宗碑頌無愧色耳。’然則諛墓之弊,自古已然。而修史者欲以墓誌為徵,尚得為信史乎?”
[4] 參見《五燈會元》卷十四《芙蓉道楷傳》886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
[5] 參見《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三編第二冊570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6] 朱熹在《通鑒綱目·宋紀》中說:「十一月,晉陶徵士潛卒。」明人袁黃將《通鑒》與《綱目》二書合璧,纂成《了凡綱鑒補》一書,在該書的《宋紀》中亦引述了這段文字。參見清刻二十八冊線裝本《了凡綱鑒補》之十一冊六頁。
[7] 參見《文選》卷五十七《陶徵士誄》791頁下,中華書局1977年版。
[8] 參見《陶淵明集》10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