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肠记(散文)
标签:
马肠记该文选自鹏鸣散文集《人间仙境喀拉峻》一书 |
分类: 散文随笔 |
马肠记
鹏 鸣
天山西麓的初雪总在某个深夜悄然飘落。翌日推门,特克斯河谷已化作巨大的素色毡毯,连风都屏息敛声。正是在这样的清晨,我循着柏木香拐进哈萨克族老人霍森别克的院落,撞见了一幅正在苏醒的古老画卷。
院中积雪早被扫成环形,中央垒起半人高的土灶。霍森别克正将整段胡杨木架成锥形,树皮皲裂的缝隙里渗出琥珀色的松脂。他的儿媳阿娜尔古丽蹲在檐下,膝头卧着半透明的马肠衣,像捧着月光裁成的绸缎。昨夜宰杀的三岁骏马,此刻褪去了草原之子的桀骜,化作案板上均匀的肉条,暗红的肌理间凝着冰晶,在晨光里闪烁如星屑。
阿娜尔古丽六岁的儿子巴合达尔正用木勺搅动肉馅。他的动作尚显笨拙,但霍森别克眼中已泛起欣慰——去年此时,这孩子还只会把肉馅捏成马驹形状。雪地上,昨夜削落的肉屑引来几只红额金翅雀,它们啄食的模样煞是可爱。阿娜尔古丽撒了把糜子招待这些访客,轻声哼起关于候鸟的童谣。
“马肠要灌得松些,像云朵落在掌心。”阿娜尔古丽的手指在肉馅与肠衣间翻飞,暗红肉糜里点缀着橘红的花瓣。那些来自特克斯河畔的草红花,去年仲夏被女人们踏着露水采摘,此刻在冬日里绽放第二春。霍森别克点燃松枝,青烟袅袅升腾时忽然说:“哈萨克人的烟火,是马儿驮着太阳在奔跑。”
灌完马肠,阿娜尔古丽开始准备“托依哈斯”——哈萨克新娘必修的马肠缝制礼。银针在肠衣间穿梭的轨迹,与她婆婆三十年前留下的针脚完美重合。县城超市的冷链柜里,机械生产的马肠正贴着保质期标签;而在霍森别克的院落,时间的标尺是肠衣逐渐加深的褐晕,是松烟在肉纹中沉淀的年轮。
熏制过程宛如某种神秘仪式。松木燃尽的余烬被拨到土灶边缘,马肠悬在热浪与冷空气的交界处轻轻摇晃。霍森别克不时撒把雪松针,噼啪炸开的幽蓝火苗舔舐着肠衣,将草红花的芬芳焙进肉的肌理。暮色四合时,马肠表皮已凝成深褐色的琥珀,切开断面,绯红肉丝间蜿蜒着暗金的油线,像冻土下游动的岩浆。
雪地上忽然响起细碎的蹄声。巴合达尔闯进院子,羊皮袄上沾着雪松针,怀里抱着桦树皮筒,里面盛着新采的雪莲菌——这是熏制最后阶段的关键香料。孩子红扑扑的脸蛋让我想起正在发酵的马奶酒,他献宝似的将菌子递给祖父时,霍森别克用刀尖挑起一片马肠作为奖励。
夜深时,我随霍森别克走进地窖。松明火把照亮四壁悬挂的马肠,像无数沉睡的蟒蛇盘踞在时光深处。老人抚摸某段泛着青灰的肠衣:“这是阿合加尔汗时代传下的老汤料腌制的。”他说的阿合加尔汗,是十八世纪率领部族穿越准噶尔盆地的传奇头人。我突然意识到,这间地窖简直是哈萨克族的味觉族谱,每段马肠都封印着某个时代的阳光与风雪。
冬至前夜,牧归的马群在圈中喷着白雾。霍森别克取下熏足四十九天的马肠,刀刃切入的瞬间,松烟与花气裹着肉香轰然炸开。围坐火塘的牧人们突然安静,唯有铜壶在炭火上嘶鸣。阿娜尔古丽将马肠薄片铺在馕饼上,油脂渗进蜂窝状的面孔,草红花的辛香混着麦香升腾,恍若看见春草顶破冻土,山溪撞开冰凌。
老牧人嚼着马肠,眼角的皱纹里漾着笑意:“从前转场,马肠能在鞍袋里住三个月。风雪迷路时切一片含着,就像把整个夏牧场含在舌尖。”他的铜铃马鞭悬在毡房梁上,皮绳已磨得发亮,却比任何时钟都精准地丈量着季节轮回。
月光漫过窗棂时,阿娜尔古丽取出最后一段马肠。熏黑的肠衣在烛光下泛起青铜光泽,仿佛千年前游牧先民铸造的器物。霍森别克用猎刀削下薄如蝉翼的肉片,忽然说起他九岁那年第一次跟父亲熏马肠,雪夜守火时看见火苗里跳出蓝色精灵。“现在的年轻人啊”,他望着远处县城隐约的霓虹,“用机器灌肠,电炉熏烤,三个月就能做出十年的味道。”
寒星渐次亮起,雪原尽头传来隐约的冬不拉琴声。熏马肠在齿间碎裂的刹那,我忽然尝到了某种比时间更悠长的滋味——那是马背民族将流动的生命固化成的琥珀,是哈萨克人在四季轮回中捕获的永恒。当草红花在熏烟中完成最后一次绽放,整片特克斯河谷都成了风干的马肠,悬挂在天地之间,等待某个雪夜被乡愁点燃。
当迁徙的候鸟再次掠过特克斯河谷,霍森别克家族熏制的马肠已走完四季轮回。但某个雪夜,当县城来的美食博主用长焦镜头拍摄这间院落时,阿娜尔古丽依然固执地用铜盆接取初雪——这是祖训要求的唯一水源。在手机屏幕的蓝光与松明火把的暖光交织中,熏马肠的香气依然遵循着千年未变的轨迹,缓缓升腾,最终融入哈萨克草原永恒的星空。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