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驰驱自觉痴，

苦无灵药慰相思。

朅来海上求凰日，

却似隆中抱膝时。

一死何难仇未复，

百身可赎我奚辞？

会当立马扶桑顶，

扫穴犁庭再誓师！

   
这首七律是郁达夫誓死与日寇战斗到底的进行曲！他忍辱负重、不屈不挠的形象跃然纸上，表现出极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以及与日寇不共戴天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对于抗战必胜确信无疑，是那个大动荡时代中知识分子的最强音！首联写在战火纷飞的岁月，自己不辞劳苦地千里奔波前往巴城，欲达与女友团聚之目的，是因为强烈的相思之情所促成。明知不过痴想，冀万一之成功。颔联写亊与愿违，自己被迫藏匿于南洋偏僻处，如同诸葛亮当年在乱世中无奈隐居隆中。颈联上句写自己之所以忍辱偷生，是因为平生大仇未报；下句写自己不能白死，要有所价值——不惜为抗日而壮烈牺牲。尾联坚信终有战胜日寇的一天，摧毁其大本营后，再为解放全人类而战斗到底！

   
首联意为：我一介中国文人，避难南洋，举目无亲，又无权无势，在这战火纷飞的岁月，乘船从英属新加坡出发，劈波斩浪，几经周折，一路上跋山涉水，辛苦奔走，意欲抵达千里之外的荷属巴城（今雅加达），与心爱的女友李晓音团聚。我自己也觉得这个计划並不现实，无异于痴心妄想。既然如此，那么我为什么又要知难而进呢？——因为李晓音对我来说，几乎是须臾不可离开的女友。我十分苦恼于沒有神奇的灵丹妙药，抚慰我烈火一般的相思之情呀！驰驱，疾行、奔波。《诗经·鄘风·载驰》：“载驰载驱，归唁卫侯”。灵药，灵丹妙药、仙药。（唐）李商隐《嫦娥》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宋）陆游《秋晚湖上》诗云：“灵药不治怀抱恶，好诗空益鬓毛衰”。又《宿上清宫》诗云：“盘蔬采掇多灵药，阁道攀跻出半空”。又《自咏》诗云：“经行山市求灵药，物色旗亭访异人”。慰相思，抚慰相思之情。（南朝·梁）沈约《别范安成》诗云：“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宋）陆游《岁晚怀故人》诗云：“零落断鸿书不到，岁残何以慰相思？”（近代）柳亚子《夏五社集愚園雲起楼，即亊分韵》诗云：“正是天荒地老时，且凭残醉慰相思”。

   
颔联意为：西汉的司马相如弹奏凤求凰的《琴歌》，为的是追求卓文君。我类似司马相如，来到天涯海角的南洋群岛，为的是寻访李晓音，实现与之团聚的愿望。在此期间，海道梗阻，我无法继续前行，日寇又将搜捕抗日人士，于是只得藏匿在保东村、彭鹤岭等地，如同三国时代的诸葛亮恰逢乱世，无奈地隐居在隆中，过着寂寞的生活，经常抱膝向天长啸。朅来，来到。（唐）张九龄《岁初登高安南楼言怀》诗云：“朅来彭蠡泽，载经敷浅原”。（唐）颜真卿《刻清远道士诗》诗云：“朅来从旧赏，林壑宛相亲”。（宋）苏轼《陪欧阳公燕西湖》诗云：“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又《亷泉》诗云：“朅来亷泉上，捋鬚看鬓眉”。（宋）文天祥《南海》诗云：“朅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求凰，凤求凰，比喻追求异性为偶。《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史记索隐》：“其诗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隆中，地名，在湖北襄阳县西，诸葛亮曾在此筑庐隐居。抱膝，坐时用双手抱着膝盖。《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注引《魏略》：“亮在荆州，以建安初与颖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俱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嘨。”

   
颈联意为：面对当前十分窘迫的处境，我个人一死了之並不是什么难亊，只是还有大仇未报，死不心甘呀！如果用我的身躯，可以赎回著名的为国牺牲的抗日英雄的生命，那也非常值得，我即使死亡一百次，又哪里会推辞呢？仇未复，仇未报。郁达夫究竟有什么仇沒有报呢？请看他在《敌我之间·致新居格氏》一文中的自述：

就以我个人来说罢，这一次的战争，毁坏了我在杭州在富阳的田

園旧业，夺去了我七十岁的生身老母，以及你曾经在上海会见过

的胞兄；藏书三万册，以及爱妻王氏，都因这一次的战争，离我

而去了；但我对这种种，却只存了一个信念，就是“正义，终有

              
一天，   会来补偿我的一切损失。”

百身可赎，是《诗经·秦风·黄鸟》中“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后两句的缩写，意为：如果可能赎回那个“良人”
的生命，我们一百个人就用自己的身体代他去死。郁达夫活用这个典故，意为：如果可能为一个著名的抗日英雄赎回生命，自己即使死上一百次也愿意。奚辞，岂辞。（近代）高天梅《了王有君我休诗，试效两章即赠》其二：“君我相逢正及时，君频索句我奚辞？”（近代）柳亚子《赠丰乃天一首，十二月十日作》诗云：“一诺千金君足感，弥天旷世我奚辞？”

   
尾联意为：一定会有抗日将士夺取东京的一天——那时候我要横刀跃马，雄赳赳地站立在富士山顶上！今朝一快恩仇，何等扬眉吐气！扫荡其巢穴，犁平其庭院，彻底摧垮日本军国主义势力，然后再举行誓师大会，重新整装出发，向世界上其他的战争狂人进攻，直到把他们全部消灭干净！会当，定当、一定能够。（唐）杜甫《望岳》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宋）苏轼《次韵景仁留别》：“会当闻公来，倒屣笑一握”。又《次韵答元素》：“流落天涯先有谶：摩挲金狄会当同”。立马，骑马站立。（金）完颜亮《题画屏》诗云：“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扶桑，中国人对日本的别称。《梁书·扶桑国传》：“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馀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后人即以称呼日本。(唐)王维《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诗云：“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元）王冕《送颐上人归日本》诗云：“上人住近扶桑国，我家亦在蓬莱丘”。（近代）秋瑾《甲辰南归，适见南海乐天词丈有<春郊试马图>之咏,
一时和作如林,
无美不备。自忘谫陋，谨和二律。兴之所至，未能步原韵也》其二：“楚尾吴头渺何处？自携书剑去扶桑！”鲁迅《送增田涉君归国》诗云：“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扶桑顶，日本山的绝顶，应是指富士山顶，其为日本的象征。扫穴犂庭，扫荡其巢穴，犁平其庭院，指从根本上摧毁敌方的大本营。（清）王夫之《宋论·高宗》：“即不能犁庭扫穴以靖中原，亦何至日敝月削以至于亡哉？”

    
此诗第三句的“朅来”，我所见各版本均作“归来”，我径改之。若作“归来”，则与本句、本联、本诗内容，均扞格不通。郁达夫在其诗中，用“朅来”
一词数见，例如：“朅来夔府三年住，未及彭城百日留”（《海上候曼兄不至，回杭后得牯岭逭暑来诗，步原韵奉答，並约于重九日同去富阳》）；“朅来闽海半年留，历历新知与旧游”（《游白雲洞》）；“文物中原剩劫灰，朅来异地育英才”（《题姚楚英诗册》）。所以致误之故，大约“归”
之繁体字“歸” 与“朅”，如作行书或草书，易于混淆错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