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元月，在滚滚而来的寒流袭击下，许多社员家里断了做饭的柴禾和取暖的燃料。生产队决定组织青年突击队，进六盘山割柴，解决社员燃料问题。

我刚高中毕业回乡劳动，正好赶上了进山割柴。这天早晨，风息雪停，晴空万里，遇到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早饭后，大家带上钻山的三件宝，毛套、麻鞋、铁镰刀，兴高采烈地踏上了进山的羊肠小道。昨天晚上落了一层薄雪，山路很滑，大家只能一步一个脚窝，艰难的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走到半山腰时，我擦了把额头的汗水，望着茫茫雪野，莽莽群山，诗兴大发，边走边吟成《进山》诗一首：

踏晓雾，披云纱，踩积雪，脚打滑。

雪裹青山飞玉龙，霜笼山林万树花。

巨石垂挂云中路，远山渐分天外霞。

手扶冰柱当天梯，脚踩雪峰如走马。

雪一把，汗一把，白须白眉白盔甲。

啊！举目望，天小群山大。

正当大家甩开膀子割柴时，忽然刮起了狂风，一会儿暴风裹着大团的雪花，猛烈扑打着莽莽山峦，像一头因创痛而变得怒不可遏的野牛乱冲乱撞。天地缩小了，几步开外什么也分辨不清。大家当即决定，迅速撒离险境。

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在回家的路上，我不幸和大伙儿走散，迷了路。

雪在天地间弥漫着飞舞，风在山谷里怒吼着咆哮，山路早已被风刮得窖雪封锁了。我一次又一次地亮开嗓门朝着漫天风雪呼喊着“救人！救人！”多么希望有人能听到我的呼救声。可是暴风雪彻底吞没了我，像漩涡中的一粒浮渣瞬间便销声匿迹了，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风雪把天和地连成白茫茫的一片，不辩东西南北，我无法和伙伴们取得联系，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像魔爪一样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灵,在与死神博斗中，我躲进半山腰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山洞里。

夜幕降临了，风雪渐渐小了下来，月亮像个顽皮的孩子，时而从云缝里探出脑袋，时而跑得无影无踪。大山深处不时传来山鹰“呱呱”的叫声，时而夹杂着狼虫虎豹的嘶鸣。我手中紧紧握着割柴的铁镰，随时做好格斗的准备。恐惧、恐惧、还是恐惧，石崖下边，“嗦嗦嗦”，影影绰绰晃动着魔鬼的身影；山洞上方， “哗啦啦”，什么野兽踩落石块滚滚而下，天地笼罩在一片恐怖中，死神正在一步步逼近。

刺骨的寒冷很快驱散了恐惧的阴影。我先是在洞中跑步，但地方太小，仍然无法驱走寒冷，见洞口有一块五六十斤重的石头，便抱起石头绕着洞壁来回转圈儿，这办法果然不错，转了一会儿，顿感身上热乎乎的。就这样我抱着石头绕着洞壁转一会儿，坐下歇一会儿，转到半夜，感到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便坐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凌晨，风雪停了，社员们才在山洞里找到我，命是保住了，但脸和手大面积冻伤。

我被送回家中，躺在小茅屋里养伤，手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长满了冻疮，左手缠着纱布。

还在上高中的师妹黄鹂闻听我冻伤，不顾别人讥笑，徒步几十里，来到乡下看我。她推开小屋的门，看着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喊了声“张志华”，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边哭边说：“那天晚上,我听同学们说，你打柴时迷路,没有回来，我站在老巷子等你，望眼欲穿地等你，等到繁星满天，月牙西坠，还不见你回来，急得我嗓子眼里直冒烟。不见你回来，我的心都烂了，恨不得长个翅膀飞进山来，把你背回家，那天晚上，我整整哭了一夜，心想，你若是掉进雪窟窿回不来，我也就不想活了。”

我一本正经地说：“黄鹂，你说哪里话？我们的好日子还没有开始呢，就死呀活呀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你若是不想活了，下次再遇见豹子，我就把你扔给豹子做新娘去。”

黄鹂见我如此说，又爱又气，即刻止住哭声，把手伸到我的胳肢窝里，边挠痒痒，边说道：“让你坏，让你坏，把你扔给母豹子做女婿去。”

我连连告饶道：“黄鹂，饶了我吧，我再也不说你的坏话了。”黄鹂看着我举手讨饶的狼狈相，止不住破涕为笑。我看着黄鹂挂满泪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欣慰地笑了。

我含情脉脉地看着黄鹂发呆，看的黄鹂有些不好意思，佯怒道：“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平时都不理人家，这会儿看有什么用？”。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盒冻疮膏、两元钱放到我面前，深情地说：“张志华，这些年你缺吃少穿的坚持上学，吃得苦太多了，以后尽量少冒险进山，这两元钱，你拿去用吧。”

我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黄鹂说，但却说不出口。

黄鹂依依不舍地走出门去，我止不住热泪潸潸，心底里默默呼唤着：

“出水的芙蓉泥里的耦，并蒂花开手牵手。

五月的荷苞结彩球，六月的鸳鸯成对游。

七月的蝴蝶钩连钩，八月的山鸡首对首。

叫声小妹你慢走，多少话儿飞出口。”

望着黄丽远去的背影，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二

黄丽上学时比我低一级，因为我经常在报刊上发文章，她便成了我的忠实粉丝。当时，生活困难，周末，同学们相约去六盘山割竹子，搞勤工俭学，黄丽家住在老巷子，经常随我们进山割竹子，彼此都很熟。

记得有个星期天早晨，我进山割竹子，路过老巷子， 黄鹂拿着绳子、镰刀，早早地站在路口等我。

我们踏着清晨的露珠，吮着甘甜的山风，沿着老巷子、清凉寺、老虎嘴,兴高采烈地进山 。

“六盘高哟高又高，白云在咱脚下飘。

撕朵彩霞擦擦汗，跳进天河洗个澡。

唉嘿哟，唉嘿唉嘿哟，山娃子更比神仙好……”

我们又说又笑又唱歌，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高石崖，但见怪石如虎，山峰入云，茂密的森林里长满了山刺、藤条和一根根翠竹。见一面山坡上长着成片的竹子，便弯下腰，开始割竹子。

我挥舞着镰刀在前面割，黄鹂跟在我身后，把我割倒的竹子，一撮一撮地拾着堆在一起，中午时分，我们已割了两千多根竹子，便分成两捆绑好。 

两人高兴地擦擦额头的汗水，跑到石崖下，爬在山泉边美美喝了一口泉水，掬几捧泉水洗了洗脸，全身的疲乏顿时消失了。便坐在大树下，拿出苦苦菜饼，一边吃，一边玩，听鸟雀鸣叫，看白云奔跑，闻山花香味，品天赖之音，赏小溪浪花，观蛐蛐竞斗。

黄鹂跑进草丛里，拔了几棵野蒜，塞到我手里说：“张志华，尝尝山珍野味吧，真好吃。”

吃罢干粮，我折了几根藤条，编了一个凉帽，戴在黄鹂头上，又采了几束山花，插满黄鹂两鬓，笑着说：“呵呵，黄鹂今天变得和新娘子一样漂亮。”

黄鹂呶着嘴巴说：“看把你想得美的，我才不给你当新娘子呢。”说罢，清了清嗓子，放开歌喉，唱起六盘山特有的“花儿”来：

“崖畔畔牡丹队队开，山沟沟锦鸡双双来。

河里（的）金鱼并尾游，天上（的）大雁一字排。

出水（的）荷花泥里的耦，根茎相连（么）不分开。

辕马驾车（哟）梢马跑，世界上最数（嘛）哥哥好。

 鸳鸯（么）交颈栖河岸，黎明求偶（呀）声带颤……

我和黄鹂正玩得痛快，忽然山沟对面传来“唰唰”的怪响声，树木摇晃声。

霎时，小鸟惊飞，枯叶落地，我们警觉的循声望去，只见几丈宽的沟对面，树林里站着一只骇人的大花豹，甩动粗大的尾巴,张着血盆大口，喘着粗气，墨绿色的眼睛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死死地盯着我俩,嘴上长长的胡须,额头黑色条纹,身上的花斑清晰可见。

从前，常听人说，豹子在晚上偷吃生产队牛的故事，但这么近看豹子还是头一次，我们顿时吓傻了,不知哭,不知叫,不知跑。

那畜牲看看宽大的山沟,几次甩动钢鞭似的尾巴，试着想从沟对面跳过来，捕食眼前的猎物，但面对万丈深谷，胆怯地往后退了退，又沿着山洼转了转，回头望了望我和黄鹂，无奈地顺着沟沿向大山深处走去。

这时，我才醒过神来，心想：“不好,豹子肯定是要从沟对面绕过来吃我们”。我拉着黄鹂的手，说了声：“快跑，豹子来了！”连滚带爬朝山下奔跑，顾不得岩石扯破衣服，顾不得荆棘刺破皮肤，顾不得山高林深，顾不得道路崎岖，只是拼命地跑呀！跑呀！

跑着跑着，黄鹂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志华,豹子！志华,豹子！”我心里咯噔一凉，赶忙用手往起来拉黄鹂，可黄鹂全身打着颤，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不停地哭喊着：“志华，豹子！志华，豹子！”

我知道黄鹂是被吓瘫了，大声喝道：“黄鹂，快起来，你看，豹子来了，再不起来，我不管你了！”黄鹂被我这一声断喝，震清醒了，立即止住哭声，站了起来。

我左手抓住一根手肢粗的藤条，右手挥起铁镰，手起镰落，“咔嚓”一声，将藤条砍成两段，在黄鹂面前晃了晃说：“看见了吧，有这把铁镰刀在手，豹子胆敢过来，我一镰刀砍掉它的头，两镰刀砍断它的腿，豹子有天大的胆，也休想伤害我们一根汗毛。”我挥了挥手中的铁镰刀，对黄鹂说道：“快，你在前面跑，我断后”。

黄鹂从我的神态和话语中获得了力量和鼓舞，便拽着藤条，猫着腰，跌跌撞撞，向山下奔跑。快到沟底时，遇到了生产队里的牛倌老仙子，老仙子见我们跑得慌，问道：“娃娃，你们这样慌慌张张跑着，出啥事了？”

我把林中遇到豹子的情况向他讲述了一番。老仙子拍手道：“豹子见你们避而远去，妙哉！妙哉！能逢凶化吉，你们定是富贵之命。别跑了，这儿已到山角下，豹子不会再来了。”

听“老仙子”这么一说，我们似乎忘记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不甘心地回头望望直插云霄的六盘山，对黄鹂说道：“你回吧，我去高石崖把咱们割的竹子背回来。”正欲转身上山，黄鹂一把拉住我，拖着哭腔喝道：“张志华，你疯了吗？你不怕豹子，我怕！万一豹子追上来咋办？”我见黄鹂又掉泪珠子，只好送她回家，两手空空的返回了校园。

望着黄鹂远去的背影，我真有点依依不舍，多么善良、纯洁、美丽的姑娘，芸芸众生，大千世界，有那么多白马王子，你视而不见，却钟情于我这个带“罪”的“狗崽子”。 我激动的赋诗一首：

十八年前坠尘寰，迎风斗雪弄冰弦。几度误陷鬼门关。夕霞斜立黄牛背，彩虹飞跨奔马前。欲诉衷情却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