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克斯,把辽阔写成注脚(散文)
标签:
特克斯把辽阔写成注脚该文选自鹏鸣散文集《人间仙境喀拉峻》 |
分类: 散文随笔 |
特克斯,把辽阔写成注脚(散文)
鹏
当我写下关于特克斯的最后一个标点,窗外的风正从乌孙山吹来,带着松针与马奶酒混合的清凉。我忽然明白,所谓“后记”,不过是为这片土地的辽阔再找一个更辽阔的注脚——它容纳了八卦城的六十四道街巷,也容纳了三千年的蹄音与牧歌。
历史,在岩画与马骨之间呼吸。特克斯的叙事,是从一块赭红色的岩画开始的。阿克塔斯洞窟里,先民用狼与山羊的线条记录第一场围猎;三千年后,考古学家在同一面石壁上,看见汉朝细君公主解忧的和亲车队碾过尘土的辙痕。乌孙古墓群两千余座,像草原上散落的星斗,每一座都埋着一把铜剑、一枚金玺,也埋着一段被汉诗与哈萨克长调共同吟唱的往事。当我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前停步,看见一截马骨上刻着“天马”二字,忽然听见汉武帝在长安未央宫朗声大笑:原来所谓“西极”,不过是特克斯河畔一匹鬃毛飞扬的乌孙马。
八卦城,一座会生长的《周易》。1937年,邱宗浚用二十头牛拉犁,在旷野上犁出第一道“乾”位街道;八十七年后,我站在太极坛的三十米观景塔,看见八条大街像八束光,把整座县城照进《周易》的卦爻里。这里没有红绿灯,因为每一条环路都是时间的年轮——外环是哈萨克牧人的转场,中环是维吾尔巴扎的吆喝,内环是蒙古长调的颤音,而圆心处,一位柯尔克孜老妈妈正把《玛纳斯》史诗的第九部唱给放学的孩子。
八卦城不是凝固的符号,它是活的:春天,杏花沿“震”位开成粉色的雷;夏夜,银河在“坎”位滴落成墨色的水;秋分时,麦浪把“坤”位染成金黄的土;冬至那天,雪落“艮”位,像给整座城按下一枚洁白的休止符。
非遗,在舌尖与喉头之间复活。若说历史是骨骼,非遗便是血肉。傍晚的喀拉峻草原,阿肯弹起冬不拉,第一句歌词还没落地,马肠子已挂在松枝上慢慢熏出红花的香;柯尔克孜少女把“包扎”灌进铜壶,奶皮在八十度的沸水里卷起雪一样的浪花;回族师傅的羊排揪片子,在滚汤里翻筋斗,像一场小型麦西来甫。真正的盛宴在午夜——当哈萨克老人用喉音唱出《黑走马》,星空便跟着马蹄的节拍摇摆;当维吾尔少年打起手鼓,整座八卦城忽然变成一只巨大的都塔尔,每一条街道都是一根会唱歌的弦。
自然,把辽阔折叠成牧人的口袋。喀拉峻的曲线是天山最柔软的肋骨,也是上帝遗落在人间的绿色折扇。清晨,阳光把云杉的影子拉长成牧人的套马杆;正午,风从峡谷深处吹来,带着雪线以上的冷冽与河谷里的野薄荷香;黄昏,羊群像散落的珍珠,沿着特克斯河的弯道缓缓滚进毡房的炊烟里。我蹲下身,把耳朵贴在一株羽衣草上,听见它用细小的齿状叶片说:所谓永恒,不过是把一年三百六十五次日出折叠成牧人腰间那只绣着羊角纹的口袋,再让口袋在转场的路上,轻轻碰响银质的马镫。
把名字写进风里。离开特克斯的前夜,我循着烤肉摊的孜然香走进一条无名小巷。一位哈萨克老奶奶递给我一块馕,饼心里夹着刚出炉的马肠。她指着我腕上的八卦手链笑:“你们汉人把宇宙戴在手腕,我们把宇宙装进餐布。”那一刻,所有文字忽然显得多余——原来最好的后记,是让特克斯的风把“特克斯”三个字吹散,吹成一粒孜然、一滴马奶、一段冬不拉的余韵,吹进每一个过客的呼吸里。
从此,无论我身在何处,只要听见风声里有马蹄、有手鼓、有阿肯的即兴唱词,就知道,那是特克斯在替我续写这篇永远没有终章的散文。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