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艳:用诗歌建一座比青铜耐久的纪念碑——读蔡旭《深井之水》(外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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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诗歌建一座比青铜耐久的纪念碑
——读蔡旭《深井之水》(外二章)
【辽宁】齐凤艳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身处城市繁华的蔡旭先生俯仰六合时,常常生出对自己出生、成长的海边小镇的眷恋与回忆。当这乡愁被先生抒发在他的散文诗中,它的滋味就更加绵延悠长,读之我既看到先生朴实文笔中他对故土、亲人、旧事的深情,也看到就像结绳记事一样,文学是对遗忘和时间的线性发展的抵抗。
“那口深井之水,已被人遗忘多年。”蔡旭先生散文诗《深井之水》起笔让我想到,时光流逝,在生命的长河中,我们边走边遗落,失去记忆,就是我们在失去自己。遗忘是死亡的症状之一,没有记忆我们将不再是人类的成员。在《奥德赛》中,神女基尔克的魔药让人迅速把故乡遗忘,变成猪的形貌,也就是说遗忘会解构掉作为人的身心一体的完整性。记忆是宝贵的,它是生命的内容。
故乡给蔡旭先生留下了宝贵的生命记忆。“自从一扭水龙头,就有一条河奔到面前之后,似乎就没有井水什么事了。只有远走它乡的人记得。”先生的故乡和所有他同龄人的故乡一样普通,而他的童年由于父亲英年早逝,母亲独自一人拉扯六个孩子,非常的艰辛,但是,这平凡与艰辛却是他文学的大本营、根据地,是他的情感和思绪扎根的地方,他的诗思凭借那片土壤生根发芽、枝开叶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育诗歌。
水,是生命之源,而井是这个源泉的一个来处。《水经注》说:“神农既诞,九井自穿”。自从神农告诉人们凿井取水的方法,人类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就发生了改变,井成为中国农业文明的象征,并被与家园和乡土相提并论。漫长时期里,人们白天汲井水灌溉,暮晚围井边小亭歇凉,所以“背井离乡”
“每到夜深人静举头望月时,就想起李白倚在床边那口井的水。
想起我的童年挑水卖的母亲,同她相依为命的那口井的水。
想起枯水季节,用一只鲎壳直探到底搜寻的那口井的水。
那些被我背到外乡的井水,一直在滋润我濒临干渴的心田。”
与故乡的老井有关的人、事、物一定还很多吧。那被诗人“背到外乡的井水”里,浸满的是他的记忆、思念和他对亲人、故土的爱。诗人“不改的心愿”里一定有回乡的期盼和对故乡的祝福吧。
“可是有一天,我走到井的跟前,却发现它已被岁月填平了。不但没有水,连井也不见了。”在时代的发展中,井不见了,或许只有在文字中找到它了。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在《歌集》中写道:“我建一座纪念碑,比青铜耐久”。对过去曾经降临又离开的每一件事情的延续性的意识,常常成为文学书写的一个责任:写下,就是记下。当蔡旭先生写下“那口深井之水,它会永不枯竭,它已成了我的血液——在我身上流淌”时,我想到,先生的思乡怀旧之诗作,是故乡的大地、人和往事从他身体里外溢出来的晶莹水花。
蔡旭先生把故乡的那口井背负在身时,故乡情就流在他的血液里。先生对故乡的感情是强烈的,但是先生常常将强烈的感情表达得非常隐秘,这与他散文诗如何抒情的理念有关。在一篇题为《关于散文诗的抒情问题》的创作手记中,蔡旭先生写道,“把情感注入描写,描写就是抒情”;“带着情感去叙事,叙事就是抒情”;“饱蘸着情感发议论,议论就是抒情”。他还说,“散文诗不能没有抒情。其实,几乎所有散文诗都在抒情,即使是‘冷抒情’、‘零度抒情’,都是抒情,只不过方式方法不同而已……关键在于要有真情实感”。《深井之水》是蔡先生这样的创作思想的结晶,《长在方言里的植物》也是。
《长在方言里的植物》中,诗人对童年时期与伙伴们一起玩一种草本植物的回忆中有叙述也有描写,对他后来回乡在公园里看到这种植物的学名之事的追述是叙事,这些叙事和描写使得情感的抒发不空洞,情绪的释放有依托,并让读者把玩时能够具体地想起自己的相似经历,因而,非常接地气,有感染力。所以这首诗中,先生行文调性的亲切与方言的亲切及其统一。方言,有着“朴”与“真”的审美意蕴。对“朴”与“真”的追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指向,比如老庄学说和思想。“朴”与“真”所呈现出的本色、自然的特质,是对现代社会的繁复、奢华、矫情的一种反驳,是对静虚恬淡之气质的追求。当它们与乡愁相结合,就体现出了一种回归童年的海德格尔式的哲思般的还乡意味。
《咸鱼味》是蔡旭先生崇尚质朴的又一个体现。在一篇题为《借美食写乡愁》的创作手记中,蔡旭先生写道:“我写舌尖上的故乡之美,是为了表达我对故乡的爱。而由于年代之久及距离之远,这种爱常常无法及至,从而有了思念之苦,爱怨之切,成了一种对故乡的文化记忆,人们称之为乡愁。我写儿时故乡的美食,就是写乡愁的。” 糯米糍粑是不一样的美食,因为它出自母亲之手。这首诗简短,但是其中的情感却是非常感人的,因为诗人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回忆了伟大的母爱,其中有一个老年儿子对逝去的母亲的缅怀。“无法回到遥远的年代,让妈妈亲手来做……”读来痛彻心扉。去日不可追,逝者长已矣,只有回忆和书写可以让往日从来,故人再现。
写作就是沉思生活并把感觉留住。蔡旭先生说,“散文诗的基本职能是抒情。它总是触景生情、睹物生情、遇事生情、怀人伤情的。”诗人总是多情,故乡的景、物、事、人常常萦绕蔡旭先生脑海,这对遥远年代的怀念,大概是每个人都试图抵达或重新进入它的虚妄之念的一种表现。谁又能够沿着时间长河溯流而上呢?写作是一条路吧,它努力经过每一道组成记忆的时间肌理,试图重回故人、往事和其中的自己,回到生命的起点。
【附】蔡旭《深井之水》(外二章):
深井之水
那口深井之水,已被人遗忘多年。
自从一扭水龙头,就有一条河奔到面前之后,似乎就没有井水什么事了。
只有远走它乡的人记得。
我也是背井离乡的人。一个把一口水井背到它乡的人。
每到夜深人静举头望月时,就想起李白倚在床边那口井的水。
想起我的童年挑水卖的母亲,同她相依为命的那口井的水。
想起枯水季节,用一只鲎壳直探到底搜寻的那口井的水。
那些被我背到外乡的井水,一直在滋润我濒临干渴的心田。
几十年了,每次回到故乡,我都会来到井口探望。
用那深井之水,照一照我已改的容颜,以及不改的心愿。
可是有一天,我走到井的跟前,却发现它已被岁月填平了。
不但没有水,连井也不见了。
我只能把那口消失的井背到它乡,好在它的水不会消失。
那口深井之水,它会永不枯竭,它已成了我的血液——
在我身上流淌。
长在方言里的植物
一些植物长在方言里。
无法用普通话称呼,也无法用文字来描述。
比如它,生在灌木丛中,有皮带一样长长的叶片。
最大的特征是叶片旁边,两排锯齿般的尖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因此成了围护家园的第一选择。
它却成了小玩伴们的最爱。因为削去利刺,则可编织各种可爱的玩物。
戒指、手链、飞机、小船,当然还有长长的皮带。
大人对它也情有独钟,它的长叶可用来包粽子。
曾问过老师怎样写它的名字。小学老师、中学老师都无能为力。
大学老师?他见都未见过,就不要为难他了。
多年后我也当了老师,同样无法应对这道考题。
有一次我从外地回到故乡,在放鸡岛公园与它意外相逢。
像一些珍稀植物一样,身旁挂着一块牌子。
原来它叫野菠萝呀!我不禁顿生意外的惊喜。
把此事告诉童年的玩伴,他们一个个却不以为然。
还是让它长在方言里吧。——似乎大家都有同感。
正如玩伴一个个都有大名,不过还是叫他们花名外号——
才会更加亲切。
咸鱼味
那时,每年从外地回到家,妈妈都会给我们做糯米糍粑。
馅里同样放的是绿豆、花生、肥猪肉,为什么妈妈做的特别好味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只不过加了一点咸鱼而已。
几十年了,令我的嘴间一直咀嚼着与众不同的香味。
现在每次回到故乡,糯米糍粑仍是我喜欢的美食。
绿豆、花生、肥猪肉都不缺席,只不过,再也吃不出当年的美味了。
是不是没有人告知,馅里要加一点咸鱼?
或者是,无法回到遥远的年代,让妈妈亲手来做……
(《深井之水》(外二章),选自《散文诗精粹》2022年8月20日,原载《2022中国魂百家作品精选》)
作者简介:齐凤艳,笔名静铃音,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文艺报》《扬子江诗刊》《散文诗》《星星·散文诗》《海燕》《诗潮》《散文选刊》《芒种》等刊物。著有诗集《齐凤艳诗选》,出版独译合译诗集10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