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育化幽兰传雅韵——与甘明智老师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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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化幽兰传雅韵
得知甘明智老师的大名还是在郑传鑑老先生那里听到的……
郑老每次来北京时我总是不离左右,其实聆听郑老生活中的品头论足就是最好的功课,现在想来这种感觉比学戏还受益。那时候的昆曲界老生行很单薄,我们北昆更是没有一个响当当唱一出的老生演员。每每与郑老谈起昆曲班儿老生危机时怹总是不住摇头,说我老啦!没有几年教戏的机会啦!也曾不止一次的说我还有个徒弟能传些我的玩意儿……这就是在上海戏校主教老生的甘明智老师。在郑老心里,只有甘明智是传教老生行的好教师。还强调他的每出戏都是唱过演过的,不是学个戏路子看着学生们练功的那种教师。
明智老师早年在上海戏校昆大班算是郑传鑑先生的最得意学生,几乎每出戏的汇报彩排都是第一组完成。这些经历也是从郑老先生嘴里说出来的,但我却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却把明智老师排除在郑门之外,反使其成为倪传钺老先生的弟子,不过如此也是亦好!这样却让明智老师成为当今昆曲老生行中生、末、外三个家门的大成者,如今郑、倪二老早已物化位列仙班,他们之间的恩怨自会了断,不过却成就明智老师成为昆曲老生门户儿博大精深者!
记得郑传鑑先生为了举办八十寿辰而没有着落时,甘明智老师又来到了先生身边,帮助忙前忙后料理一切杂事,因此郑老师还不止一次的说:“有几个八十呀?要不是明智他们这些学生张罗谁会为我办生日!”那次的生日也不是官方举办的,来者都是故旧亲朋却反而自然亲近,无论曲友还是内行都是诚意诚心而来,不似如今此种庆生成为文化交际应酬的俗气。
1987年的暑假,在我们向北昆院的领导多次要求下,院办无奈算是出了点儿血(代课费),由上海请来甘明智老师授课,还用大方的话语说将来每逢寒暑假都要请甘老师到北京来传艺,我们自然兴奋不已,不过这是他来京传艺惟一的一次……
那时的北京经济萧条,生活条件还很差,还是买东西都要用粮油票证的时代。日常生活上比起上海差远啦,可以说有钱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甘老师从上海来北京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不过是买些应景的水果点心,那时的北京还没有什么外地水果,只是香山的久葆大蜜桃还算“当戗”(给力)。
明智老师来的那天正是立秋之前,空中烟云荡漾随风细雨霏霏。我们年纪稍大的几个学生在北京站从早上十点半开始就等着接站,不多时传来广播喇叭刺耳的声音,说是从上海开来的火车晚点,让大家耐心等待。陪我们来接站的上海昆二班笛师徐达君便上前询问,结果却不知道何时到站。几个小时过去了,约么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忽然“喀喇!喀喇!”的几声惊雷,又传出有人在车站广场被雷击出事的坏消息。后来那广播喇叭里说从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到站了,我们心里算是踏实下来,兴高采烈地欢迎甘明智老师的到来。
只见甘老师见到我们不多几句话就打破了生分的僵局,不是与达君叙旧就是询问北京物价如何,好像一闪就来到了陶然亭北昆大院。路上最重要的话题就是昆曲剧团国家能不不能保留,大家的心思都很冷淡,甘老师却说国家绝对不会砍掉,但只会变化,或许自己化成其它艺术方式取而代之。您瞧喂,这几句话放到如今果然应验啦吧……
甘老师来北京传艺只有两出戏,《琵琶记·扫松》和《浣纱记·寄子》。这两出都是郑、倪两位老先生的常演剧目,因为人物不多所以院领导觉得比较适合我们学习后上演。但是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学习,说是半个月不过是十二天而已。人少的戏词曲表演肯定丰富,对于我们这些接站前才知道学什么戏的人真是有些困难。因为那时既没有录音也没有录像参考,即便是剧本曲谱也是边学边记。要知道剧院领导要求必须彩排后才能给甘老师的代课费结账,或许这种潜规则在某些方面就是使老师化繁为简的暗示。当然,彩排的好坏都是学生的事情,与老师没太大关系,老师反正是教会这两出戏就成啦!
结果我们的甘老师却不违常规的从抄谱、拍曲、身训、踏戏、响排等几个步骤进行,耗得我们好几位同学都败下阵来,有的请病假离开课堂,有的就向领导反映先学会戏路子,消化一下过些日子再彩排。
抄谱自然是工尺,其他人不熟悉,这件事由我来承担。因为情急之下,我把板眼点的乱七八糟,还要由甘老师重新批阅圈点。就这些事儿我们几乎用了一整天,还要拍曲子呀!记得当时我们几个同学只有一台半头砖式的录音机,老师一句一句的教我们带着唱,下课后的半夜里我们还在跟着听录音学唱。明智老师说话的口音很重,有些意思不理解,却也不敢询问,弄得大家接受能力减半,字音含糊不清的地方一直找不准调子。唱小生的温宇航同学也参加学习《寄子》的行列,他还把工尺誊录成简谱刻板油印成演出本,我们又看着简谱听着录音再一句一句的繁复练习,等待着第二天的考验。两出戏的唱念我们用了四五天才算有些准谱儿,甘老师却说我们休息一天吧!此时却觉得这么多的课程哪能学会呢?还要休息一天,这怎么能在十天后彩排汇报呀!但是,甘老师却说没问题,把唱念学好了身段随着唱念走,自然就会理解啦!
说是休息其实也没有休息。早上甘老师与我们一起去逛琉璃厂,他要到这里的书肆买几本书,下午还去他兄弟明育家里看看。我们是走着去的琉璃厂,正走在臧家桥胡同口时却碰上迎面骑车而来的蔡瑶铣老师。只见她远远的看见我们就下车了,推着车往前上了几步笑着问好,还说其实到剧院也没有什么事儿就算是上班儿吧……
堪叹光阴日月速呀!很好的艺术家就这么着给耗得没唱几出戏便走了!
看书的时候甘老师对老庄感兴趣,我则对《六十种曲》不断抚摸观览,但是在当时还是舍不得买下来,现在想来很后悔。
甘明育老师是郭元祥先生的女婿,在北京剧院唱武丑。他们兄弟见面后转天我们晚上还到西单老长安大戏院看了一场《野猪林》,是叶金援刚刚学习上演的新排戏,是李少春的师弟马鸿麟老师指导。一边看戏一边聊起武戏来了,原来明智老师文武全才呀!不但接攒打档子的技艺娴熟,就是各种长短把子也都是熟练精通。当年的上海戏校文戏里能够与武戏对垒交锋的甘明智老师也算有一号的,还有些盖派的双刀下场以及茹派的马鞭加大枪等把子技巧也是极好。说来他的《麒麟阁·激秦、三挡》还是茹派真传,这里曾有一段故事……
《麒麟阁·激秦、三挡》原来是郑传鑑先生传授,因茹富兰先生到上海传艺,郑老师与其交好深厚。一天,郑老师带着甘明智去找茹富兰老师,见面就说明这个学生交给你学《麒麟阁·激秦、三挡》,当时的甘老师并不熟悉茹富兰何许人也,却好好的把这出戏拿下彩排,至今还有当时的剧照保留。如今,也不知有多少人说是什么茹派真传,也有不少人闲聊打听谁能演茹派的这出戏,甘明智老师应该是最实授的学生之一,估计真正学过演过茹派这出戏的人已经为数不多啦……
学习之余,我们还在傍晚不时到陶然亭公园的慈悲庵散步,一边走着还一边唱曲。虽然不多几天的学习生活,但觉得那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日子……
在排练厅做身训时的甘老师要求很严格,还对我讲演《寄子》的伍子胥要有些靠功的范儿才好,因为此时的伍子胥虽然须发皓然但还是比较有血性的人物,不要看徐凌云老先生剧照的样子模仿,因为他那时已经年过古稀。从放下大带到推髯口拉山膀虚眼起唱【意难忘】开始,我们几天的演练犹如梦游,甘老师一个一个的掰持我们的胳臂腰腿,渐渐的成了符合基本要求的模样了。
在学习《扫松》时我们还把最原始的戏路子说了一遍,告诉现在的改良表演都不用拐杖了,新老戏路都要理解学习才好。后来在与郑传鑑先生询问这出戏时又得知为什么改戴白满而不带白三,如今舞台为什么有了近乎与马连良老薛保的扮相等。
彩排时我前面演《寄子》后面演《扫松》,化妆后心里还有些紧张,这是因为我父亲也到场观摩的缘故。我还私下嘱托甘老师与父亲接触多说些好话,结果甘老师一边看戏一边与父亲交谈,还把我有些没做到位的地方解释出来,把我的缺点变成优点,说这孩子在舞台上还有些应变能力的好话……
短暂的学习过程不过十二天,这期间北昆的所有老生演员多与甘老师问艺,无论是演员队长马明森还是正在努力奋志的祝孝纯等,当时相互学习的场面与今不同,完全是自发参与并不是有什么组织指派。因此,有些同学还犯起了的“吃戏醋”的情绪,他们在甘老师面前总说不要再多教那些成年演员啦!要是把他们教会了我们就没有机会演出啦!但是甘老师对此话并没有在乎,也没有正面答应,只是说大家都是好者,相互切磋没有什么关系。现在看来老师的厚德可见一斑,据我所知甘老师没有因为某些人的礼物轻重而酌情教学,完全一视同仁的态度传道。
我们倡议在彩排后送老师回上海之前组织一个欢送会,这并不是剧院张罗的事情,并没有剧院领导以及其它教师们参加。
参加学习的王瑾买来了水果,韩冬青带来点心,刘巍精心买来酱肉,我与方彤合伙买来二锅头与饮料,还有温宇航、沙松、王怡等也拿来零食一起聚餐。从傍晚开始,我们就在北昆的院办会议室里,大家其乐融融的交谈着。
我们一起畅谈着梨园琐事,研究传字辈老师们虽然没有嗓子却不怕高调门儿,力求用原调唱曲的技巧,还有在身段上如何安排小动作等……
有趣儿的是虽然我们小众聚餐,却还有个人的表演活动。温宇航唱了几句旦角,王瑾讲了个笑话儿,我来了几句西皮的“大王不必长叹气”等等,甘老师用手挡着眼睛给我们做了个幻术。此种欢颜使我至今难以忘怀,此种情景好似再也没有重复过。
八月底正是秋运的日子,甘老师返回上海的车票还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北昆院办的行政人员费了很大劲均以失败告终,我们便四处找关系。刘军也是唱老生的同学,他的父亲与北京站有些联系,最后决定送甘老师直接上火车,到车上再补票。
我们一行几人都是学生,并不见北昆院领导与老师们,课程结束了自然是这般情态。大家提着大包小袋儿的来到北京站,与接洽的人见面后如同地下工作者一样的狼狈来到车厢前。这里的场面不是人多的上不了车,而是人多的不堪想象。还是刘军有经验,说让老师一个人先钻上车,打开车窗再把行李东西递上去。此法果然见效,我们把东西分成两次递了上去,经过一番苦战的甘老师安顿下来后,我们一直看着火车直奔东南……
转眼已是深秋时分,周铨庵老师的直肠手术刚刚做完,只能挣扎着站起来走几步,整天是是卧床不起。每周二下午李小铮到周老师家吹笛,周老师为马洁、包莹两个小朋友拍曲子,复习《学堂》的【一江风】,又吹又唱的环境会使老师忘记病痛。
李小铮是国共联合谈判委员李铮的哲嗣,女儿李梅是我们北昆的旦角演员。小铮老师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做研究员,最喜欢唱小生,我们曾经在没有笛子的情况下为周老师唱《望乡》。我每次去看周老师都会得到一些纠正,还不时地让我做身段看节奏。得知甘明智老师是郑传鑑先生弟子时便向我询问彩排情况,我说两出戏都彩排了,因是老头儿戏在表演上还有些不够娴熟。周老师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儿说我考考你,让我把《扫松》和《寄子》的所有念白拉着身段来一遍。包莹、马洁两个小朋友和小铮在旁边微笑的看着我,而这种场合我倒是司空见惯,就连做身段的放声演练了起来。没想到把老太太高兴地站立起来,不住夸赞说:“这身段念白教的真好!这两出戏没白学呀!”
过了几天我看到李梅见着我就不住地说:“我昨天去看周铨庵老师,一个劲儿的夸奖你的学习有进步,甘老师教的地道!表演神气念白咬字都很好!”我心里也很得意,心想就这么几天学的东西却能如此进步首先归功于甘明智老师呀……
到了新年底第一件事就是买个大信封给甘老师写贺年片,那时候最好的不过是五毛钱一个,在把信放到邮箱中还不时地回头看了几眼。
1994年5月,全国首届青年昆剧交流汇演时我获得优秀表演奖,甘老师的小女儿甘春蔚也随上海昆剧团来北京,我们从未谋面却很亲近。我与郑传鑑老先生到新街口西安饭店吃羊肉泡馍,回来时带上两盒北京小吃,当我与郑老走到宾馆时春蔚用地道的上海话问好,我说已经准备好了两盒小吃送给你爸妈吧。等春蔚回去后郑老又不住的夸奖明智老师,说《三挡》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演的了啦!一会儿忽然闻到一阵清香,还没有看见人就听见用上海话问候郑老,一个风韵犹存不减中年的女士出现在我们面前。只见她短发微黄,双眼含情默默,亮晶晶的珠光口红,纤纤玉手的指尖点燃魏紫亮油,穿着比北京的姑娘还洋气,气质俨然是一位时装模特的样子。见到郑老就开玩笑,总是有许多幽默与梨园行中的幽怨,这就是昆大班的张洵澎老师吔……
甘明智老师的同学们如今都是国宝级的艺术家啦!还有几位早已撒手尘寰,还有几位逃国移民客居他乡。好像明智老师是惟一的一位生活在城市中的隐士,昆剧界的抛头露面里从来见不到他的身影,除了默默地在戏校教了几十年昆曲什么官方活动也不参与,不过同门中要是有事情还能对付敷衍应酬,特别是在排练中遇到一些麻烦也免不了再烦他出山指挥几下子,至于成功后的名字被拉下或是不提也没有怨言。总之,他就这么个中正平和看破红尘的人。
我还记得甘老师当年的地住址是上海市上海县莘庄的农村,自从1987年有了那段学习的缘分我们却是一别十一载。1998年暑期,北昆组织安排首次向计镇华老师学习《烂柯山》,我才来到上海,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来到莘庄甘老师住的新小区,此时这里的城乡没有差别,就是不见他那自己建筑的一栋楼和小院子,只是一所两居室的最普通小区。
我第一次见到甘师母,又是削水果又是从冰箱里拿出几瓶汽水,还把吊扇打开,再用手里的扇子给我扇风,嘴里不时地问我结婚后的生活。哎呀呀!看着她那个温良贤惠的样子,顿时扫除我们北京人心里想的和看到的那种上海的时髦女性,其实生活在上海县莘庄的人们才是世居于此的上海人呀……
沛毅兄是到北京旅行结婚时相识的,那时他风华正茂英姿雄发,我还曾在北京曲社张罗着为他们小两口儿搞个欢迎曲叙,结果并没有意识到他与甘老师的关系。得知甘老师就是田笙社的总教习,结果我们的交往便越来越密切。也因他们两家都在莘庄,所以我每到上海无论多忙一定要去莘庄看望他们两家。
北大京昆社是我十五年没有间断的课堂,在那里培养不少京昆爱好者,他们走向世界各地。刘旸是中文系的硕士毕业留学生,安家在上海后我便介绍她参加田笙社。每次见到甘老师自然提及我的情况,唱到《寄子》时还不时地向甘老师说这是您到北京传艺的剧目。
一年夏天我与沛毅兄上午去看甘老师,又是师母一套的热情接待,我们还唱了几句,难舍难离地分别,还送我们下楼到大门口。下午我们又去了戴敦邦老师的画室,与刘旸、王震宇小两口儿高兴地向戴老师交谈,我用平均孔的笛子给戴老师吹了一支【七转】,也是甘老师的传授。谈到《红楼梦》我们演谁?戴老说你喜欢演谁呀?大家都笑而不答。我便说:“你要演敬老爷最好,或是疯道人。”而后我们并没有把自己对照比较,只是不约而同地大声笑啦。临行时戴老师把最新作品《红楼梦》绘画集,工整地用墨笔签字赠给我留念。
而今,甘老师的晚年过得很平静,师母在生活上照顾的无微不至,女儿春蔚在上昆事业蒸蒸。除了田笙社是他的一小点儿昆曲情节,平时几乎没有任何有为的昆曲某事之举,怹——俨然是一个修道的老神仙!这或许就是我将来的追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