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全诗,作者的对距离与组织的感悟无所不在。距离体现在时间与空间、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真实与虚幻、有限与无限、物与物、物与人、人与人、梦境与现实,此界与彼界、确定性与非确定性等多重关系中,这些关系或互相依存,或层层叠加,或纵横交织,构成了错综复杂的现象世界。
《距离的组织
》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一月九日
(选自《雕虫纪历(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赏析二
距离不仅存在于物与物之间,而且也存在于心与物之间、心与心之间;而且,正是由于人的心灵,人才能超越现实时空,自由地出入于客体世界与心灵世界——心灵就是“距离的组织”,以心为翼,人便具有了超越性,具有了超越自身物性存在的限定性的可能。那么“距离”又是什么呢?“距离”原本不过是人对事物间某种关系的一种抽象。抽象的东西总是观念性的,但只要这种抽象是来自于“实在”的,并且是正确的抽象,它就总能对应于“实在”。并且惟其是一种抽象,因而它便可以突破词语本身的对具体的、个别的事物的指称性,它便具有了更强的涵盖力与普泛性,具有了把宇宙间或远或近的那些本来不相干的事物联系起来的“组织力”。
诗往往得自于感悟,但感悟未必就是诗。感悟是否是诗或能否成为诗,还取决于这感悟是否是诗性的或被诗化的程度。卞之琳的诗,轻灵而睿哲,恬淡而隽永,充满了浪漫的气息和古典的韵味。他创作诗歌时“倾向于克制”,“规格本来不大,我偏又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所以他的诗歌往往呈现一种精雕细琢的凝练。和久远悠长的意境。由于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的浸染加之对外国现代文学的吸收,卞之琳的诗歌中的意象常常具有很强烈的跳荡性,情感随着天马行空的丰富想象变动化。
卞之琳在谈到自己三十年代写诗的感受时说,自己“总像是身处幽谷,虽然是心在峰巅”。这“身处幽谷”“心在峰巅”的自我感受,其实也正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与生活状态,是一种体现着自己特殊心境的现实处境。卞之琳在《距离的组织》一诗的自注中曾特别提示:“但整首诗并非讲哲理,也不是表达什么玄秘思想,而是沿袭我国诗词的传统,表现一种心情或意境。”用类乎正告的口气申明这首诗的写作就是在表现“一种心情或意境”。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题目“距离的组织”,是一个哲理式的命题,但主词却被缩略了,主词缺席的判断于是成为一个指称性的短语。但它指称的是什么,在以下的正文里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因而读者须将它悬置,但不难理解,诗题所浓缩的是诗人特定处境中的这样一种感悟:宇宙间物物之间、心物之间、心心之间皆有距离。距离为心灵的抽象,抽象的还原须待想象,而心灵既具有抽象的能力,又具有想象的能力。故心灵具有在事物间建立联系,跨越浩渺太空,出入于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客观世界与心理世界的能力,具有把不相干的有着或远或近距离的事物联结为一体的“组织力”,简言之,“心灵就是距离的组织”。然而,感悟是不可能凭空发生的,它来自于现实生活,来自于特定的具体的“境”。诗的特征不是要去表现诗人的抽象思维,而是要通过现象世界本身去显示“实在”,即把自己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独特的、从而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悟”的价值是哲学性的,虽未必不具有文学性,但对“悟境”描述则更具文学价值,更能体现艺术思理之所在。诗的正文便展开对触发感悟的种种悟境的描写。
诗的一、二行:“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上高楼”是通过改变身体位置而改变视野,所谓登高望远的意思。包含了距离的改变。“衰亡史”让人想到一种沉降的意象,这与“独上高楼”正形成了垂直距离变化的反差。“史”的过去时形态与我读它的现在时形态都形成了反差,有反差的事物总是有距离的。然而,这一切都被诗人组织在这样一个并不芜杂的句子之中。接下来,“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一下子把距离数千年的事物与眼前的情境联结在一起,于是,宇宙的浩瀚便造成了震撼性的想象,激发了人的精神视阈的大跨度的扩张,体现出超强度的时空感和宇宙意识,距离遥远的事物也就被打通了,实现了同一时空的相对关系在心灵视阈中也就被建立了起来。依靠这种心灵的视阈,人便可遨游无限。
诗的三、四行:“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然了。”这几句是典型的叙事语体,而叙事是时间的艺术,是事件或动作在时间中的接续。罗马灭亡星爆发的新闻使诗人意识到的宇宙的浩瀚,在诗人心中造成了强烈震撼,因而诗人丢开了报纸,忙去翻找、铺展地图,想要审度一下由诗人所居之地到罗马的地面距离。可是面对地图,诗人却看到另个一地名,即自己的某个朋友所居住的地方,这便让诗人想到了这朋友临别时或书信中对自己的嘱咐,于是便翻出朋友给自己寄来的风景照片。可是风景照片却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模糊不清了,很有些类似于意识流的笔意。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这种由一个事件跳到另一个事件的语辞缔结方式,既是对叙述的摹拟,又是对叙述的颠覆。“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作者提示这两行是“本篇说话人进入的梦境”。意思是在梦境里,上下四面,一片灰黑,自己走着走着,便迷了路。梦是另一个知觉的世界,是心灵活动的另一个天地。既然诗人对表象与实体的关系充满兴味,那么对梦境与现实的关系必然也有所会心。
“抓一把土”便可辨出方位,这又涉及到土质与地理位置的某种颇难把握的复杂的对应关系,而这种对应关系,也是心灵对距离的组织,同样显示着心灵的奇异。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好累啊!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我”在梦境中听到有人叫门的声音,“我”在梦里,“自己的名字”在梦外,因而似在“一千重门外”,这是写梦境中对外部世界的感觉,近在咫尺的叫门声在梦境特殊状态的感觉中却被推远到“一千重门外”。但这声音并未把“我”闹醒,只是由于这声音进入梦里,而扰动了我的梦境,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写我终于从梦中醒来,见到友人,友人身上的雪使我意识到外面下雪了,看看钟表,时间也已是五点钟了。这是写我出梦后知觉力的恢复,又“涉及存在与觉识的关系”。但无论是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关系也罢,存在与觉识的关系也罢,都是心灵对有距离的现象世界的组织。
纵观全诗,作者的对距离与组织的感悟无所不在。距离体现在时间与空间、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真实与虚幻、有限与无限、物与物、物与人、人与人、梦境与现实,此界与彼界、确定性与非确定性等多重关系中,这些关系或互相依存,或层层叠加,或纵横交织,构成了错综复杂的现象世界。然而这世界是人的世界,是人的心灵对现象世界的透析、梳理、联结和呈现。对心灵的解悟,也就是对世界的本体性解悟;进入对心灵活动种种形式的悟境,也就是进入了对人的世界和人的本性的悟境。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赏析二
这篇叫做距离的组织,初看会觉得这个句法有点怪,因为不怎么符合日常的用法,但看完全诗就会知道,这里的距离的组织,其实就是将各种距离感组织在一起的意思,这里我疑惑过为何不用组合而用组织一词,因为组合更少人工的匠心在里面,体现一种拙意,从而更加符合这诗的风格。
第一句讲读《罗马衰亡史》,这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肃穆的意象,况且作者还是上高楼,这个高楼,是比较带有中国传统味的,“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嘛,这个意象是孤绝清寒,所以这里阅读的主体,是一种个人性的,疏离的,清冷的形象,这一点就与罗马衰亡史的社会性拉开距离,正准备读的时候,忽有罗马灭亡之星出现在报上,这“读”与“现实中的报纸”之间,也是一虚一实,相互对应的距离感。写到这里,作者还是一个高高的凌空的姿态,带着几分闲淡的无聊感,但下句突然出现了“报纸落”,这样琐碎的现实的动作,就将读者从虚空、宏大的境地拉了回来,两者间的距离很容易触摸到,而这里距离的产生是因为作者的心情的突然转变,由努力找点事来打消这无聊变成觉得这寻找也很无聊,干脆随它去了。既然罗马衰亡谈的无趣,就看地图吧。
值得说一下的是,卞之琳在这里,选取的意象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它们都是宏大事物的载体,但本身却并不宏大,因为它只是一个载体嘛。而作者即在此地观看、关注或者阅读这个载体,人是通过这个载体同社会外界取得一种静默的联系的。这种选择,在这里的效果,我觉得,就是将个人与社会刻意的疏离起来,而这种疏离的底色就是一种散淡、无聊的心境,并且隐藏着蛰居感。这种心境是很传统的文人的心境。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地图打开之后,诗人想到的是远方的朋友,这就从社会又指向了个人生活,其中是有一定的距离的,而这种距离,是由诗人的一个“想起”实现的。下面一句“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是友人一句的自然延续,这里诗的节奏放缓了,稍稍凝滞了一下,就为下面的断层提供了和谐的语境,也是诗人在出神的体现。想起远人,也自然想到久去未归,这里面有一种想象空间里的惆怅的抒情。下面一个括号,相当于剧本中的场景说明,之所以加个括号,是因为这一句与全诗语言格调不相协调,它太随意,也太具有自语性。而诗人出门(有可能只是意识上的)的结果呢,是“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这是因了诗人的心境太过无聊所致。
这首诗基本上没有什么直接的人声人气,但会常常出现间接的,比较淡的人间气,比如上面的远人,还有这里的路的意象。田园诗与山水诗的差别就在这人间气上,所以卞之琳的这首诗因为有了这种人间气,就有了人事的散淡日常,而不仅仅是自然的,物体的玄思。
再往下看,走到这里,诗人觉得奇怪,没出路了,而自己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诗人已经对自己踩踏的地面产生了怀疑。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思维,在这里也发生了阻塞,不知该往何处走了。这时候将他从这种穷途中解救出来,也是将他拉回现实的,就是下一句“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是友人来叫他了,这里他先从自己的角度叙述了这个事,然后才引用友人的话“好累啊!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这种顺序就很好的反映出卞之琳这样的理性的诗人与抒情派的不同,他对外界是始终怀着冷静观察叙述的态度,要将外界信息加以理解、定位才会进入自己的世界,这是一种温和的理智。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下面说是一千重门,是人在精神出窍时惯常的感受,是一个很长,几乎就触及不到的距离,而这里卞之琳特别的地方就是,他没有用一千里之类的意象来表达这种距离,而是用了一个门,而这个门我们知道是起着封闭作用的,可以看出作者的思维自陷之深,从而感觉到个人与外界隔绝感。这里的距离主要反映了一个人与外界的距离。
下面一句“好累啊!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是友人的话,很活泼很生活气息,也就是上面讲到的人间气,这种人间气与作者此时内心的稍稍玄思又构成了一种反差,一种距离。而这句话说完,友人隐入幕后,作者用一句淡淡的叙述“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结束了这首诗,很客观的句子,也比较的别致,可以想见,友人大概是直接推门而入,诗人受到了惊动,门开了,诗人感到了外面的雪意,也知道了是下午五点钟。这个句子的妙处在于,它很贴切的描述了一种状态,因为这些意识是随着友人的到来一同发生的,所以在诗人的感觉里,是想融合的,是友人带来的,真是不露痕迹。这里友人的到来,将作者与外界的隔绝,不管是空间的还是时间的,一下子打破了。诗人的精神漂浮,也在这时戛然而止,于是诗结束了。
这首诗说到底,就是对人的一段思维漂浮,以及终被惊醒,回归现实的过程,用了轻灵的笔调展示了出来,心态是闲淡的,松散的,甚至有点无聊的,但这种感情是节制的,本身也是淡的,好比日本的俳句,情感的表达是智性化的。整首诗从做梦一样的的个人感触出发,叙述对广阔外界的观感,这是卞之琳的悠游体现,理性体现。
诗的题目叫做《距离的组织》,其实在一定意义上是对真正主题的回避,而着眼于感觉层面的归纳,这也是诗的特色,即象征意味......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意胜于境”的特色
卞之琳被人们称作最醉心于新诗技巧与形式试验的艺术家。《距离的组织》在时间与空间距离中反复穿梭,交叉运行,构成了浑然一体的组织。
对于意境,中国古代文论多所论及。按说对一篇有意境的作品,中国读者是有眼力看得出来的。但是对《距离的组织》一诗的意境,虽作者在自注中作过提示,论者为什么仍很少论及呢?这不仅因为诗中所写的“悟境”是“意境”中较为特殊的一种,而且因为这首诗的“意境”是“意胜于境”的。
其实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写“悟境”的诗并不乏其例。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李白的《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陶渊明的《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刘禹锡的《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现代诗人中,废名三十年代的诗作和冯至的《十四行集》都是写“悟境”的名篇。但就中国诗歌的主流而言,诗人对“意境”的追求仍以对“情境”的描写为多,而较少去写“思境”与“悟境”。影响到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也就对“思境”与“悟境”的揭示较少,导致了中国“意境”理论的笼统和局限。这是人们对诗歌创作实践中所体现的“悟境”视而不见的原因。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两类赏析[R]](//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至于说到《距离的组织》一诗所写的意境具有“意胜于境”的特点,这是不难理解的。人们着意去探讨这首诗的“意”,而总是忽略了它的“境”,就是这首诗“意胜于境”的反证。“意胜于境”并不是它的艺术缺陷,而是它的重要艺术特征。
对于“意境”的差别,王国维曾指出有“以意胜”和“以境胜”的不同,二者在艺术境界上并没有高下之分,决定艺术境界高下的是“意境”的有无与深浅:“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多于境。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物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与不工,亦视意境之有无与深浅而已。”这就说明,“以意胜”或“以境胜”只是出于不同创作要求而形成的“意境”的不同特征,以意胜者移情入境,“但抒我胸中逸气”,主观精神世界的呈露更具直接性;以境胜者,写境寄情,“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主观感情偏于间接性与含蓄性。
中国传统诗文大多走的是“写境寄情”一路,因而人们对“以境胜”的意境更容易作艺术感知,而对“以意胜”的“意境”却往往视而不见,这也是《距离的组织》一诗长期未能被真正解悟的原因。
编辑整理:一柔
赏析来源:百度知道 百度文库
彩图来源:网络
(完)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