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亲近大自然”,这往往只是我们一句不顶真的空谈和一个不切实的心愿,身居闹
市,山与水仿佛只是我们久绝来往的远亲,甚至比远亲更为疏离。大自然本是一片可供碌碌众生栖息的憩园,现在却变成了一所专门收治“病号”的医院,“红十字”旗是该当插遍每一座山头的
。
在城市的边缘,有一片郁郁的林子,平日我就常来这里散步,于林中听悦耳的鸟喧,那无疑是一味显效的去热(热衷于名利)解表(浮泛于得失)的“退烧药”,这样有鸟语可听、有花香可闻、有湖水可望的地方,整座城市也难得找到几处了 。
炎夏,我也曾带了书来,以为凉风习习,身心清爽,开卷必可得常日所无的奇趣。可是听那些鸟儿的声气,,却有些不以为然,好像是在叫我“书呆子”、“书呆子”。且此地清幽之极,游人少至,若得知己携一壶好酒来,虽不善饮,可小酌数杯,只关乎兴味,不计量浅量深;虽不善弈,可闲敲几局,只关乎意趣,不计谁输谁赢,岂不快哉!独自于林中漫步,想尘中人为饮食男女而旷日奔走,只恨路长鞋底薄,又哪有这样清静的地方可以歇脚呢?
人生苦短,而苦短的人生都被《红楼梦》中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掲了底牌,“忘不了”这“忘不了”那的,唯独把自家的性灵忘得一干二净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跛足道人的一番话说得
玄而又玄,与佛家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些独具慧根与悟性的人自然可以参透玄机 。
世人总是两眼盯紧那个“好”字——种种快心快意的受用,却不曾瞥见那个“了”字一一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道教与佛数在导引众生的途径上大为歧异,但有一点却达到了共识(应为暗合),即要人勘破眼前的迷障,勿使心为形役。 然而,世间事终归是不了了之,了也得了,不了也得了,只在过程中,我们一度或几度或千百度存念的东西就像昔年的旧装那样,随季令更替,一件接着一件,脱掉了就永远脱掉了。这就是说,,一个人不经繁华便难以视繁华如幻景,不历官贵便难以等富贵若浮云。道家与佛家急切于度人出“欲海”,殊不知槛内槛外仅有一步之隔,若身在槛外,心却在槛内,百年修行也是柱然;反之,若身在槛内,而心在槛外,一念生灭即是菩提。
跛足道人把一件件赏心悦目的瓷器摔碎了给我们看,意思是将来结局终归如此,他太有先见之明了,不讨人喜欢。鲁迅先生笔下那位说真话的人,于众多道贺者之后,直说那位刚出生的富人之子“他是要死的”,这不合时宣的真话叫人听了太刺耳,结果是他被富家的奴仆当成疯子,轰出门去。人总是要死的,这话不错,我们站在起点,或站在中途,一点一滴地看清楚,而慢慢达成渐悟,也实属不易。我们怎样才能于电光火石的瞬间达成顿悟呢?非大悲大喜不能将人颠倒,亦非大悲大喜不能将人释放,我们的生活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姿采,所缺者正是大悲大喜的波澜,舍此别求,即便得到万万人所未能得的奇遇,于佛祖莲座下亲聆妙谛,一夕甘露也终究不能润彻枯肠。《红楼梦》开篇不久就让跛足道人唱一曲《好了歌》。的确是寄意良深。那“泥做的骨内”——贾宝玉先是游历了指点风月迷津的太虚幻境,然后在大观园一群才女和美女中做个快活的多情公子,几回回赏花弄月,只不过为赋新词强说愁。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黛玉之死,急转哀音,待到元春弃世,贾府抄家,忽喇叭割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便要无语话凄凉了。贾宝玉——这位“天下第一淫人”翻转浮沉于大喜大悲之中,经历了身世的惨变,于此时悟到万有皆空,参透那个“了”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紅楼一梦的大结局早就被《好了歌》暗示出来,恰是“自茫茫一片真干净”。再没有什么比一场大雪更好的收场了,贾宝玉在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中,找回了久已迷失的真我,昔目的“好”与今日的“了”两相合一,他那样的大痴人也就不再是痴人。
有一句话叫做“感谢生活''',还有一句话叫做“感谢命运”。之所以要感谢生活,是因为生活给了我们表演的舞台;之所以要感谢命运,是因为命运结了我们表演的机会。然而,平时所上演的充其量只是莎士比亚《错误的喜剧》那种虽有五幕却草草收场的短剧。奇就奇在一些喜剧竟可以演到令人挥涕落泪,一些悲剧竟可以演到令人缓颊解颐,我们不是演得不卖力,也不是演得不对劲,而是生活所给的舞台太小,命运所给的机会不多,正因为急切于演好,所以演砸;正因为没有固定的脚本,所以把一些正剧演成了阿尔比的《动物园的故事》那样的荒诞剧,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形,另有人以”第一名角”的身份粉墨登场,刚一亮相,就被人识破了皇帝的新装,这样的“大丑”出演一千场之后,倒尽了众人的胃口,也就该识趣地躲到后台去认认真真补一回妆,最好是穿一件蔽体的衣服,别着了凉。
“我演得这样辛苦,也没人喝彩,观众都是一些毫无品味的人!”
这样的责难之辞出自他们之口,一点也不新鲜。半老徐娘平日扮靓装娇,你若不肯违心地欣赏她残存的风韵,她必然要骂:“你娘白生了你一对招子!”好吧,我冷眼看过之后,干脆不置一评。人生如戏,我先承认自已不是好演员,因此我不会抢镜头,不愿出风头,不想搞噱头。幕启幕落,有的戏竞因某位“大腕”的罢演而一筹莫展,谁来救场呢?于是,乱成一锅粥。其实,说穿了,世间没有非演不可的剧目,从这个意义上讲,也没有不可或缺的演员。太看重自已的表演才赋,非让人仰其鼻息看其眼色不可,就未免有点为戏所误了。
魏晋名士们也喜欢演戏,如阮籍醉卧邻家当垆的美妇之側;如曹丕带头在王粲坟头作驴鸣;如嵇康在树下锻炼,视前来拜访的贵胄公子钟会蔑然若无物,待其不堪冷遇要离去时,又补刀似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还有王子猷雪夜乘船访戴安道,及门不入,兴尽而返,诸如此类。这些戏极演士子真性情,千年之后,依然追想如画。魏晋人真率与旷达的流风余韵至宋而成绝响,苏东坡是最显眼的回光返照,在他之后,士子们都夹起尾巴做人,《世说新语》便成了“恐龙化石”的展厅,我们看过之后,便会叹惜魏晋风流过早灭绝。我们读这部极生动的古书,竞要疑心魏音诸子都是外星人,他们的旷放潇酒非常出格,非常离谱,他们服“寒石散”,吃得皮肤发绿,成鬼的多,成仙的少,这也说明他们有点走火入魔。今天读《世说新语》,还有什么益处?最实际的功用是澡雪精神(我们的精神积垢太厚),爽一爽心气;或谓之吸氧,也不错。
现代心灵的种种“慢性病”已无显效药可治,当然还可以对症开出一些方子来,比如说,读古典哲学,又比如重回大自然,返朴归真。我曾大剂量地服用过古典哲学,见效甚徽;我离名山大川则总有些远,仿佛竞是西天佛界,心向往之而不能至。虽然获准四处游走,但我仍是城市的系囚,偶尔的出门游历,也不过是“放风”而已,但这样放风的机会于我而言不可多得。寻常的囚徒有一个彻底释放的日子可以盼望,我的一“服刑”却是遥遥无期。一
位朋友见我总在书房枯坐终日,像只书蠹([dù]
蛀蚀器物的虫子)钻在故纸堆中,闷闷然且恹恹([yān]
精神不振)然的样子,便出言相讽:
“你这是被谁软禁了吧?”
闻言,我竟有些茫然,是啊,我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日复一日地读书写字,好像是被谁驱遣着伏案労形,那么这个“典狱长”是何方神圣?不知道,也无从得知。如我这般的系囚怕是不少,只不过大家脸上没有黥([qíng]
古代在人脸上刺字并涂墨之刑,后亦施于士兵以防逃跑。)字,也不是刺配沧州,比豹子头林冲的处境要好得多。
我们最缺乏的究竞是什么?是一种气候,桔生淮南则为桔,生淮北则为枳。话说回来,我们若生在魏晋,也该是风流名士吧。一条鱼在小水注中想念江湖,能得到那份自由,是福;不能得到那份自由,则是命。但起码我们要有这种渴望,如果想都不去想,想都不敢想,只一心一意地安于现状,就恐怕不是一般的慢性病了,可能是“癌症”,非化疗和手术不能触动其根本,仅仅按民间验方用几付“草药”,可能连病灶的边都挨不着。
澡雪精神只是除垢,并非一种可推广的新式疗法,我不知道世间是否有一部或几部堪与《本草纲目》媲美的精神药典,我的存疑理应得到答案
。
(选自《散文》1996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王开林,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界》执行主编。1965年出生于长沙。198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迄今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站在山谷与你对话》、《沧海明珠一捧泪》、《大变局与狂书生》、《新文化与真文人》、《敢为天下先》、《非常爱,非常痛》、《非常人,非常事》等十九部,发表长篇小说《文人秀》一部。作品被收入海内外近三百种散文、随笔选本和年鉴。获得首届“湖南毛泽东文学奖”,1992年“萌芽文学奖”,第四届、第七届“《十月文学奖》”,第四届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等海内外多个文学奖项。
编辑整理:姜一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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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来源:图虫----苍旻之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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