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爸

开门风急，暖风往外涌，冷风往里钻，关门风才息。老爸背窗坐着，脸很暗，牙很白，他在笑。见他单褂单裤的，我说不冷吗？他说不冷。见我厚衣厚裤的，他说外面很冷吧？我说很冷。他让我挨着他坐，我没过去坐，坐到了他对面。对面坐着，我看他清楚，他看我也清楚。

我瞅着他脑袋笑，说又理发啦，他摩挲着脑袋笑，说理得太短了，我说短了好，短了精神。老爸脑袋圆，理短了更显得圆，发茬贴着圆圆的脑袋，像落了霜。问他还是找师傅理的？他说不是，是女婿理的。老爸岁数大了，出门不方便，就在家理，女婿是学着理的。老爸以前都是去集市，找那个师傅理，师傅手艺好，钱又收得少，理个发才两块钱，老爸给他五块。

我笑着提醒老爸，说胡子忘刮啦，他摸摸下巴，说不刮了，想留起来。说着要起身，手攥成拳，摁住沙发起，我扶他不让，自己挪着去了房间。进房间好一会才出来，手抖着半拉纸给我看，那是张摄影照，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摄影照拍的是个老头，胡子雪白浓密，像皂沫涂满了嘴巴。问他知道这是谁吗？他摇摇头，我说这是位艺术家，他说这老头的胡子好看，他也要留这样式的。

该吃饭了，老爸才又起身，还是不让扶，自己挪着去了饭桌。我把椅子往后撤撤，等他坐下坐好，再把桌子往前拉拉，他舒口气，冲我笑笑。他坐的是把旧椅子，漆都快磨没了也不换，说这椅子做工好，可榫可卯的，不用钉子还这么结实。桌子换了，是坐不开才换的，换成了折叠的，桌面可方可圆，圆了能坐下全家人。桌子是老爸去买的，捆根绳背回来，走了十多里地，听老妈说肩膀都磨破了。

老爸吃饭快，好大口吃用力嚼，嚼得腮帮子都起棱，看他吃饭很享受。他现在吃饭还快，只是手跟不上了，勺子慢慢举着送，嘴使劲张着接，饭菜进了口才快吃起来。他嚼得还很用力，再用力也不见腮帮子起棱，问他牙齿还行吧？他就让我看，里面的牙都没了，他是用牙床嚼。我说幸好前面的牙都还在，他摇摇头，说那都是撑门面用的。他还是那样，先吃完先离开，坐那看我们吃，听我们聊。

九十一岁的生日刚过，老爸就住院了，我和他没再一起坐过，没再一起吃过饭。那些日子闹疫情，只能从视频里见到他，视频是护工录的，录好再转发给我。视频里，他看不见我，可还是盯着看，光看不说话。终于有一天，老爸说话了，他叫着我的名字，问了好几遍，问我吃饭了没有？那是他临终前最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