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中庸》精读(三)
(2015-10-17 19:5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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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见,音现。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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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本节既说到君子“慎独”,也有“戒慎恐惧”,分别与《大学》“诚意”章之“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以及“正心”章之“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相照应。
把“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一句放在本章中来看,“是故……”承接前文“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戒慎、恐惧乃是复性功夫,君子做戒慎、恐惧功夫,目的是要实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性)也”。
孔子批评子路“暴虎冯河”之血气之勇,而是主张“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其实即是《大学》格物功夫,“惧”不是担心害怕,而是收摄心神的一种内敛状态。《大学》曰“有所恐惧,则(心)不得其正”,《中庸》却主张君子要主动做“戒慎恐惧”的功夫。其间的差别在于:前者是“有所恐惧”,既然说“所”,表示有所恐惧的对象;而后者“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搭配,不是向外,而是向自性上“反”。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耳闻目睹,精神都是向外散放出去的,子思主张在不闻不睹处做戒慎恐惧功夫,“不睹不闻”之“睹”与“闻”不能著实去理解,“不睹不闻”其实是在说性体了。同理,本章下文“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决不能仅仅从情绪之未发作上来领会“中”,“中”即是“性”,无法用言辞来表达,犹如佛家直指望月,子思只能勉强以“喜怒哀乐之未发”为中介来说“中”,故用“谓之”,而不说“之谓”。
郑玄注:“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也。君子则不然,虽视之无人,听之无声,犹戒慎恐惧自修正,是其不须臾离道”。郑玄是以《大学》“诚意”章来注解本句,“虽视之无人,听之无声”,正是把“睹”与“闻”理解得实在了,以至于把“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一句解得太浅显。
犹如“无价之宝”,不能从字面上理解为没有价值的宝贝,而是用价值根本无法来衡量的宝贝。同样,“不睹不闻”之“不”,不是“视之无人,听之无声”。“不”是放下耳目之小体而挺立心性之大体,由外而转向内,故“不睹不闻”即是指性体之“无声无臭”。《中庸》33章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阳明先生说:“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于不闻不睹处做戒慎恐惧功夫,近似于“反身而诚”之“反”,但比“反”之功夫更加精微,有“不远之复,以修身也”之义。“反”只是“修道”,戒慎恐惧功夫乃阳明先生所谓“由教入道”,介于“修道”与“率性”之间。
朱子注:“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朱子的注解比郑玄深刻得多,只是朱子对于前一句“……可离非道也”的理解有偏差,“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一句,从文字上看似乎接近《中庸》本旨,但用心体察可知,以此注解“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并没有发明其义理。
阳明先生在《传习录》中多次对“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进行阐述。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传习录》266条)
其实更应该结合《大学》“修身在正其心”章来解“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一句,乃至《中庸》首章。虽然后人对曾子著《大学》和子思作《中庸》提出质疑,但从文理上可以断定《大学》成书在《中庸》之前,《中庸》在阐述义理时常常参照《大学》文句。
《大学》曰“有所恐惧,则(心)不得其正”,有“所”就有内外物我之对立,就要破除“所”,因而《中庸》加个否定词“不”,曰:恐惧乎其所不闻。《大学》连续说“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有四者之一,则心不得其“正”。《中庸》则以“喜怒哀乐之未发”来说“中”,喜、怒、哀、乐对应忿懥、恐惧、好乐、忧患,“正”且“大”,即是“中”。其实“心不在焉,视而不见……”,正是在说“正心”,接近于《中庸》未发之“中”的状态,可惜朱子把《大学》此章意思完全领会颠倒了。《中庸》之“不睹不闻”也是承接《大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来。此外,《中庸》四章“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乃“发而皆中节”之义,也是相对《大学》“修身”章“食而不知其味”一句而发。
《大学》曰“正心”,《中庸》言“性”不言“心”,论“中”不论“正”。《中庸》首章与《大学》“修身在正其心”章有很深的渊源,然而郑玄与朱子对《大学》“修身”章的注解均不到位。而《研读《传习录》119条却有助于理解《大学》“修身”章。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阳明先生又曰:“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正心”与修齐治平之间是“体”与“用”的关系,修齐治平不过是在涵养扩充此心,故曰:“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
应该以阳明先生“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来解《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要展现修齐治平之大“用”,先要复得此心之全“体”。“心不在焉”如《中庸》所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心不在焉”以下,是复其体之功夫。“在”是他在,不是自在,“不在”乃“反身而诚”之“反”,光明不是向外发散,而是“自明诚”,从而实现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正是挺立心性之大体的具体表现,阳明所谓“鉴空衡平”,而朱子领会错了,认为这是身不得其修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