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特使》 01
鹏
鸣 著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天地之间,悠悠飘着柔软的白雪,悄无声息的铺满了未央宫。朱漆玉柱,长廊高台,执戟而立的宫卫,谨小慎微的内官,无不彰显着皇家的威赫风范。宫角旁的腊梅还在开,黄的明,红的烈,花瓣似有蜡的质感,雪花像是要来点燃它的,花头若隐若现如白色焰火,在落雪中显得分外明媚,重瓣华彩。
深邃的苍穹之下,殿宇楼阁陷入夜的沉寂,只有内室的龙榻微微颤动,刘彻的梦境凌乱而不安分,但都逃不过那场雪。那大片大片的雪花,没完没了的下着,下得仿佛天一直亮着,可是世界又是那么暗,一片漆黑。历历可见的梦境令刘彻不寒而栗,祖辈之耻一直纠缠在他的梦中,梦中的大雪厚厚的埋住了自己,压迫着胸口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梦醒来睁开眼睛还觉得胸口有点痛,痛得就像丧失了呼吸,没有了心跳。
刘彻的梦,一景一物都那么真实,他一次次的从噩梦从惊醒,这梦来来去去太无常了,一直持续着,难以摆脱,每一个黑夜,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他就在网中央,欲罢不能。
刘彻梦到了匈奴,梦到血腥的厮杀,枪刺与马蹄,他试图冲破重围,但毫无希望,就像他的曾祖父刘邦的白登山之困。从梦中醒来的刘彻心有余悸,坐在床沿上愣怔了一会儿,想着这梦境,是时刻来提醒他的,匈奴,是插在大汉朝的一把利剑,也是刘彻心中的一根刺,这刺不拔,日夜难安。
不知不觉,刘彻就走了出来,脚下的雪窸窸窣窣,像是回到幼年,姐姐带着他,在下雪天玩耍。
刘彻的眼眶有些湿润,想到姐姐,那个时候他还小,姐姐也是初长成,时势所逼,姐姐是第一位去和了亲的真公主,这在小小的刘彻心中形成了巨大的阴影,像是心里的月亮消失了,每当月儿圆,他都不敢抬头看月亮。虽然偶有书信,姐姐是真公主的身份,好歹日子是比和亲去的假公主好过些,但是若细心想来,以匈奴单于的秉性,好能好到哪儿?不过是姐姐重任在肩,体谅朝廷难处,报喜不报忧罢了,又莫说那生活与在汉地的天壤之别了。
想到姐姐,再想到儿时听来的故事般的前朝往事,和感同身受的父亲身上的千斤重担,刘彻不禁黯然神伤。
这场春雪,把梦刷得白白的,光线似有若无。刘彻早已支开跟随,一个人站在一棵老腊梅树下,梦好像没有来,也好像没有走,雪中的他添了几份感性。
放眼望去,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富贵繁华之地,白雪之下的未央宫,与满天的飞雪相互辉映,闪耀璀璨。在这没有星星的夜里,在这飘雪的夜晚,是灯火次第的人间,总会有人夜未眠。
支开了所有人,支不走的韩嫣,他一直远远的注视着刘彻,看刘彻站久了,急忙赶上去劝着说:“这大雪天的,主子起早了些,可别着凉了,该回屋暖会儿了,赏雪也要等天亮着点儿。”
刘彻沉默不语,半天回了一句:“雪再大,春天也要来了。”韩嫣和张骞一样,是刘彻的伴读,张骞被刘彻派出去办事了,留下韩嫣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想到今夜的梦境,刘彻不禁有点不待见韩嫣,韩嫣的曾祖父韩王信和自己的曾祖父刘邦的白登山之仇,虽然没延续到这一代,刘彻甚至对韩嫣偏信偏宠,但是,刘彻就是刘彻,他是皇帝,什么事都得看他的心境来,在这个梦的当口,他是不愿和韩嫣多说话的。当然,追根溯源,这一切令王朝之耻的矛盾,刘彻是记在了匈奴一代一代单于头上了。
夜雪下得轻快,不怎么凛冽。
刘彻想着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特别劲猛,他就在那场雪中送走了张骞。刘彻心事重重,想着张骞去了一些时日了,没半点消息,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雪如鹅毛,轻抚大地,刘彻满腹思绪,不着边际,独自睁眼到天亮。春雪就是春雪,天一亮,太阳出来了,怎么也留不住,常听老宫人们讲:“春花要来,雪花要走”,这自然的轮替,年年岁岁。
沙漠的月色,微微发红,月亮携带着与生俱来的的孤傲,高悬于空中。漫无边际的黄沙,也在夜色下淡去了色彩,从白日炙热的躁动,一下子沉默起来,安静的对视着星光璀璨的天空。
凛凛身影,周身的气质如兵器一样冰冷,五官棱角分明,细细看来,逸群之俊,他目光深邃久远,直直站立,犹如一株白杨,骨健筋强,像是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星空笼罩四野,感觉伸手可摘,张骞情不自禁的把手往上扬了扬,像是要真的摘下一颗星星,带回去给艾小满做礼物。一想到艾小满,张骞的眼波忍不住荡漾一下,身体的线条也柔和很多,心底里的惦念绵绵四起。
篝火燃起,商队的同行忍不住的夹紧了棉衣,言谈之中也夹杂着思乡的心声,离开家乡远行的人,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思乡之情。
张骞也想着繁华盛世的长安,有皇帝陛下的谆谆嘱托,有艾小满最爱去的有趣市集,有乡亲父老的乐业安居,还有那熟悉的一景一物。如今,张骞在沙漠戈壁,独对明月夜,想到此行所获甚微,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内心里发出叹息的声音,对自己此行略显失望。
幽幽夜色下,张骞的耳边传来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的喘息声,张骞一惊,寻声找去,只见一个大大的黑团发出痛苦的呻吟。张骞渐渐的靠近他,从他的穿着打扮面相上来看是匈奴人,再看他满身血污,生命垂危,想着他不知是何原因,到底为了什么,落得如此悲惨的光景。
甘父身材粗壮,浓眉大眼,一看到张骞,他的眼珠咕噜噜转,像要蹦出眼眶,他面部皮肤抽搐,却依然竭尽全力的从气管里发出野狼般的咆哮,像是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声哀鸣,随之再无声息。
商队同行闻声而来,铁搭一般耸立的商队保镖,连手都懒得动,只是用脚连着踢他几下,见没动静,淡淡地说:“不用管了,已经死了。”
保镖话音一落,甘父呼呼腾身坐起,如疾风瞬间刮起的漩涡,他的两颗眼珠子仿佛要滚下来,和初看到张骞时一样,仅仅是一刹那,他就倒了下去。
张骞说:“拉回营地,怎么说也是人命一条,说不定此人命不该绝,让藤寻看看。”藤寻是随队的郎中,张骞此次跟随的商队,是长安城内最有势力的商队之一,从保全到后勤保障,都是面面俱到的。
保镖大声制止说:“我说张骞,你别给商队找麻烦,我们商队从来不带外人,本来你就是凭空掉下来的,莫名其妙就进了我们商队,兄弟们已经不乐意了,你还自生祸端,徒添麻烦。”
张骞看了保镖一眼,知道他也不容易,汉王朝自刘邦起实行了团结友好的和亲政策,但是,在一代代匈奴单于的统领教化下,匈奴人对汉人充满了提防和仇视,随着汉朝日益强大,这种冲突更加剧烈。所以,汉朝的商人,也只有胆子大的,实力强的,才能小心翼翼的走出汉境,即使这样,也只不过是到敦煌或者楼兰一带,就算是这样,危险系数也没降低多少,多少商队有生命之忧,亡死之患,往往一趟生意下来,都是九死一生,仿佛去鬼门关走了一圈。商人为了生意还得顾及到性命,大商队都会培养自己的保镖队伍,也不过是一时之策,每一次往返,商队都是疲惫不堪。
张骞没说话,背起甘父就往营地走,保镖并没有强势阻拦,只是跟着张骞身后说:“他是匈奴人,你想想,谁能把他伤成这样?是遇沙盗了?遇野狼了?”张骞拼着劲儿背着甘父雄壮的身体,他没气力也不想搭话。
只听身后的一位同行说:“别说沙盗了,连野狼那畜生都有眼力价,柿子专挑软的捏,从来受害的,哪一次不是我们汉人,匈奴人见了我们,不是打就是杀的,能把他伤成这样的,估计他们是窝里反,自己人打的。”
张骞觉得同行说的有些道理,匈奴贵族对汉人烧杀抢掠,对他们自己人也好不哪儿去,多少匈奴人逃往汉地,甚至在长安,不少匈奴人早已与汉人融汇在一起,过着家给人足的生活。
张骞说:“无论他是什么人,是人就愿意活着,他能不能活是一回事儿,我们救不救是另一回事儿。”保镖和同行听了,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儿,再看张骞,背着大过自己身体一半的人,不禁感慨,张骞的力气真的挺大的。
张骞自小体魄强健,亦有师父传教,他的武功,自然不凡。不过,这次随商队出行,算是顺利的,如今在返程当中,一直也没什么大事儿发生。
张骞把甘父背到藤寻面前,医者仁心,藤寻一看,急忙帮着张骞一起,把甘父放了下来,平躺着。甘父伤得异常严重,虽有一息尚存,但在藤寻眼中,他并无一线生机,藤寻一边帮他治疗一边无奈的叹气,在商队人的耳中,藤寻每一次叹气就是一条人命的离去。张骞自然明白,可惜地说:“我们做了该做的,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藤寻说:“这么重的伤势,他能坚持到现在,还能给自己留口气,已经很不容易了,幸亏他天生体质健旺,能不能闯过鬼门关,捡条小命活下来,得看他自己的求生意志了。”到了这个时刻,众人都期许甘父能够活下来,他们每个人心里知道,他们每一次背井离乡,都面临着生命垂危的时刻,每一次出门,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活着回家,这是他们的期许,也是家人的盼望。
胖墩墩的身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虽久经风吹日晒,但是他却依旧油光满面,与周边的同行人相比,并看不出半点憔悴之感,天生富态相,他就是商队的大老板聂壹。
聂壹靠近来,他眼睛不大,眼珠乌溜溜的悬于眼缝之间,很是符合一双奸商的眼睛,他常常这么说:“无商不奸,我就是奸商,正是有了我们这样的奸商,大家才有了那么多好吃好喝的好玩意啊,这就叫做奸商的奉献。”
聂壹看了看甘父,又仔细的看了看张骞,仿佛要从张骞的脸上讨要点什么,然后说:“救人一命,也是我们的造化,就算是我们这些商人的福报吧,但是,且记住了,我们是商人,重点是商,我们是要保命赚钱的。一个成功的商人,要把赚钱放在第一位,那样家里的老老小小才有盼头,不要有事没事儿就去救人命,在这连鬼都见不到的地方,我们没能力也没心思做救命恩人。不过,张骞,你是个好人,看来你还不是商人,好人当不了商人的,瞧瞧你那张脸和我这张脸,就天壤之别啊,做人啊,正气不能总挂在脸上。”
聂壹说得话里有话,听着聂壹把他自己说的一文不值似的,张骞笑了笑,不和他搭话。张骞当然知道聂壹是什么人,聂壹自然也知道他,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只是,张骞听得出来,聂壹还是给他一个提醒,少招惹是非,特别是这匈奴人的是非。
张骞心里反复琢磨着:“此行不就是为了是非而来的吗?如今都要回去了,他仿佛还像来时一样,一无所知,回去该怎么向上面的那位报汇,该怎么交待?”商队沿途谨言慎行,因为匈奴人和汉人不一样,他们的牧民就像一个个哨卡一样警惕,所以一路上,张骞根本打探不到什么,张骞心里想着,也许能从这个匈奴人身上,得到些什么。
突然,马蹄声阵阵,像踏破了黑夜,张骞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一支匈奴小分队团团围住。领头的匈奴人大声呵斥说:“该死的汉人,好大的胆子!”
聂壹扭着敦实的身躯,赶紧上前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各位是看上什么了,尽管随便挑随便拿,这吃的用的好玩的,应有尽有啊。”
匈奴人依旧怒气冲冲的说:“这次算你们走运,我们没功夫和你们算账,也不稀罕你们的那些货品,只要把哪个奴隶交出来,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匈奴人话音刚落,就听见人群中有人说:“他就在哪儿躺着,活着和死了一样,你们要,自己去扛去,真是晦气。”
此人话音一落,只听张骞说:“人是我背回来的,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动他。”
这时,铁搭一般的保镖们也开始聚集,他们站在张骞身旁,依他们的经验来看,在匈奴人面前,他们必须团结一致,匈奴人口口声声说不针对他们,明白点的汉人都知道,匈奴人的话向来只能听听,这一点,大家还是有共同的认识的。
聂壹更往匈奴人靠前一步说:“就是一个死人,你们还要他做什么,怪不吉利的,我们也是怕脏了你们的手,直接替你们处理掉,省得你们劳神了。”
聂壹刚说完,匈奴人哈哈大笑说:“天真的汉人,在我大匈奴,没有主子的奴隶,可以任人宰割,谁都有杀他的权利,想要他今天没命,他断然活不过明天。但是,这个奴隶是有主的,生死都属于主人,他是死是活,得是主人说了算,就算是尸体,也要带回去给主人喂狗。”
聂壹听得冷汗淋淋,匈奴人杀人不眨眼他是见多了,他一边望着张骞一边往后退,匈奴人的长刀,月光下明晃晃的闪着光,那光芒直捅聂壹而去,只见张骞腾空而起,挡住了聂壹,铁塔一样的保镖们,一起碾压着寒光,一场激烈的厮杀,在月光下,穿来穿去,像镰刀整齐的收割了所有的麦穗。
鲜血浸透了黄沙,却也来得痛快,刀光剑影,带着凝聚的光,在中心点爆炸,那一群凶悍的马与人,在窒息的光焰中,七零八散的躺在地上。
月光像是恢复了清澈,轻柔柔的抚慰着尘世的沟壑伤痕,那些穷凶极恶的灵魂,得以灰飞烟灭。也许,在不为人知世界的另一端,他们的灵魂能够得到良善的修复,信仰长生天的匈奴人,那是美好心灵的祈祷。
在聂壹和藤寻眼中,他们第一次见到汉人的气焰烧过匈奴人,张骞和他们的保镖们,杀红了眼,杀得酣畅淋漓,清凉凉的月光伴随血色飞舞,没有边界,如此迅速,那些在汉人面前嚣张跋扈的躯体,一一斩去。
世界仿佛恢复了平静,血染过的黄沙,定不是久留之地,大家立即收拾行装,清点货物,连夜赶路。所有的人很快就整理好了,只有像是一直停留在弥留之际的甘父,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仿佛堆砌在地上的一堆破布。
聂壹小跑过来,忙慌地对张骞说:“赶紧走吧,你们这样噼里啪啦的收拾了匈奴人小分队,一会儿再来人就是铲除我们的,好歹他也是匈奴人,说不定还能留条命给他呢,咱们再不走,那是必死无疑了。你看这么一帮人,家里的老老小小都指望着过活呢,生意不好做,这出趟远门,哪一个不是提着脑袋啊。”
张骞看了聂壹一眼,说:“就冲匈奴人之前那架势,像还能饶他小命的?他已经死过了,现在,只要他能活,我就得让他活着,除非我死了。”
聂壹看张骞固执,耐心的说:“你说你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匈奴人,值得吗?”
张骞说:“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只要是人,只要有一口气,就应该活着,就得活。”
聂壹说:“话是没错儿,他要能活他就活着,咱们该做的也做了,对于一个匈奴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只是现在,咱们必须得走啊,咱们也得活,也得逃命啊。再说了,就算大家都不怕死,也总不能把这颗人头留在这祖宗见不着的沙漠吧。”张骞不再理聂壹的话茬,聂壹看着无趣,说:“那要不这么着,你和藤寻留下,我们先走,他若是能缓口气,你们赶快追我们去。”
张骞一听,立即反驳聂壹说:“藤寻不能留下,太危险,你们先走吧,所有的人都走,只有我和他,如果明早他能动弹,哪怕挪我也把他挪走。”
一旁的藤寻听不下去,说:“留下你一个人,绝不可行,让我留下来吧,匈奴人的小分队都死了,他们一时半会儿得不到消息,过不来。”
三个人你来我往,唇舌相争,到了最后,张骞依然坚持,不让藤寻留下来,一个郎中,没有半点腿脚功夫,他怕万一有个不测,为了救一个人再伤害另一个人,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在张骞心里,自己的命可以不要,一路同行的人一定要远离灾祸,平安回家。聂壹和藤寻看张骞态度坚决,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叹了口气,招呼大家缓缓离去。
小小的营帐里只剩下张骞和甘父,藤寻果然是长安城最好的郎中,聂壹也是最舍得花钱的雇主,只听昏迷中的甘父,口里念着冰儿,他一遍遍念着冰儿的名字,终于睁开了那骨碌碌的眼睛,眼珠子还是那么大,只是多了些亮光,像是缓过神了,气息也顺畅了许多。甘父脑子里闪耀的,是雪千冰那洁白的衣裙,一尘不染,她一身兰香,仿佛还能闻得见,转瞬之间,雪千冰一身鲜血淋淋,她的血腥味,伴随着甘父的眼泪流了下来。
甘父突然泪流满面,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粗犷的匈奴男人,重伤之后苏醒过来第一件事儿,就是失声痛哭,看得张骞一时不知如何搭话。甘父粗壮的身躯缩了缩,像是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冷风,刺骨的吹打着他,他身处的一切,都在冰寒之中。
那场风刮得的确大,凛冽凄凄,冰冷异常,冲天的火光中,血腥味弥漫,哭泣声和呐喊声,声声震耳,一场屠杀,像一个个分镜从雪千冰口中诉说给他,雪千冰语气轻柔,缓缓道来,甘父的耳边却充斥着强烈的风声与马蹄。
雪千冰的马儿冰儿,与她同名同姓,她的妹妹与她一样,妹妹叫雪千雪,妹妹的马叫雪儿,她们的族人大部分已经战死,她们俩姐妹已经被战乱冲散。
雪千冰的马儿,惊恐的奔驰,她和马儿都已受伤,雪千冰快马加鞭,像是要和马儿一起,奔向死亡,她们同生共死,只是在雪千冰心里,想要死在最心爱的人面前。
甘父见到雪千冰的时候,她青葱般的双手紧紧抓住他,都没等甘父抱紧她,她就拼命的往他怀里钻,这是她对这个怀抱最后的依恋和依靠。
雪千冰用尽她最后一丝温柔,告诉他战争的惨烈,族人的悲诧,她眼含热泪,对甘父说:“你要活下去,替我活在人间,你是我游走在人世间的灵魂,是我的眼睛,替我寻找妹妹,找到千雪,带着她,你们去汉地吧,去你向往与喜欢的汉地,过平常日子,远离这鲜血洗过的草原。”
雪千冰的一席话,听得甘父悲痛欲绝,泪如泉涌,深爱的草原和女人,恍恍惚惚让他看不清,他根植于这片土地而不能立足于此,他努力守护却又无力担承,大地缄默,苍天无言。
甘父自小喜欢汉文化,他跟着汉地过去的老师学汉语,他崇尚的,是汉人和匈奴人是一家人,民族不同,却有着共同的祖先。甘父虽身为奴隶,却一直反对大单于的贪心及对汉人的霸凌。所以,当张骞直视着他,他的眼睛,如漠风一样粗粝,但是,只要提到雪千冰这个名字,他的眼睛里闪耀的,如同初春草芽般的光亮。
甘父倏地不顾伤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我名甘父,谢谢我的汉人兄弟,我虽然睁不开眼睛,但是你的话我都听得清,你不顾性命搭救了我,我生来就是奴隶,从来没被在乎这条命。”
张骞一听他会讲汉话,甚是惊喜,急忙搀扶他躺好,说:“既然你称呼我兄弟,那就不要客气,说真的我不觉得是我救了你,是你求生的本能救了你自己,连郎中都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坚强的硬汉子。”
张骞像看见甘父的身体在枯萎了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只听他说:“我为我心爱的人活着。”
“就是冰儿?你一直呼喊着的名字?”张骞虽然这么问,他心里似乎明白很多。
也许,每一个有着心爱姑娘的人心理差不多,张骞猜想,那一定是类似他心里艾小满一样位置的女孩。想到艾小满,张骞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完全忘记只有自己和甘父二人滞留在荒漠之中。每一个男人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必定是最亲爱人的人深耕出来的。
只要提到雪千冰的名字,甘父血污般的眼睛,流下来的泪水是透明的,他的一字一句伴随着他的呼吸,仿佛也是透明的。
甘父说:“她叫雪千冰,妹妹叫雪千雪,如她们的名字一样,她们有着雪白而洁净的皮肤,包括她们的冰雪马,都是一身雪白,通体无它色,她们的肤色和她们的马儿,那是只有月氏贵族才特有的。”
甘父说到此,张骞想起那把牛角匕首,是从甘父受伤的地方捡回来的,他随即递给了甘父。甘父握着牛角匕首,这是雪千冰留给他的,他的耳边,那每一声马蹄,都重重的踩踏在他心里。
神圣的祁连山,如头顶上的天一样,崇高无比。
祁连山下,是一望无尽的草原,当太阳升起万丈光芒,让人心灵震撼,情不自禁的产生挥之不去的敬畏之感。
美丽的绿洲之上,幸福的狂欢夜,相亲相爱的族人,围绕在篝火旁歌唱,他们跳着轻快的舞蹈,畅饮着香甜的美酒,架起肥美的烤全羊,红彤彤的炭火烧得正旺,这是美丽的地方,月氏人的家乡。
从匈奴单于盯上月氏人的那一刻,匈奴人的眼睛里,就饱含着战争的神情。
匈奴人像狩猎一样,凶猛的围攻他们,匈奴人的射雕手,发出雨滴般密集的鸣镝,一支支利剑齐刷刷的射向月氏人,穿透他们的肉体与骨头。匈奴人近乎疯狂,他们的狂妄之心淹没了所有的人性,那一刻,他们是爱上杀人的,杀光每一个月氏人,包括月氏王在内,老幼妇孺,一个不留。匈奴人的刀锋利无比,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兵像是着了魔的鬼,月氏部落里顿时哭喊连天,野蛮的杀戮如大雨倾盆。
突然而至的灭顶之灾让月氏人几乎丧失了还手能力,他们死的死,逃的逃,整个绿洲像被撕开了一条条冰冷的伤口,包裹着那些遗失的生命,沉入黑暗的地狱,脆弱的人们如同沙粒,被飘然而来的狂风吹得飘飘洒洒,无影无踪。
雪千冰亲眼目睹父母双亡,她的妹妹雪千雪下落不明。
伤痕累累的雪千冰,最后的愿望就是能见甘父最后一面,那个匈奴人眼中最卑贱的奴隶,却是她心中眼中最珍贵的人。
听到甘父断断续续讲说这些,张骞能感受到他内心燃烧的愤怒火焰,甘父更是说,打了胜仗的匈奴人,把月氏王的头颅做成了酒器,这种耻辱,刻在了每一个活着的月氏人心里,他们仇恨每一个匈奴人,无奈无有支援,不是匈奴人的对手。
甘父想到雪千冰的惨死,作为一个有主人的奴隶,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主人让他鞭尸于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是甘父做不到的,他被主人打得半死,和雪千冰的尸体关在一处。
主人的本意是既然甘父忠贞于他的爱情,那就让他心爱的尸体等着他,让他也变成一具尸体吧。
甘父不甘,他抱着雪千冰的尸体逃了出来,把雪千冰的尸身沉入白水之底,白水之畔,是他们相亲相爱的地方,雪千冰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提前一步走到生命尽头,她要一动不动的躺在白水之底,看她心爱的男人风生水起。雪千冰也曾轻抚着甘父的脸,动情的说:“朝着最明亮的天空,去你向往的远方。”
想到这一切,甘父的伤口就在渗血,仿佛身临其境,那一夜,月氏人的鲜血染红了匈奴人的箭头,每一把钢刀都有血水滴滴答答的流淌。
将心比心,张骞想着汉朝边境的百姓,亦经常受匈奴人侵扰,他对月氏人是感同身受,想来月氏人心里,聚集着复仇的火焰,在大汉人的心里,何尝又不是。
甘父的一番讲述,让张骞觉得不虚此行,接下来,张骞详细的向甘父介绍了自己,然后问甘父的打算,可有意随他去汉地。
一说到汉地,甘父骨碌碌的大眼珠明亮得像是点了两支火烛,说:“我这一路奔逃,就是去汉地,作为奴隶在草原上活着,看惯了他们的胡作非为,残忍暴虐,纵然有太阳神保佑,灵魂无法安居,和我一样的奴隶,我们仿佛是被祖先遗忘了的一群人,汉地是灵魂的故乡,我们游荡已久的身体,想要回去看看。”
甘父的一席话,让张骞备受感动,只听他接着说:“冰儿说要我去远方,我的远方就是汉地,只不过我心里唯一的内疚和遗憾,就是没有寻找到冰儿的妹妹。”
张骞安慰说:“不打紧的,以你现在的处境,即便真的找到她,可能对她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咱们回到汉地,你好好的养一养,找个时机,我陪你一起回来,好兄弟定然是有难同当的。”甘父一听,泪眼朦胧,不住的点头,张骞这位汉人兄弟,他是认定了,一辈子。
让张骞和甘父幸运的是,这一夜相安无事。
张骞想着,看来,藤寻的判断没错,匈奴小分队尽数而死,他们并没有得到消息。只是张骞依旧不敢大意,天微微亮,他就把甘父挪到马车上,准备追赶聂壹他们。张骞心里明白,聂壹他们一定会故意放慢脚步,等着他们追上来。固然整个商队人心里都知道,惹了匈奴人的后果很严重,但是,有一路同行的情义在,这人情味不能丢,即便万不得已,还会挂念着。
聂壹和藤寻一路上念叨着张骞,商队的同行们也议论纷纷,甚至有保镖们觉得他们是最应该陪张骞留下来的人,心生悔意之感。商队边走边停,仿佛他们的心声,能传到张骞耳边,早点平安赶回来,出门的人,最在意的就是这个。
张骞赶着马车,还没走几步,只听甘父喊着要停下,他从马车上挣扎着下来,张骞不解,甘父急切的说:“我的马儿。”
张骞这才想起,他救甘父之时,不远处有一匹马的尸身,他立刻告诉甘父说:“马已经死了。”
甘父说:“我知道,在我倒下的那一刻,它就断气了。”
张骞盯着甘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甘父说:“马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想葬了它。”
张骞听了,二话不说,重新把甘父搬到马车上,朝着昨夜晚的地方走去。
匈奴人讲究,马是最好的随葬品,匈奴贵族死后,他的马就分别在第三天,头七,七七时被杀死,马的肉身留给亲朋好友享用,马头则埋入地下,马笼头、马鞍及主人的武器一同随葬。
匈奴人相信灵魂之说,认为人死后生命继续存在,所以他们会按照他们生前的一切,准备自己的身后事。
甘父是一个奴隶,他的生死自有主人决定,可是现在,他自由了,他是自己的贵族,虽然他活着,他要他的马有一个高贵的葬礼,哪怕仅仅是个仪式。甘父脱开张骞搀扶着他的手,艰难的向他的马儿扑过去,亲吻着马儿的皮肤,匍匐在马身上,抽泣了一阵儿。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情感充沛的人,总是容易落泪,这不分男女,更不分柔弱与刚毅,情深才懂义重。
忽然,甘父拿出牛角匕首,从马身上割下一块肉,狠狠地咬了一口,随手递给张骞,张骞郑重的看着甘父,也跟着咬了一口,两个人看着对方,嚼嚼咽了下去。
张骞知道,匈奴人盟誓时有歃血的风俗,只是这马儿早已死去,血浆凝固,想着甘父用这块马肉,与他共饮血盟,从此以后,就是天生地造的生死兄弟。随后,张骞和甘父一起,把马儿用麻片覆盖,尽力裹好,投入流沙之中。
甘父看着马儿慢慢陷入流沙,有一种说不出的伤痛,好在他还有机会,葬了心爱的马儿。对马儿进行沙葬,可保它尸身完好,历经岁月而不会腐烂,这让甘父心里得到些许慰藉。
挚爱的女人和马儿,都离甘父远去了,他仰头望望天,又想到雪千冰的话:“大男人,要一直抬着头,一直见苍穹”。
沙漠的大风,说来就来,风卷黄沙,四处飞舞。
张骞吃力而缓慢的走着,他内心只有一个坚定,这风沙是一直都有的,刮了好多年,而他和甘父这样的兄弟,一生也难得碰到一次,无论怎样,都要走出去。张骞迎着风暴,赶着马车,一步一步踩在滚热的细沙上,一脚下去吆喝一声。
风沙渐渐的平息下来,像是被他踩下去,喝止住的。就算怎样路途遥遥,只要有了强烈的意志和信念,终会抵达;信念如火,点亮生命的辉煌,就算苍穹黑暗,依旧照耀着恒远。
选自鹏鸣长篇历史小说《帝国特使》


作
者:鹏 鸣
鹏 鸣(英文名:彼特peter)1956年生,陕西白水人。现定居北京,从事专业创作与文学研究。已出版有选集、文集、文艺理论、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报告文学等专著多部。部分作品被译成多语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