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京华幽山独行迷，艳笔卧簟写闲意』

 

   山烟浓重遮天光，血沙一片茫茫。水雾裹着刀霜，沾湿衣带生寒。

 

   周瑜沿石阶而上，看过两边的石壁，对身后的将军问道，“伯符可看到了什么？”

 

   孙策驻足，一瞬不瞬凝视着眼前那道清瘦的艳红身影，奇问，“无，我们仍在那迷谷之外，莫非公瑾有看到什么？”

 

   周瑜美目半眯，锁眉不语，白皙手指慢慢抚上右侧覆满血红沙子的石壁。壁上刻着的一幅幅画，被他一触而动，壁上光影迷叠，他明白那仿若过去，又如未来的，三国血战，烽火连城。画面一卷卷翻过，自己和孙策的身影亦出现在画中。

 

   诡妙的是，孙策对画壁上的一切都毫无感知，那是一副真正的乱世末日图。山河破碎，人间凄苦，大地不断被战火焚烧，火舌翻卷，仿若疯魔将陆地一块块吞噬。天空乌云重重，漆黑如墨，地上战旗飞荡，卷着浓艳的血。江山无主，血染大地，上位者的联盟一夕撕碎，操控不住的局势，无穷无尽的杀戮，令天地昏暗。战死的魂魄日夜哀泣，满目河山唯有被压迫的生灵与蔓延的病毒。天崩地塌，人间失色，凝固的血掩尽了日月光芒，只余熏烟和浓云塑造无边的黑暗。

 

   阴风血雨，山石断裂，时空扭曲，万物毁灭…谱成这个世界最后的悲绝挽歌。

 

   周瑜怔怔的看着石壁上一闪而过的画影，一双桃花美眸光华明灭，瞬息万变。难道孙策的死劫未渡？山风袭袭将他的红衣吹卷起来又缓缓落下，心也因着这入骨寒风沉沉下坠。江山绝不能乱，他也一定要为东吴的百姓守护孙策，为孙策守护东吴的百姓。

 

   右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住，轻轻攥紧。

 

   孙策俯身贴近他，柔声说道，“公瑾，你身子尚未复元，又被山雨和沙石所伤，实在不该再入迷谷。”

 

   周瑜神识被唤回，回眸认真看着孙策，目光一寸一寸流连过那张英美的、彦华的、阳光十足的年轻脸庞。

 

   也许是受此地不同寻常的地气影响，才导致刚才看见石壁异象。人世不该被战火荼灭的，妍丽江山不能真的无主。孙策见周瑜眉目紧锁，怕他旧伤复发难受，忙忧切问道，“公瑾，你怎么了，累还是伤口痛？”

 

   边问孙策握住他的力度就不自觉加大，周瑜微微吃痛，却也不想挣开，因为只有这样，真实的感受着那人带给自己的热与痛，才能让他觉着安心。伯符就好好的在公瑾身边，又怎么会有未渡的死劫呢？

 

   美眸半弯，莞尔笑道，“瑜不要紧。”

 

   话音未落，忽来一阵大雾，迷迷朦朦浓浓重重遮尽天光，半米外不可视物，一时两人眼中只能依稀看见彼此的身影。

 

   两侧石壁轰隆响动，鼓噪声震动地面，为怕与对方分开，孙策忙攥紧周瑜的手，带着人狂奔在狭长的石道上。

 

   迷雾欲加浓厚，眼前卷过的狂沙中似有无数战车和匆匆擦肩的兵马。

 

   孙策凝眸而望，手中噬血霸王枪倏然划出，不着痕迹将周瑜护在身后，俨然戒备起来，准备迎接可能的一战。他微转面颊，刚要问周瑜身体有无恙，嘴唇便被冰凉如玉的手指压住，四目相对之时，对方的桃花美目轻眨了眨，提醒他千万不可出声，不要动武，虽觉万分疑惑想一问缘由，孙策还是耐着性子不动，等待异兵们离去。

 

   一盏茶时间后，周瑜将手轻轻拿开。两人互相牵着对方一步步走出石道。出石道后，再走数步，便见一青色石碑立于路口，‘瀚海迷谷’四个狂书赤红大字泠泠刻在其上。周瑜踏出一步向前，孙策忙拉住他，见周瑜偏头看自己，孙策敛眉道，“外间已是如斯诡怪莫名，迷谷内只怕更加凶险，公瑾千万小心，不要离开我身边一步。”

 

   周瑜听后，薄唇勾起，温暖笑道，“瑜知道了，伯符宽心，此迷阵虽厉害，却也不难破，且进入一观玄机吧。”

 

   孙策点头，两人相望一笑，尔后一同跨过石界，走进瀚海迷谷。一入迷谷，四周白雾既浓且稠，阵法立时启动，周围石头变幻无止，数面石镜交照出迷离逼杀的光影。两人反应极快，孙策以噬血霸王枪相战，周瑜身姿旋转足踏八星迷踪步，红衣飞卷，灵巧躲开密集的光线。

 

   两人躲着光线快步与对方靠近，周瑜刚避开一道杀光，孙策忙飞身走向他，拉起周瑜红色的衣袖。两人十分默契向着阵眼走去，正要靠近中间的青石，不料，孙策忽被面前一幕愕住，几乎说不出话，甚至在那瞬间，差点放开身边人儿的手。

 

   因为迷谷的那头正走来一人，一袭明艳华美的红色长裾，襟口与袖口绣满了精致繁琐的文饰，黑如乌绸的墨发用血玉簪子半挽起，身材纤长秀逸，步容优雅端丽。着红装的人踏着细沙穿过迷雾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孙策看着眼前的人儿，水墨笔画似的剑眉，迷醉朦胧的桃花眼，那秀丽无双的面容，优美儒贵的气质，风华绝代独秀无双，正是应在他身边的美周郎！

 

   不可能？

 

   这里是瀚海迷谷，瀚海迷阵，他们一路走来都是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相伴进入迷谷，既在他身边，为何从迷谷的另一头又走出来一个美周郎？若眼前的人是周瑜，那他手里拉着的人又是谁？

 

   “公瑾？”孙策开口，同时唤两人，意料之中两人都没有回应他。无法以声音来辨别谁真谁假，孙策一时无奈，闭目半刻，冷沉思索，复睁开眼睛看着两个周瑜，也不知晓他们现在望见对方内心做何想法。

 

   此阵迷乱，恍惚将人的功力压制住不能发。焦灼心忧间，脑海内一道灵光闪过，孙策双臂一搂，将面前之人紧紧抱入怀中，噬血霸王枪同时划出，将身旁之人狠狠刺入一块巨石中。刹那天地一片混沌，四周颠倒旋转，迷阵被破开时，犹如撕碎一道雾墙，假幻的人也随着迷烟一同消失无踪。

 

   在他怀里的周瑜掩唇低低咳了几声，孙策小心翼翼抚着他的后背，“公瑾，迷阵已破，你还好吧？”

 

   “主公英明……”周瑜又咳了几下，此刻嗓子干涩痒痛，薄唇亦失了三分血色，浅如桃花，“此阵名为，摄魂恨残梦，十分凶狂，若不能在一刻钟内分辨出心悦之人的真假，伯符与我都将被困阵中，功体被吸，耗尽修为而亡。”

 

   孙策低首将脸贴着周瑜的额头，滚烫如火，于是将人复抱进怀里，压在胸前的绸衣之上，“感觉好些了吗？公瑾，我该早点想到的，方才摄魂恨残梦迷阵启动，万千光线逼杀而来，周围石镜亦将迷雾层层打乱。后来，石镜的反光将我们身影分开，所以本应该在我身边的你，其实已被光镜隔开到了迷阵另一端，而且——”

 

   周瑜靠在孙策怀里恢复了些力气，听他欲言又止，便仰起头望之，如画双眸带一丝疑惑。

 

   “而且你功体特殊，身上的桃花香气在病中尤为清冽，是不会留下一点苦药味的。”孙策在他耳边低语，温润细腻，“摄魂人不知，我亦因在迷阵缠斗一番，情急而未觉察到他身上的淡淡药味。”

 

   周瑜闻言浓睫轻眨，耳垂似因他温热的吐息染上薄红，漂亮的眉目半低下，浅呼口气，“瀚海迷谷与我心中所想相差不多，若我推算不错，迷阵既破，接下来应该还有两关要过。再走一段路探一探内中凶险，咱们便可回返，为大军指路。”

 

   “好，那就我走前头，你跟着我，小心迷谷阵法——”

 

   孙策紧拉着周瑜修长的手，在前头探路，两人一道穿过石壁，踏入迷谷中心，只见血沙茫茫寒烟锁步，

四周黑雾重重，尤如鬼影道道。

 

   “山高险阻，怪石嶙峋，黑烟蒙蒙，步步迷魂。想不到中原之地竟藏有如此厉害的迷谷，若非公瑾汝研读广博，精擅机关阵法，我军危矣。”孙策聚神观察周围环境，一边对心头之人说道。

 

   周瑜只低眉一笑，忽有风过，几点深紫花瓣飘落衣襟，拈起一片，抬首望见一片紫花如云，紫萝蒙茸，花藤塞路。周瑜美目轻眨，广袖一点两道旁地紫色艳花说，“二四有肩，六八为足。上九下一，左七右二。哈，花海并非迷阵，此处紫云沙径依九宫之格排布，若不小心，是极难走出去的。伯符，咱们可按正法继续向前。”

 

   孙策点头答应，两人一路穿过沙径，心内默念九宫之数，一步一步破解玄机。果然，又行三里，前方出现一石碑，碑上刻铭文，字迹隽丽，内敛锋锐，一笔笔铁画银钩，繁难似上古文字。孙策回眸，周瑜与之对视片刻后，向前一步，来看石碑。

 

   “公瑾，你可知这石碑上面写的是什么，为何出出现在此？”

 

   “伯符少时读过《春秋左传》，还能记起内中所载吗？”

 

   “大概未忘。”

 

   突来冰寒之气袭体，周瑜掩唇狠狠咳了一阵，“昔楚子灵受晋国礼遇，以为谋师，与之大城。若瑜猜想不错，此地应是楚子灵昔日封地，邢邑。”

 

   “楚子灵的八百里封地？”孙策半抱住周瑜，以火热身体为他驱寒，看着那一片紫色花海，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由哼笑。

 

   周瑜走向石碑，将孙策微微游离的思绪拉回，“伯符可是在想，楚子灵既身为楚国人，却投靠他国，出任晋国后为其日日出谋划策，又促使吴晋两国通好，布下连环战局，累楚国疲于奔命？”

 

   孙策低眸擦着噬血霸王枪，未答话。

 

   周瑜顿了顿后说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晋国国君不愧为一代圣君。凤凰栖于高枝，贤才投于明主。王者除了吸引力之外，还要知晓珍惜和使用人才。否则，若嫉贤妒能的心里作祟，而误信奸佞小人的谗言，不以家国百姓为重，只图一时安乐淫逸，终究是自掘坟墓，推演悲剧。楚君专横暴虐，贪婪无德，更有意陷害人才，赏罚手段不正确，不讲公平的原则，其违背天意，自己作孽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怎能不遭受厄运？子灵之才，何堪委屈，子灵助晋，亦无可厚非。”

 

   孙策听了如此一番话，心底五味陈杂，俊容闪过一丝忧疑，眉峰蹙起，凤眸冷艳。

 

   丰唇紧抿，孙策沉默半晌，方摇首喃喃唤红衣的美才，“瑜儿…”

 

   “伯符不同，你胸襟坦荡，有匡扶社稷之能，心怀百姓苍生，站在道义和真理一边，既为明君。”周瑜见他神色模样不禁失笑，“将来定会有更多的人才来归附主公，瑜拖病虚弱之躯无法陪伴伯符之时，也能安心离去。”

 

   孙策看着周瑜认真道，“公瑾，你天生体弱，但也不是无药可治，就算寻遍天下名医，吾也要医好你的身体。将来归附的人才只是东吴国君孙策的人才，唯有公瑾汝才是小霸王孙伯符的公瑾……”

 

   紫色花瓣在两人之间飘舞，“无论将来如何，你……都不要离开我好吗？”孙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甚至害怕，只知道此时此刻他诚实的想祈求一个承诺。

 

   周瑜点头，桃花美眸闪过一丝清光，薄唇轻启，勾一抹动人微笑，回答，“瑜会尽己所能一直陪着你。”语声倦暖沙哑，几分苦涩，几分无奈。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为孙策打下一个太平盛世，看他携心爱之人君临天下，共阅锦绣江山。可离开与否、生死与否，却从来都掌握在天命里。两世离憾，他只能给出自己唯一可以保证的承诺。

 

   “绝不隐瞒伤势，不骗我？”

 

   “嗯，不瞒你。”

 

 

   孙策闻言，粲然一笑，又抱紧周瑜，怀中人传来的平稳心跳，似蕴着奇异魔力，终于令他心安。

 

   或许有一刻钟，也许更短，也许更久，周瑜轻推开孙策，转过身看着那一片紫萝花海，对身后的将军道，“言归正传，此花海路口，尚有咒术封印，主公用力击石碑右面的花墙，看封印是否有变化。”

 

   “花墙？”孙策想起楚子灵精擅咒术通晓兵法，曾于邢邑一隅布下紫萝幻术，封印此城，于是依言挥动 噬血霸王枪，灌入真气，向花墙击去。

 

   轰隆一声，花墙碎裂，四周忽被迷雾笼罩起来。两人未及疑问，脚下大地突然裂开，双双失重坠入地渊。

 

   孙策一把揽住周瑜的腰，右手霸王枪快速挥抡起来，如火龙腾游，立时，火星纷纷，火色巨龙拖住两人身体缓缓坠落地面。

 

   孙策将伤病在身功体虚弱的人紧紧护在怀中，半空翻转身躯，而后两人双双滚进一繁茂浓密的花团里，总算化去大半危险。

 

   饶是如此，周瑜仍是浑身麻痛，伤口亦疼至难以呼吸，像是灵体脱离骨骼肉躯。赶紧挣离火热怀抱，然后俯身去探视那承受全部撞击之力的君王。

 

   “主公，无恙否？都是瑜未做准确推算……”

 

   孙策仰面朝天躺在丛丛花土里，大口大口吐着气，凤眸闭着并未答话。

 

   周瑜担忧地伸出手，抚上孙策被花枝划破的衣袖上露出的伤痕，不知他身上还有无其余伤处。

 

   听到忧切的询问，孙策睁开眼握住周瑜冰冷似玉的手，移至胸前，“我无恙，想不到花海之下还有地渊，而且这里还种了这么多的花。”

 

   周瑜轻叹一口气，长睫半垂，眉眼幽幽：“主公无事就好。”

 

   “昔日我掉下山崖，也未如何，这点疼痛不算什么，公瑾你地衣裳都破了，可有受伤？”见周瑜摇头，孙策眉峰紧蹙，伸手去抓他衣袖，看那精巧玉白的手腕上赫然一道赤红血迹，忙挺身从花土里坐了起来，“伤这么厉害，也不告诉我。”

 

   言罢，一撕袍角，将他受伤的玉腕用雪白的绸缎认真包扎着，一边道，“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再多几道伤口，我就要活活痛死啦。”

 

   周瑜嘀笑皆非，“那会儿山崖下面是一湖碧池。方才仓促反应不及，又为护瑜身体，左右支绌，境况不同。”

 

   “不要紧，这次咱们地运气也不差。”他们落在了一片繁丽的花海里。

 

   孙策包扎好后，扶着周瑜两人一同站起了身。然后用锦帕擦了擦周瑜脸颊上沾到了的泥土，美玉本无暇，他总觉眼前人就是这世上那块最瑰丽无暇的美玉，凡尘的土泥不该沾上他身，哪怕只有一颗半点。

 

   地渊之下，天光昏沉，孙策忽问，“这是何处？”

 

   见孙策并不要紧，周瑜方才站定，目光认真打量四周，瀚海迷谷乃砂碛之地，四季无分，寒意袭人。而地渊之下，因邪气积压，迷雾盘桓，山谷内更加险诡莫测起来。阴暗光线下隐约可见一花间小径，黑曜石铺成的小径又窄又短，却曲曲折折，望不到头，不知通向何方。

 

   周瑜弯身拈起地上的紫色花瓣，一片一片排布开来，慢慢推演，成一幅卦图。再拾起几片花瓣，勾勒成一幅完整卦象图。周瑜回身去看孙策道，“主公，此地阴气沉重，绝无人过，只能沿此花径而走，宜可见生路也。”

 

   孙策问，“不能直接破封，回到上面吗？”

 

   周瑜轻摇头，“此封印之术与普通的咒法不同，从外面破咒进入容易，但若要从内部破解封印出去就难了。”

 

   “那就随着这条花径走。”

 

   周瑜点头，“主公要小心，观此小径花路，十步之外与沙径相交又各自分离，第二道阵法应设在真正的入口。”

 

   “嗯，我相信公瑾心内已有对策。”

 

   孙策再度牵起周瑜的手，向花径小路而去。一步一步深入地渊，他们的前方渐渐黑暗，只见黑雾浓重，一时间，东西南北，茫然不辩。委委曲曲，不知走了多少路。

 

   “主公，生死门拦路，到第二关了。”

 

   “生死门？眼前只有一道门，是言生还是判死呢？”

 

   “唯有入门，一试方知。”周瑜一边留意周遭，举着火折子绕了一圈，回到古门前观察。生死门两旁的石柱分别刻有两幅文字。

 

   「盘盘曲曲断青云，天阴地邪全无路。

   花沙道引英才来，还愁石窟有山君。」

 

   “曲地，石窟……主公，生死门内是百棺离魄阵，哈。”周瑜望着孙策道。

 

   “生死门，百棺离魄阵，听名字就知道此阵阴毒非常，公瑾，真要破阵吗？”孙策担忧问。

 

   “恩先破此阵，然后解开瀚海迷谷的玄机。我军才不会在以后混乱的战局中陷入被动。”

 

   周瑜说着抬手推开生死门，孙策在石门打开之际，已快他一步，先行进入。站定后，探视一圈，向身后之人问道，“公瑾，这里为何只看见一副冰棺？”

 

   “第一道冰棺，是百棺之末，剩下的九十九道冰棺，藏着九十九道机关。”周瑜边挪步子边抚上冰棺，刹那，白雾散开，出现第二幅冰棺。

 

   “冰棺内不藏一物，但这里的气息却充满阴厉、怨邪、逼迫和孤寂、落寞，太奇怪了。”孙策按住心神，回望正在破解机关的红衣美才。

 

   “因为百棺离魄阵里的一百口棺材，葬的不是人，而是人的恐惧。对生老病死的恐惧，对过去未来的恐惧，为未知之物的恐惧，害怕失去的恐惧……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恐惧，圣人智者也不例外。”周瑜口吻淡然，剑眉半阖，桃花美眸流转而出的光华，沉敛若水。

 

   修长手指轻扣棺盖，几点几圈勾画出卦阵图，不多时，第三口冰棺出现。

 

   又转身走向新出现的寒晶冰棺，修削指尖抚摸着棺脊，周瑜一时黯然，秀美绝丽的容颜露出些许悲伤，“离魄者，诸怨生。不知布下这阵法的人是谁，其内心的恐惧又是什么……”

 

   孙策低笑一声，温暖手掌覆上他手背，将他轻轻攥住，“一百口棺材，此阵难破吗？”

 

   周瑜道，“百棺离魄阵只是诸多邪毒阵法中的一种，这点机关尚难不住瑜。”

 

   孙策道，“你话里藏着玄机。”

 

   周瑜缄默片刻，然后叹一口气，“主公，要破解百棺离魄阵不难，一百口棺材，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可此生死门内密不透风，空气也一刻比一刻逼仄，窒闷……”

 

   “你感觉呼吸困难吗？”

 

   孙策担心问道，想到他体内余毒未除尽，胸口重伤初愈，此时心血流动不畅，本就难以呼吸，“此阵怨邪之力还不足以对我产生影响，公瑾你只管专心去破机关，我为你守护。”

 

   周瑜与他四目向凝，少顷，转过身对着第三口冰棺，慢慢祭出卦图，破解着上面的机关。

 

   孙策跟在周瑜身后只有一步之遥，修长凤眸始终落在眼前红衣美才的身上，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眉梢眼角流转的光华也不自觉温暖起来。火折子晕黄的光线，顺着他侧脸优美又不失英气的线条游走，衬其人唇若凝脂，肤如美玉，孙策不由会心一笑，周公瑾如斯秀雅，果真天纵美才。

 

   “百棺埋，地葬泪。难舍离，九魂归……生死门内又布生死局，哈。”周瑜一拍棺盖，四周白雾聚散，地渊之下生死门内的空间霎时压缩一半，更加稀薄……

 

   第五十二副冰棺出现，阻住两人的方向。孙策忙向前一步，按住红衣美才欲伸出去的手，看了看那副冰棺，又敲了敲厚冰棺身，思索片刻后，对周瑜道，“公瑾，这口棺材与先前的不同，我担心你要破机关，怕会被伤。”

 

   “靠近百棺之首，机关排布又复杂深巧些，对破阵之人的压制之力也越厉害。”周瑜微微一笑点头，白皙手指落在冰棺之上，画出繁复的八卦图案，半刻钟后，机关迎刃而解，第五十三口棺材出现了。

 

   孙策快步走上新出现的黑石子小径，先自己以掌心在棺盖与棺身上都敲了几遍，方停下动作，不想等许久，才见周瑜沿着石径小步走过来。将人拉近身前，仔细瞧了半天，红衣美才的面容端美中犹带四分苍白，气色比刚才差了不少。

 

   “公瑾，不如让吾以焰龙戏珠之招将这五十几口冰棺全部击破，毁了阵法？”

 

   周瑜抬眸看他，桃花美目含着一丝溺笑，顾盼动人，“主公，我们如今在瀚海迷谷的地渊之下，百棺离魄阵依附百棺而启动，若主公毁了这几十口棺材，阵法被极招一破，生死门的空间将同百棺阵一起消失，恐怕瑜和主公也要随着生死门一同消失在时空间隙了。”

 

   “真是麻烦的阵法。”孙策将噬血霸王枪往地上一击，既忧又恼，“如此，公瑾继续破机关，我设法逼散邪雾。”

 

   虽然可以与红衣人儿一同葬身时空之间，听起来不错，可他知道对方绝不肯看他的雄图霸业在中途被折断，而他自己也心盼着与眼前人一同策马天下，阅锦丽山河。况且万一生死门消失的同时，两人并未进入同一空间，而是一人在异空间，一人在次时空，又要如何相守？

 

   周瑜对照冰棺上繁复诡异的玄密图纹，思索破解之法，逐渐逼仄的空气与寒冷的邪雾令他难以集中精力，划过密文的手指苍白若雪，眼帘低垂，浓密睫羽微微颤抖，努力压住翻覆不定的内息。

 

   孙策身影一动，已至周瑜面前，抬手轻捧起他的脸庞，与他鼻尖紧贴鼻尖对视一秒后，滚烫的火唇印上周瑜冷寒的冰唇，混元清圣的真气缓缓渡入他口内。混沌的思绪开始明晰，周瑜极快回复神识，试图推开孙策，却发现其实徒劳，捧着他脸的那双手，火热有力，于是只能微皱起眉被动接受红衣将军渡给他的真气。

 

   孙策见他并不挣扎，似默默承受，便搂紧他身子，一点一点加深了这个吻，密不可分。那所有不能言出的情意，不敢互表的心曲，便都借这一刻，道诉在密切贴合的唇齿之间，不知不觉在彼此心里化成一汪绵绵春江。

 

   孙策渡气之时，一双凤眸亦不忘认真看那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细长浓睫不停扑闪着，凝了一层晶莹水雾，颊上也染了几片薄红，如此风华，怎不叫人心动，可惜眼下身在生死门内，不想扰了眼前人的心绪，他只 用舌尖轻轻一勾周瑜的舌尖，而后才恋恋不舍离开对方温润的唇。

 

   周瑜离开孙策怀抱，按着胸口平息心跳，后退几步，背过身面对一副冰棺。

 

   “谢主公及时相助……”周瑜背对孙策说道，“生死门内邪怨之力又加重了，主公切记小心应对。”言罢，便将注意力再次放到第五十三口棺材上。

 

   “我知晓了。”孙策把真气导入霸王枪内，右手抡枪，凝成一道金红色的真气墙，隔开四周的毒雾。双目仍旧半刻不离落在周瑜身上，亦有所思。

 

   周瑜专注破解阵法机关，两人一步一步走过每一道新出现的生路，来到第九十六口冰棺旁。

 

   纤指杨过，密雾徘徊，整个生死门内的冰棺皆颤动不绝，阵法之中似有什么与周瑜画出的破阵卦图相应，地渊之下气流越发冷冽、窒乱。

 

   逐渐靠近百棺之首，生死门内，九十六口冰棺，排布成诡异的阵法，其蕴藏的阴邪之力，使内元浑厚的 小霸王孙策也感觉压抑不止，走在前头的周瑜更是胸闷难当，气息不稳。还有四口棺首未出现，实在压抑至难以思索阵法，鲜红的血自周瑜唇角溢出，描画咒图的手指已血流如注，融入冰棺繁复诡密的咒纹，开出一朵朵妖娆的红花。

 

   指尖之下，护阵之棺震动不已，多重力量压迫之下，八卦咒图已无法完全画成，刚一画好，却又被四口护阵之棺的强大邪能之力压制破坏，咒图与阵法两者相互角逐，数股力量一同冲入体内，周瑜顿觉五脏剧痛难抑。

 

   他强忍周身痛楚，双手落在冰棺之上，欲再度破解机关。孙策双手轻握周瑜流血的手，凤眸看进他隐忍又执着的桃花美目里，疼惜不已，温热双唇毫不迟疑封印了那冰凉的唇，久久流连，再次为他渡去真气。

 

   四副棺首出现，百棺离魄阵被破解的一瞬间，生死门内，空气流通，邪怨之力消散，唯有地渊迷雾萦绕四周。周瑜豁然回身，却发现寸步不离自己的将军已不见踪迹，他回眸看着出现的那道生门，站立原地不动。

 

   孙策不可能离开自己，百棺离魄阵未解开前，生死门内也无其他生路，除非是在阵法被破之时触动了第三道机关，陷入第三迷阵。

 

   果然，玄石刻成的生门向阵内转动，打开一角，一盏七彩琉璃冰晶灯将昏暗的密室幽幽照亮。

 

   周瑜凝望冰晶灯，淡淡开口，“这位朋友，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呢？”

 

   言毕，一位头戴青巾身着玄衣手提琉璃灯的青年男子，缓缓自石门外走了进来，“玉骨红墨瑾公子，不愧是天下第一美才，功体虚弱至此依旧能破了百棺离魄阵，真智慧超凡。”

   清冷倦润的语声响在耳畔，朦胧迷雾围绕周身，提灯之人广袖飘飞，危冠博带，乌发如墨，眉目冷雅似染薄冰，“江东美周郎，幸会了。我在此地等汝多时。”

 

   深红衣带被洞风吹着翻飞，发丝飞扬眼前，周瑜拢了拢绛红狐裘，脸上笑意清浅，“琉璃续灵，冰晶结魂，是织魄灯，阁下就是襄阳士子庞士元……让先生久候，未知凤雏有何赐教？”

 

   “美才谦虚了，赐教不敢。你能认出在下手中的灯，应该也能猜出庞某来此地的目的。”

 

   庞统清俊的面容露出一丝淡笑，“吴军现下处在如此险恶的情况下，身为吴军主将你又要如何破解死局呢？”

 

   周瑜微笑，桃花眉目眨了一下，问道，“难道凤雏先生不是来助吾东吴军的？”

 

   “哦？此言何意？”

 

   “最坏的结果是我主公一招打碎第三道迷阵，只牺牲掉周瑜一人。主公自可回到团子山，带领我军绕山而行，继续进攻魏国，抢夺时机攻下许都并非太难。可惜此举对凤雏先生来说，并无半点好处。”周瑜顿了顿道，“先生在此布下百口棺材为引的离魄阵法，困阻在下与吾主公，却未下杀机，岂不是有意试探吴国实力，来做抉择？”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庞统背过手，站在离他不盈一丈的地方，眼中流光溢彩，幽幽灯芒映照他一身清朗，像是从壁画中走出的一般。

 

   “不错，孙策并非我唯一地选择，只要汝能破第三道迷阵，我愿助吴军通过瀚海迷谷。”

 

   周瑜美目半眯，带血薄唇微弯勾出一抹十分动人的笑，“那就有劳先生将织魄灯借在下一用了。”说着他后退一步靠上了身后的冰棺，手掌搭在棺盖上，指尖莹润，骨节分明的十指，因失血过多而越显苍白脆弱。却依旧是一双美丽过分的手，修削纤细，如雪似玉，如同他的人，东吴百姓交口相传，是江东最美的儿郎，武能提剑杀敌安邦，文能抚琴作画治国，第一美才，名不虚传。

 

   “在下中了奇毒，身体欠佳，已无力费神破解迷阵了，若我所料不差，第三道迷阵的关键点，就在先生手中的织魄灯上。”周瑜看着玄衣士子，笑道。

 

   “不愧是周瑜，织魄灯的确能解开第三道迷阵。”庞统神色一动，微微蹙眉直视周瑜，“可否说说庞某为何要将织魄灯借与你？”周瑜少年英雄，美才传天下，四方列豪皆想纳其入麾下。孙策少年狮儿，冠绝江淮，周瑜愿追随孙策，因为欣赏因为总角之好因为情谊深厚因为他们互相看对了眼都好，可他庞统并未见过孙策，所以不会轻易答应出仕东吴，也不会被几句断论打动。

 

   

   “北方有佳木，南方有梧桐，而凤凰栖在南方梧桐。伯符将军，能争天下，荡平四海，当为江东梧桐。”周瑜依旧笑意温暖，桃花美目满含自信，举止儒雅，言辞诚挚，“当此乱世，群雄征战，百姓颠沛流离……凤雏先生虽是英姿天纵，也需要一个好的盟友。”

 

   “周将军以为的梧桐，在下也可以选择北方佳木。”庞统似嗔似笑，直问道，“将军不觉百姓的生活如何，与庞某关系并不大么？”

 

   “一城一池，一方百姓，虽然能保住便保住，圣人莫不如是，但这些的确不够打动先生。”周瑜摇头，美目一扬，风华绝代，“在下只是想，先生的志向，不该被这无光的地渊埋没。”

 

   周瑜语气平缓，笑若煦风，却字字扣入他心。庞统不由一愣，自他少年时博了个‘南州第一士子’之名，却一直隐居襄阳，未曾投靠任何一方的势力，那些霸主虽慕他才华，却并不知晓他心中之志，自满自傲者亦有，故他觉失意不愿谋事。

 

   庞统向他走近一步，落落一拂袖，将织魄灯递了过去，“我可将灯借你，助你破阵，但若庞某出仕东吴，周将军也要答应我之条件。”

 

   周瑜听到这，漂亮的桃花眸看着他，微微一挑，道，“先生请讲。”

 

   “首先，庞统投效孙策，但不从孙将军使唤；其次，庞统日后去留自由，不受孙将军约束；最后，吾只听命周将军你的安排。”

 

   “先生不怕在下逼先生留在吴国，立誓效忠吾主公吗？”

 

   庞统笑答，“士元相信自己识人能力。”

 

   织魄灯幽亮的光芒，匀匀铺洒在他绛红的衣袍上，一点紫芒流动在红衣美才玉色肌肤上。周瑜勾唇一笑，美目半阖，挺秀鼻梁被长睫投下阴影如扇，气息间散发清雅桃花香味。他接过那盏灯，道，“先生的要求，在下代主公答应了。”

 

   “哈，好一个美才无双，难怪江东无论男女老少，皆爱周郎。”庞统跟在他身后走出生死门，看着那道修长秀逸的红色身影，道，“我开始考虑，只要周将军在吴国一天，庞某则留一天。”

 

   他有预感，眼前的红衣智者有经天纬地之才，收拾九州之能——即使病珂之躯憔悴了儒将风流。

 

   两人来到第三道迷阵的所在，周瑜用织魄灯破解了迷阵机关，吴军也顺利通过瀚海迷谷向北出发。周瑜与庞统之间的谈话孙策并不知晓，但庞统仍旧依照诺言为孙家江山付出了不少代价。

   不过当日，孙策并未领军攻打许都，因为周瑜出了瀚海迷谷后不小心病倒，孙策依周瑜所言，派出一部分兵力打探许都的设防以及内部结构。便顾不了其他，决然带他回吴郡养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