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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春风拂槛 |

这是李寻欢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十七日。
他在镇上雇了一辆马车,一个马车夫。满天飞雪中,辚辚地向前行着。
他想着去到下一个城市,也许还能找到一些酒喝。除了酒,他也没有别的可以相伴。
一夜之间回到北宋。西夏、吐蕃、大理、辽国,李寻欢也不由得感慨万千,在蒙古的铁蹄下,究竟掩盖了多少历史的波澜壮阔。
而他,孑然一身,在天地间慢慢行进着。明明是入关,睁开眼换了时代,却又成了向北方走。
冷风如刀。
李寻欢向前望去,却看见了一个人影。
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
奇怪的是他还背着一个紫衣少女,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莫非是受了伤?
车子慢慢驶近,李寻欢对他道:“上车来,我载你一程。”
大汉听到这话后,转头看向李寻欢。这人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李寻欢一见之下,心底暗暗喝了一声采。
萧峰本不是拘泥之人,听得此话,向李寻欢感激地笑笑:“如此,便多谢了。”说罢,将阿紫小心地抱在怀里,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进了车厢。马车依旧平稳向前,都不曾摇晃一下。
李寻欢道:“好功夫。”
萧峰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铺下貂裘,将阿紫安置好,又忙不迭地替她把脉。
李寻欢看了萧峰一眼,见他点头,便将手指也搭在了阿紫的手腕上,过得片刻,又抬起头。
“这位姑娘的外伤倒不打紧,只是内里极虚弱,看这伤势,出手之人内力极为雄浑,说是当世绝顶高手也不为过。”
来北宋有些时日,李寻欢便听人说此时为武学末世,心下也不由得暗暗诧异:许多高明的武功还未失传,更听闻大理段氏一阳指绝学,吐蕃神僧火焰刀等神奇无匹的武功,怎成说是武学末世?但随即想到武功总是在慢慢湮灭在历史的烟尘里,自汉唐以来便逐渐式微,心底也淡然了。而今日为这姑娘一诊脉,伤她之人的武力高强,在当今也极是难得。
萧峰默默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寻欢道:“慢慢用真气和名贵药材为她调养,总会好的。前方是城镇了,老兄可去采购些药材不必太过担忧。”
萧峰“嗯”了一声,说道:“不瞒这位仁兄,在下这许多日也不知顺手牵了多少人参了。在下本生自北国,此番也是准备返回故乡。北地人参熊虎甚丰,想来给她作为药也不会稀缺。”说完,他抬头仔细向李寻欢打量了一眼。
李寻欢认真地看着他,神色平和关切,嘴角微抿,整个人柔和俊雅。这人的年纪已经不轻了,眼角已有了皱纹,两鬓生出缕缕华发,但整个人的气质如同春风和煦。尤其是那双眼睛,宛如春风拂过的柳枝,阳光下的碧海,似乎一清见底,又似乎蕴含着许多沧桑与睿智。
萧峰看着李寻欢的同时,李寻欢也在打量他,此人正当盛年,脸上虽带风霜之色,眼底隐含几分憔悴疲倦,但更多的是一股子神采飞扬的英气,在流转的目光中微敛含吞。
仅仅彼此一望,便都隐隐觉得对方绝非凡夫俗子。李寻欢不由感慨这个世界有多么壮阔,人物又何其多。但,这不是他的时代。
铁传甲、林诗音、龙小云、龙啸云,还有被那个林仙儿带走的少年阿飞。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酒馆里,日日守望诗音。
他那么怀念自己的时代,那么怀念阿飞和铁传甲。在寂寞人世中带给他喜悦和温暖的朋友,也只有他们。可现在,这一点点能被他抓在手中的慰藉都被抽走了。
他并不怪谁,只是心中的怅然,日日萦绕。
萧峰见李寻欢有些出神,双眸中流露出忧郁寂寥。心道这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想想自己这些日时来经历的许多,心口一阵复杂的情绪翻腾,张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低下头去给阿紫输送内力。两人无话,车厢里一片静寂。
许久,远方隐隐传来嘈杂的市井之声,只听马夫在车外说道:“二位爷,我们就到了。”
过不一会儿,车夫将车在一家酒馆前安置停当,李寻欢付了银子,又回头望了望萧峰。萧峰看着李寻欢,紧抿的唇角略柔和几分,却没有说话,只是冲他抱拳一礼。
李寻欢了然,随即回礼,跳下马车,径自进了酒馆。萧峰抱起阿紫,也钻出马车,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大雪纷纷,顷刻间擦去了脚印车辙,街道上似乎从来没有人来过。
李寻欢在酒馆中慢慢地喝着酒,心底回忆起这些日子听到的江湖事。
蒙古人入侵,大量珍贵典籍被毁。有些正史的史书都就此失传,当年武林轶事,更是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纵然是李寻欢,也只是知道北宋年间,丐帮曾出了个天才人物名叫乔峰,二十几岁便执掌天下第一大帮。但其余事如何,便一概不知。他那个年代,丐帮已隐隐显颓势,名震天下的降龙十八掌也散失在了明初乱世之中。到了这个时代,许多事还是初次听闻。
“北乔峰,南慕容”本是江湖中年轻一代高手的双峰,然而姑苏慕容被指害死少林高僧、丐帮副帮主等人,北乔峰更成了契丹胡虏,给逐出丐帮后无恶不作,杀师杀父杀母,聚贤庄一战后,谭公谭婆、徐长老、单正,连智光大师都死在他手中,当真是杀业累累,罄竹难书。
乔峰接连犯下许多大罪之后,忽然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中原武林的诸位豪杰英雄,再也寻不着他。
李寻欢在客栈里逗留了两三天,把这些事情在心中过了个遍。到了第四天,他结了酒钱,又向店家打了壶酒,携在腰间,走出酒馆。他问明了路,找到一家药铺,将那人参并熊胆、虎骨买了一二副,用油纸包起来,小心地掩在怀里,随即沿着来路走去。其时雪着实下得不小,李寻欢施展开燕子三抄水的轻功,踏雪无痕,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雪天里。
萧峰没想到李寻欢还能寻到自己。事后他问过李寻欢,明明他二人在雪中都已辨不清方向,为何还能遇见。
李寻欢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顺着你当初的方向,一直向北走,时间越长,我就越能感受到,你一定在附近。”
当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团。萧峰四顾茫然,便如处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知道早已迷路,四下里尽是雪花飘飞,又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用貂裘把她裹得紧紧的。他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使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正在雪地徘徊无措时,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接着,一个披着貂裘的人缓缓踏步上前来,与他并肩站到一起。萧峰诧异地偏过头去,正撞入一双温和明亮的眸子里。李寻欢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向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手中执着一壶浊酒。
其时风雪之声贯耳,便是大声呼喊也听不真切,何况李寻欢轻功之高,踏雪无痕,萧峰又心绪激荡,却是毫无察觉。这时突然见到李寻欢,心头掠过一阵惊喜,接着荡漾起微微的暖意。
连他也说不出自己怎会对这仅见了一面的人生出这般好感。
壶中酒尚温,热辣辣地直贯五脏六腑。看着李寻欢,萧峰陡然增长几分精神。两人对视一眼,开始在林间分别探路,不一会儿找到一处背风洞穴。萧峰放下阿紫,替她盖好衣服,又找着些尚未被雪花打湿的枯柴,升起火来。火烧得大了,几人的身上颇有暖意。
李寻欢见树根处生着些草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便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萧峰身上也还剩几口酒,两人各执酒壶,喝得甚是随意,草菌倒也生得肥美,二人顿生出不少活力。
萧峰的眼神始终不离李寻欢。这人穿着朴素的青衣,大冷的雪天,也只在外披了件黑貂裘。方才顶风冒雪而来,轻飘飘地不露踪迹,显然也是武学高手。两鬓华发缕缕,眼角也有了皱纹,似乎颇显憔悴潦倒,但眼睛若泓清泉,神采奕奕。此刻倚在石壁上喝酒,比之方才的儒雅有礼有多了几分随性与懒散。实是十二分的潇洒。
萧峰确信李寻欢实非歹人,对他又极是感激,心底翻腾过许多问题,张了张嘴也终究没有问出口,最终只是朝他一笑,举起了酒葫芦。
李寻欢大方地回敬,将酒倒进嘴里。大约喝得太急了些,他竟忍不住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显得单薄羸弱,唯有双眸始终明亮如星。
萧峰帮着他顺气,皱起眉头道:“兄台这身子,实在不宜饮酒。”
李寻欢听他叫得和善,喘了口气,笑着道:“兄台可知我是什么人?”
萧峰摇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无法回答。他只觉得这条大汉和这名紫衣少女的身上,有股天然神秘的吸引力。也许是这大汉潇洒豪迈的气魄,他一见便心生欢喜。既然他能在林海雪原中寻到此人,便当做是上苍给的缘份。他一天涯浪子,无牵无挂,想到什么,立刻就动身了。
萧峰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你不怀疑我的来历目的么?”他说这话时,眼睛里已经有了极深的笑意。
萧峰道:“阁下行事坦荡豪爽,张弛得体,又肯在如此光景一心相助。在下识人无数,性情曲直,初见便可知得一二。”
李寻欢笑了,举起酒壶道:“在下李寻欢,不知兄弟怎么称呼?”
萧峰将酒壶送过去轻轻一碰,道:“契丹,萧峰。”
李寻欢霎时心底转过许多个念头,抬眼看他时,又将那些想法全都抛之脑后。这人是不是乔峰,和中原什么仇怨,全不相干,今日一见,他只确信自己没有结交错人。当下笑道:“在下虚长萧兄弟几岁,这声兄台倒也没有唤错。”
萧峰想到自己这些时日给人喊打喊杀,处处小心,落得个如此骂名,这来历成迷的汉人却如此洒脱和善,心底感慨万千。他本就了无牵挂,行事随心,这番光景更是升腾起了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念头,只想:“不管他是好是歹,哪怕要取我性命,我也要陪他喝了这顿酒不可。”烈酒入喉,又是欣喜又是酸楚。
过得半日,风雪渐渐小了些。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侧耳听去,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奔出凹褡,展开轻功,从斜路上迎了过去。
只奔出十余丈,便见雪地中两头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披兽衣,挺着一柄长大铁叉,急步追逐。两头猛虎躯体巨大,奔跑了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猎人扑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刺去。这猛虎行动便捷,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第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身手极快,倒转铁叉,拍的一响,叉柄在猛虎腰间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吼一声,挟着尾巴,掉头便奔。另一头老虎也不再恋战,跟着走了。这猎人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习性,猛虎尚未扑出,他铁叉已候在虎头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一举刺死两头猛虎,看来却也不易。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你打虎。”斜刺里冲将过去,拦住了两头猛虎的去路,那猎人见萧峰斗然冲出,吃了一惊,大声呼喝叫嚷,说的不是汉人语言。萧峰不知他说些什么,当下也不理会,提起右手,对准一头老虎额脑门便是一掌,砰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筋斗,吼声如雷,又向萧峰扑来。
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是武功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坚骨粗,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筋斗,又即扑上。萧峰赞道:“好家伙,真有你的!”侧身避开,右手自上向下斜掠,擦的一声,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随即没命价纵跃奔逃。萧峰抢上两步,右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声,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奋起神力,双手使劲回拉,那猛虎正自发力前冲,被他这么一拉,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猛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利爪,从空扑落。萧峰一声断喝,双掌齐出,拍的一声闷响,击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排云双掌”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时五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
另一边,李寻欢施展开轻功绝技,在雪地上与另一头斑斓猛虎缠斗。他身姿轻灵飘逸,气息丝毫不乱。猛虎连扑几次都成了空,却结结实实挨了李寻欢几记掌力。一时发了凶性,长啸一声,高高跃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就要扑下来。李寻欢双眸微凝,脚步一动,眨眼向后滑出了十多尺,同时身子微微下压,指尖一动,一点银芒仿若流星划过。再一动,随即又是一柄飞刀发出。
这出手角度甚是巧妙,正是虎项上最薄弱柔软的咽喉处,飞刀去势凌厉,深深钉入没柄。前刀刚停而后刀又至,后刀附着了李寻欢十分的内力,浑厚凶猛。刀尖在前刀柄上一推,连带着把整柄刀都送进了脖颈之中。两柄刀首尾相连,牢牢埋在咽喉。猛虎在空中一个打挺,摔了下来,肚腹朝天,四爪乱挠一阵,终于不动了。
萧峰在一边看得真切,对李寻欢的轻功身法大是欣赏。但那点银星钉在虎颈上时,却陡然一惊。以他目力武功,江湖中鲜有敌手,却连这人如何出手都未曾见得真切。雪地里的银光照得他心上一凛,背后也不由渗出了冷汗,这是高手面对同等武力之人时自然生出的压迫与警惕。想起方才石洞一道饮酒,此人若要取他性命,轻描淡写一抬手,多半也就成了。当下又是佩服,又是敬重感激。
李寻欢与猛虎缠斗时间长,旨在自保以待虎自露破绽——他在对敌之时常常如此,中途分出一部分精力瞟向萧峰,却正看见他一掌击毙猛虎。他是习武之人,对这招威力自然了解,也顿时大感佩服。两人并肩搏斗一番,对彼此倒是起了惺惺之意。不由相视一笑。
萧峰急迫又好奇,忙不迭地询问:“李兄飞刀绝技如此精妙绝伦,萧某孤陋寡闻,竟瞧不出武学来路。”
李寻欢淡淡一笑:“在下在塞外待了十年,中原如何光景,也全然不知了。”
萧峰虽不全信,但见李寻欢不愿吐露,也不再逼问。不过凭着一番志趣与李寻欢相交,李寻欢是真是假,武功是低微还是高强,于他全无半点分别。
猎人转过身来,向两人双手大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萧峰虽不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知道他是称赞自己两人。那人又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峰料想这是他的姓名,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萧峰!”那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契丹!你?”伸手指着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勇悍善战,原来这完颜阿骨打便是女真人。虽然言语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个同伴,总是欢喜。
李寻欢却面色骤然一凛,黑眸幽深,直直地凝视着完颜阿骨打。他自然知道当年金宋联合灭辽,金兵又转而侵宋之事。而岳武穆也正是抗击金兵有功,方能流芳百世。然而毕竟时过境迁,面这些古人竟生出一种天地之外的感慨,眼前这人又质朴豪迈,实在难以想象那个史书中的金国国君是什么模样。萧峰和阿骨打察觉李寻欢情绪不对,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李寻欢深深呼吸,看着萧峰眼中的询问与关切之意,心口一热,随即一阵酸楚,心中所想终究无法吐露一字。最终只是默默摇头,抬起眼来看向完颜阿骨打,微微一礼,淡淡道:“鄙姓李,大宋人氏。”
完颜阿骨打好奇地看着李寻欢。这个宋人对他态度有些莫名冷淡,眼睛倒是好看得紧,比他们部族里最漂亮的姑娘的眼睛还要亮,清澈温柔得像是长白山天池水一般。只是埋了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直视他的时候又带着一种英气与锐利,隐隐冰冷。萧疏中带几分懒散,他却在直视这人时感到一股莫名刺骨的寒意与畏惧。疑惑之下也只好还礼。
萧峰虽觉奇怪,但料想李寻欢自有苦衷,也没再多问,当下比划手势,告诉阿骨打还有一个同伴,提起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打拖了死虎,跟随其后。
萧峰说起阿紫受伤,需要人参医治,阿骨打为人慷慨,一力邀请。李寻欢觉天地之大无处可去,但也实在不愿与女真人为伍,当下把药材交给萧峰,二人叙别。
在林海雪原中随意浪荡几日,心绪却前所未有的宁静。李寻欢在关外待了十年,对草原甚是熟悉,东北的白山黑水却不曾得见。如今见大雪莽莽,直铺千里,山河一片银装素裹,于壮阔寂寥处自有一分静谧淡然。
他本是浪子游侠,居无定所。关中没有他所熟悉的人事,担心勾起伤心回忆,更不愿意回去。面对着天地间缓缓展开的一片皑皑,脑海里却被各种生动鲜活的画面塞得满满的,一时是林诗音流泪的美丽面容,一时是龙啸云豪爽的大笑和怨毒的表情,一时是林仙儿甜蜜娇媚的微笑,一时是阿飞倔强挺拔的身影。万籁俱静,李寻欢踽踽独行。风刮过草木的声音,像是挂在天宇下的一串风铃。
那天晚上,李寻欢点了一堆火,架起兔肉烤炙。火焰烧的噼啪作响,在雪地上投下纷乱迷幻的影子。他喝了一口烈酒,抬头望着天空。说来奇怪,银河在总人迹罕至之处才不吝啬于展现她的美丽。在草原上,星星也如同现在这样,又大又亮。
入关后呢?他没有见过星空了。夜晚总弥漫着露水和雾气。但他不是看不见星星,星星藏在林诗音莹莹闪烁的泪光中,藏在阿飞倔强坚毅的眼底。
可现在他都看不见了。
宁静的心思也容易产生孤独。李寻欢看着雪地,满眼都是故人的影子,回忆与现实纠缠在了一起。他站了起来,拎着酒壶,在璀璨的星空下缓缓向前走去。
远处,是起伏的山峦,雪地星光相映,远远看去,山也笼上了浅蓝淡紫的轻纱。李寻欢沿着缓和的曲线向山顶行走,印下一串浅浅的足迹。
星光永远超越人类和历史而存在。千百年后,后人看到的也是这样如牛乳般洁白无瑕的一条银河。亿万年后,所有的生命都已消逝,也只有这星空,存在到永远。
忽而,李寻欢呼吸一顿。
山顶的乱石堆旁,一匹马站在那里,悠闲地甩着尾巴,时而晃晃脑袋。石堆上,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背影很高大,喝酒的样子很潇洒。单单是背对着,却无端让人自心底生出一股豪气来,让人觉得这人的性子很坦率,很豁达,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但李寻欢却从这高大的背影上,读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这孤独似曾相识,轻轻地敲击在他的心上,激起一片波澜。也许是因为不论什么原因,孤独的人都游离与世界之外,当他们相遇时,就会觉得彼此格外相似。
萧峰在女真部落里过了好几天。这几天里,阿紫的身体在人参熊胆的滋养下渐渐恢复,女真人对他都分外关照和善,闲时一起喝酒打猎,倒也逍遥自在。
每次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听着飞扬的歌声,他都会依稀看见阿朱娇美的容颜,听见她银铃般快乐的笑声。每当这时,心中一阵钝钝的疼痛。不是刺骨难捱,却萦绕着挥之不去,让他难以呼吸。而他的好朋友们,那些大笑大闹的女真汉子们,从来没有谁注意过他眼底流露出的寂寥。
难受到极点时,他都会去看阿紫。帮她熬药输送内力。觉得多照料阿紫一分,便是多回报阿朱一分。阿朱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喜乐。他常常坐在床边,长时间直愣愣地看着阿紫出神。有了阿紫,他才不会过得浑浑噩噩,阿紫是他的寄托,也让他好好活着,不致堕落颓废。如果阿紫不在了,阿朱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牵连也就斩断了。那么他是死是活,当真也就没有太大区别。
那天的篝火格外明亮,笑闹声格外刺耳。萧峰再也无法忍耐,借口喝多了酒要出去透气,独自离开营地,驾马上了山。
在雪峰之上,萧峰所有豪情气魄都被星空的光耀掩盖。他也不过就是世间一个弄不懂自己生活的普通人。回头看向营地的方向,只见雪山脚下,千里皑皑中一片跃动的火光,鲜活明亮,给人以愉快和力量。迷路的人看见它,也会燃起熊熊的希望。萧峰坐下,望着那片火光,觉得自己更远了。他执起酒袋,遥遥一敬,那是他们的热闹。
听见身后有人缓步行来,萧峰咽下一口烈酒,转头望去,便在星空下看见了李寻欢,和李寻欢那双比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
一座座浑圆连绵的山,全都披上了星光。它们沉默地矗立着,看着山峰上两个渺小而不凡的人类。
李寻欢看似俊秀柔弱,可是萧峰从来没有忽略过他眉梢眼角的英气与锐利,更没有忘记雪地里腾空而起的两道银光。但此刻,李寻欢披着貂裘的身形显得那么单薄,在飒飒的夜风吹拂下,似乎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他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蕴敛着璀璨的光华,眼底却溢满了忧郁。
在李寻欢眼里,萧峰豪迈飒爽,不论是谁,都会觉得他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可是李寻欢也知道,不完全是那样的。
萧峰坐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李寻欢向他走来。他想冲他笑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奇怪的是,所有的活力都像被抽空了一样,从前不论心中多少抑郁悲愤,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但现在,他再也无法让自己裹上那层“开朗”的皮了。李寻欢温和真诚又略带忧伤的眼光,似乎能直照到他的心底。
“乔帮主。”
萧峰浑身一僵,酒囊握得紧了些,随后缓缓摇头,眼眶却微微红了。
“我早就不是……乔峰了。”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嘶哑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乔帮主,乔帮主。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八年。风华正茂,豪情飞扬,武林中人人敬仰的泰山北斗。
都过去了。
李寻欢轻轻跃到乱石堆上,坐到萧峰的身旁,朝萧峰举起了酒囊。萧峰微微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酒囊送过去,利落地轻轻一碰。酒直贯入喉,灼烧着五脏六腑,他们却都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踏实妥帖,甚至有几分愉快。
是不是因为喝酒,可以让他们觉得自己确实还活着?
萧峰在大宋早就没有立足之地,阿朱身死,他对人世的眷念又少一分;而对李寻欢来说,宋辽也好,大理西夏也罢,形形色色的人与事,这一切迟早都要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至于他魂牵梦萦的诗音,生死之交的阿飞和铁传甲,都远在他此生无法触碰的地方。只有这一壶浊酒,跨越时空,让白发渔樵仍能笑谈秋月与春风。
千山万水踏过,灿烂辉煌的星空下,有两个对饮的身影。他们不知道彼此从何处来,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更不知道丝丝缕缕萦绕在对方周身的寂寥是因为什么,他们只是单纯地饮下烈酒,像是饮下生命中所有的苦涩与甘甜。夜风飒飒,衣袂飘飞,两只酒囊频频相碰,一次,又一次。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雪原、雪峰都沐浴在朝霞中,熠熠生辉,美不胜收。
晨风吹动李寻欢额前几缕银白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如蝴蝶扑簌轻颤几下,缓缓睁开双眼。
周围已经没有了萧峰的影子。这一片雪地松软,踩上足印也会很快变形,风吹了一段时间,便再也看不到脚印了。但李寻欢知道,萧峰一定是回到女真部落去了。
除此之外,那条汉子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昨夜的情景回想起来恍恍惚惚,如同做了一个梦。总之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最后都昏昏睡去。只是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听到萧峰在喃喃低语着:“李寻欢,李寻欢。”
这个名字已经烙进了萧峰心里,如同李寻欢再也无法忘掉萧峰的背影一样。只是,他们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所谓殊途同归,路途终究是不同的。
萧峰毕竟还有一处可以安身,还有一个人可以挂念,黎明之际,悄然离去。
李寻欢把玩着手中的酒囊,苦笑一声,微微摇头。
两天后,李寻欢离开了东北。这里的天地太过辽阔,他处身其间,除了被苍茫所震慑,更多的是一种乏力感。回到中原,或许能找到让他回去的办法。
他走到先前的那个镇上,雇了一辆马车。
车轮辚辚向前滚动着,马蹄嘚嘚有声,李寻欢掀起帘子,又朝外面看了一眼。
很快,他收回了目光,把精力集中在手里的这块木头上。一刀刀刻下去,木头似乎也雕琢出了灵魂,而他却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任活力从指尖溜走。
不知何时,马车外又飘飞起了大雪。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呼啸的北风中,马车自北向南而行,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