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前一直有个问题还没解决，有网友问我，不同的辩论风格为什么要分出层次高低呢?我一时回答，因为讲起来话长，我这一次也讲不完，而且这个问题讲得不好很容易让人误解。

但辩论确实是有层次高低的，而且对于层次的领会也有层次高低。就和品酒品茶一样，确实有层次的高低，而且很讨厌的是，有品茶和品酒经验的人就知道这种品味提升是不可逆的，一旦口味上去了就再也下不来。

观赏一场追求认知价值的辩论和没有什么认知价值但也听上去很热闹、很华丽的辩论，就相当于你一旦入了品鉴葡萄酒的门，哪怕你对微妙细腻之处感觉还不到位，至少对类似我小时候市面上流行的那种甜腻的“通化葡萄酒”一口都不想喝。

为什么我在评价辩论的时候，把认知价值的追求当成第一尺度呢？在我看来没有认知价值的辩论辩得再热闹都没什么价值。

曾有一个阶段，北方交大连续三年他们的校辩论赛决赛都招呼我去点评，都是他们学校的大礼堂，规格很高，校领导都出席，但到了第三年，我跟官科说：“好兄弟，你饶了我吧，这种比赛题目我实在不知道点评啥？”因为他们学校连续三年决赛辩题都是“大河有水小河满VS小河有水大河满”，每一场辩论也都是校园的优秀辩手，辩得很热闹，但我实在感觉不出来这种题目还能辩出什么认知价值，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点评。

这属于题目出的是伪问题，没什么认知价值。还有的时候一个题目有认知价值，给辩得实在没价值了。前段时间我回母校，我们有些老队员辩“人生在世，重在我没做错；重在我尝试过”。辩得很热闹，我就看得失望得很，很好的一个题目，什么叫人生的对错？这是个经得起揉搓的题目，除了我们有个本来是打酱油的陶同学点了点题，触及了这个题目要讨论的是什么层次，其他人基本没有说出什么有认知价值的话来。厉害的是，没什么认知价值的话，讲得铿锵有力倒还不输当年，我看后排小同学好像也看得津津有味，我不知道该说啥，只好也跟着鼓掌。

为什么说辩论有层次的高低，为什么有些辩论就不入道。要助人理解，这又得打比方，比如在广场舞大军中，常看到有老同志跳扇子舞，那扇子一挥，虎虎生风，再伴随着“中华有神功”的伴奏音乐，挺像那么回事的。你说这是不是功夫呢？从全民健身的角度，当然也是个好事，但你要把这说成是个什么宗的功夫，那就过了。

再打个比方，有些儿童美术班能教小孩，有一个套路，几笔画出一个荷花，画出个虾，乍一看比齐白石差不太多，挺像那么回事的。你说这是不是艺术呢？这也是一种很好的艺术普及。但要说这就是艺术家的标准，也过了。

辩手如果不追求认知价值，就跟会耍个扇子舞，会画几笔荷花一样，给外行看看有点架势，几天就能学会套路，但一辈子难有更大的长进，就是“辩油子”。

辩论怎么能有层次呢?郑板桥讲过他自己画个竹子体会什么叫层次：“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这个“生”和“熟”之间对应的，就是有没有对本体规律的追求。一个幼儿美术班的小孩可能给老师教了一节课就能画得很熟，那是一种照猫画虎的熟，如果对这种熟没有觉知，那一辈子可能就是个“画油子”。当然画油子油到一定程度也是不容易的，像范曾市场很成功，也有一定的才气，但他在艺术史上注定是不入流的，你要给他树个什么画派是要被人笑话的。

而郑板桥讲的生，是一种对命题有所敬畏反复揣摩之后的“生”，是物我相印否定之否定脱胎换骨的“生”。一个辩手能够越过“熟”进入“生”，也就能能够抛弃类似扇子舞，儿童美术一样，不走心还挺扎势的套路，回归最本体的认知价值，这才有用功精进无涯的施展之处，才有可能上层次，有境界，才可能苟日新，又日新，才可能后浪推前浪。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十几年前会称赞林正疆代表的是方向性的“大巧不工，重剑无锋”。还有一位前辈辩手我也一直推崇，就是当年汤之敏对复旦大学的那一场“温饱是不是谈道德的必要条件”里的那一席陈词，之后复旦大段挺花哨的铺陈其实都没有突破他所设定的认知高度，汤之敏在辩论场上没有留下很多发言，但那一段陈词，在我看来，有孤篇压全唐的境界。你一旦欣赏到这个层次，就跟你一旦品味到了品名庄酒的层次，再也无法把糖水勾兑的通化葡萄酒称作好酒了。

当然，有些人民群众一辈子好酒就在喝二锅头，好茶就喝茉莉花茶，可不可以呢？这种口味也值得尊重，只是别把这称作酒仙，茶圣就可以。就好像有同学问我，有人为辩论普及做出重大贡献，有什么不好呢？当然好啦，有什么不好呢?只是别封成个什么宗就好了。

但是我把辩论说得有点高级，别高得下不来了，那喜欢辩论的同学从何处入手么？如何能由熟入“生”，而不是由熟变“油”呢，甚至越来越油呢？也还是有套路的，那是要回归问题意识本体的套路，以后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