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传承文化的载体。同一个字词在不同时期所承载的意义可能会有所不同，甚至差别很大。中医是古代中国人创造的医疗体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文字和表达方式已经沿用了2000多年，有些词语在发音、含义或用法等方面发生了很大变化，认识这些变化对于正确理解中医历史和理论具有重要的意义。以下列举数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1.扁鹊

扁鹊原名秦越人，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有姓名履历可考的医学家, 约生活在公元前407～310年之间。扁鹊是秦越人在赵国行医时赵国人对他的称谓，其含义古籍未曾提及，今人也没有明确解释。一个人的绰号常常最能够反映他的某些特点，扁鹊之名肯定会包含一些特殊意义。鹊俗称喜鹊，在我国以鹊代表喜兆和吉祥的历史非常悠久。《诗经·召南·鹊巢》说：“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就是借鹊巢来赞美“夫人之德”。鹊的叫声噪杂，称之为鹊噪，旧俗以鹊噪为报喜之讯，故又称之为鹊喜。这种以鹊鸣为喜兆的习俗一直延续至今。在许多农村地区，人们每当听到喜鹊在房前屋后鸣叫则谓将有喜事临门，结婚时也常在窗帘上刺绣成双的喜鹊以示喜庆和吉祥。在现代汉语中，扁字通常有两种用法，一为面阔体薄（读biǎn）,如扁担；一为小貌（读piān），如一叶扁舟。这两种用法和鹊字结合都不能表达积极的意义。查《辞海》，扁还读为biàn，其义与“遍”相通，“遍鹊”可以理解为到处飞舞的喜鹊。这种用法今天已不再使用，但在古代可能极其普遍。《荀子·修身》谓：“扁善之度。”王先廉《集解》引王念孙曰：“扁读为遍。扁善者，无所往而不善也。”而大哲学家荀子（约公元前313-218年）是和扁鹊几乎同时代的赵国人。因此，可以认为秦越人类似神授的学医经过，高超的技艺和四处奔走为民解难的生活，使赵人联想到他如同翩翩飞舞、到处传递佳音吉信的喜鹊，故尊称他为“扁鹊”，可谓名实相副。近年来，考古学家在发掘出土的东汉画像石中，发现有四块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鸟的神物浮雕，其中鸟的部分与喜鹊十分相似。面对鱼贯而来的人群，神物一手握着为首一人的手腕，另一手作扬举状，其中有两幅可明显看出神物手中所握乃一针形器物，被专家考证为“扁鹊行医图”。也就是说，仅仅几百年之后，那个到处奔走为民解除病痛的名医“扁鹊“，就变成了一位充满神秘色彩的半人半鸟医神。

 

图：扁鹊行医图（东汉墓出土画像砖）

2.《素问》

《素问》是《黄帝内经》的组成部分之一，作为书名单独出现最早见于东汉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序中。关于“素问”的含义，全元起认为是问“性情之源，五行之本”，林亿认为是问“质之始”，马莳、张介宾等则把“素”解释为“平素”，作为对“问”发生的时间和场合的描述。在现代汉语中，“素”通常用于表示简单、朴素，所以西方学者就把《素问》翻译为“Simple Questions”（简单的问题）或“Plain Questions”（朴素的问题）。这些解释都是缘自不同时期人们对“素问”一词的词性及含义的不同理解造成的，有些与“素问”的本意相近，有些则相去甚远。

在古代汉语中，“问”一般用作动词，“素问”就是“问素”，乃谓宾倒置。素的本义是指未经染色的蚕丝（《说文》：“素，白緻缯也”），具有洁白、纯净的特点。老子和庄子喜欢用“素”表示人的精神状态，如《老子·第十九章》的“见素抱朴”、《庄子·刻意》的“纯素”，都是指人的心灵纯净，毫无杂念。因此，“素问”应该是问如何可以使内心纯净，白如素帛，一尘不染的“纯素”之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庄子认为：“纯素之道，唯神是守”，也就是说，能使内心纯净的唯一方法是要专心守持精神于内，使之不得外越。《素问·上古天真论》则提出了具体的守神方法：“恬惔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故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是以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合于道。”

以“问纯素之道”释义“素问”，最能反映《素问》第一篇的整体思想，也与《素问》全书所倡导的“上工治未病”的预防医学思想相吻合，更体现了《素问》中哲学思想与老庄之学的一脉相承。而将其释为黄帝与臣子的“平素”问答，或翻译为“简单的问题”，都严重背离了素问之名的本意。

3.砭刺与针刺

砭石是一种经过特殊加工制作的医疗工具。一般认为古人最早采用石头磨制成的针状砭石作为针刺用具，待发明金属冶炼并制作金属工具后，就逐渐用金属针具替代了砭石。也就是说，砭石是金属针具的前身，针刺疗法源于砭石疗法，二者之间只是时间上的先与后及构成医疗用具的材料不同而已。这种观点的一个主要依据来自于辞源学。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砭，以石刺病也。”这个释义的确容易使人将“砭”与针刺疗法联系在一起，但是如果查阅一下许慎本人对“刺”和“病”的解释，就会发现这种理解是完全错误的。许氏在“刺”字条下云：“君杀大夫曰刺。刺，直伤也。”杀人只能用刀而不可能用针，怀挟匕首等兵器进行暗杀的人被称为“刺客”，现代汉语中也有“刺刀”的用法。因此，“以石刺病”的“刺”也可以理解为是用“刀”刺而不仅仅是用“针”刺。那么，许氏所谓的“病”又是什么呢？他说:“病，疾加也。”也就是说，这里的“病”不是指一般的疾病，而是指“严重的病”。比照马王堆古医书和《内经》可以看出，许氏所说的“病”具体是指痈、疽等皮肤感染化脓性疾病。在古代由于生存环境恶劣，卫生条件差，这些病症很常见。痈疽的治疗可分为化脓前和化脓后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可采用祝由、灸、内服药和热敷等消散痈肿，后一阶段则只能采用刀状的工具切痈排脓。

马王堆古医书中的《脉法》明确规定根据脓肿的大小及深浅选取尺寸合适的砭石，若砭石的大小和刺入的深浅与脓肿不相符都会产生不良后果，如脓深砭浅为不及，脓浅而砭深则太过。《内经》的作者们一定十分熟悉砭石的历史和用途，《素问·异法方宜论》明确指出砭石疗法源自东方，主治痈肿。虽然在《内经》时期已有金属制作的“铍针”用于治疗痈疽已成脓者，但砭石仍然是切肿排脓的常用工具，《灵枢·玉版》说：“故其已成脓血者，其唯砭石铍锋之所取也。”

因此，应该将许慎的“以石刺病”理解为用刀状的砭石切开痈肿，排出脓液。这是一种古老而简单的外科手术，与“以针刺病”的针刺疗法在使用工具的形状、治疗方法及主治病症等方面完全不同，两者之间绝非仅仅是时间上的先与后和工具材料从石头到金属的简单替换。根据《汉谟拉比法典》（Codex of Hammurabi）记载，早在4000多年前，生活在“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人就采用铜制刀具切痈排脓。而采用针刺治病的方法不见于其他任何医学体系，为中国所独有。针刺疗法的独特性意味着其产生和发展也必定有特殊的历史和文化背景。

以上实例足以说明，在学习古代医学典籍时，一定要回复到历史的语境当中去，才能把握这些词语所承载的真正意义。若不顾词语含义的变迁，或望文生义，不但会丢失词语所包含的重要信息，甚至还可能产生完全错误的理解。

 

注：本文发表于《中医教育》，2009，（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