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张自新传》——丛兰欲茂,秋风败之
(2023-07-25 10:49:21)创作背景
这篇传记结尾有“野老相语,以为自新不亡云”之语,则此文当撰写于张自新卒后不久。文中又提到吴纯甫“买棺葬焉”一事,吴纯甫卒于嘉靖十七年(1538年)四月,见归有光《吴纯甫行状》,则此文之作必在此前,即嘉靖十六年(1537年)或更先于此。传记中的主人张自新是一位慷慨任气、耕读自励、孝母敬兄、贫贱不移的读书人,可惜怀才不遇,淹蹇一生,郁郁以终。写此文时,归有光正值三十岁左右,尚未中举,尽管来日方长,但对于这位友人之死,不能不有所感触、无动于衷。正是因为有如此情愫,这篇传记才饱含兔死狐悲、同病相怜之情,将人物形象立体化地呈现于读者面前。
兄为里长26,里多逃亡,输纳无所出27。每岁终,官府催科28,搒掠无完肤29。自新辄诣县自代30,而匿其兄他所31。县吏怪其意气32,方授杖33,辄止之,曰:“而何人者34?”自新曰:“里长,实书生也。”试之文,立就35,慰而免之。弱冠36,授徒他所。岁归省三四37,敝衣草履38,徒步往返,为其母具酒食39,兄弟酣笑,以为大乐40。(他的兄长是里长,乡里多有逃亡之人,租税没地方来。每到年终,官府催交租税,把他拷打得体无完肤。自新就到县衙代哥哥受刑,而把哥哥藏匿到别的地方去。县吏为其意气而感到奇怪,刚要施与杖刑,他就阻止了,问:“你是什么人?”自新说:“我是里长,本是一名书生。”县官让他试写一篇文章,他马上就写成了,县官安慰他,并免去了对他的刑罚。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在别的地方教授学生。每年回乡探亲三四次,穿着破衣草鞋,徒步往返,为他的母亲准备酒菜饭食,兄弟俩酣笑,把它视为最高兴的事。)
自新视豪势41,眇然不为意42。吴中子弟多轻儇43,冶鲜好衣服44,相聚集,以亵语戏笑45,自新一切不省46。与之语,不答;议论古今,意气慷慨47。酒酣,大声曰:“宰天下竟何如48?”目直上视,气勃勃若怒49,群儿至欲殴之50。补学官弟子员51,学官索贽金甚急52,自新实无所出,数召笞辱53,意忽忽不乐54,欲弃去55,俄得疾卒56。(自新看那些权豪势要之人,淡然不放在心上。吴中子弟大多轻薄浮滑,穿着光鲜华丽的衣服,聚集到一处,用猥亵的语言玩笑,自新一切都不理会。人们和他谈话,他也不回答。谈论古今之事,意气慷慨。酒喝到酣畅时,他大声说:“主宰天下终究怎么样呢?”眼睛往上看,神气勃勃仿佛发怒一样,那些年轻人想要殴打他。他被补授为秀才,学官向他索要礼金很是急迫。自新确实拿不出礼金,屡次遭受鞭笞的侮辱,心里怏怏不乐,想弃秀才而去,不久得病而死。)
自新为文,博雅而有奇气57,人无知之者。予尝以示吴纯甫58,纯甫好奖士类59,然其中所许可者60,不过一二人,顾独称自新61。自新之卒也,纯甫买棺葬焉。(自新写文章,渊博高雅而有奇伟气概,却没有真正赏识他的人。我曾把这些文章拿给吴纯甫看,吴纯甫喜欢奖掖士人,然而其中所赞许的人,不过一两个,而仅称许自新。自新死了,纯甫买来棺材为之安葬。)
归子曰62:余与自新游最久63,见其面斥人过,使人无所容64。俦人广坐间65,出一语,未尝视人颜色66。笑骂纷集,殊不为意67。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68,必有以自见者69。沦没至此70,天可问耶?世之乘时得势、意气扬扬、自谓己能者,亦可以省矣71。语曰72:“丛兰欲茂,秋风败之。”余悲自新之死,为之叙列其事。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有声,震动数里。野老相语73,以为自新不亡云74。(归子说:我和自新交游最久,看见他当面斥责别人过错,使人无容身之处。大庭广众之下,他讲一句话,不曾看人家的脸色。即便笑骂纷纷扬扬,他也很不放在心上。他是这样的自信。凭借自新的才华,如果让他有所举用,一定有自己的主见。他沉沦埋没到这种地步,天意可探问吗?世间的乘时得势者,意气扬扬,自认为自己有才能的人,也可以醒悟了。古语说:“丛兰欲茂,秋风败之。”我悲悼自新的死,为此叙述他的事迹。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声声,声响几里远。野老村民相互议论,认为自新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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