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云言谷口郑子真耕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世以为贤。吾谓子真非真隐遁者也,使真,方且遁名未暇,尚何京师之闻乎?若司马季主、李仲元,乃当近之,然犹是世间知有是人也。彼世所不得知,如哭龚胜老人,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者,或其人乎?乃知此一流,世固未尝乏,亦不必在山林岩穴也。自晨门(掌早晚开闭城门。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荷莜、长沮、桀溺之徒,孔子固志之矣。虽其道不可以训天下,非孔子所得与,然每相与闻而载其言,亦微以示后世也。但士之涉世者,欲为此不可得,能为黄叔度(黄宪,东汉著名贤士,因不满时政而选择隐居。),其犹庶几乎?盖虽未尝绝世,而世终不能为之累,所谓汪汪若万顷陂者,非郭林宗无以知之,似优于子真,管幼安亦其次也(管幼安,管宁,汉末三国时期隐士。汉末天下大乱时,与邴原及王烈等人避于辽。在当地只谈经典而不问世事,曹魏几代帝王数次征召管宁,他都没有应命。)。(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郭林宗到了汝南郡,去拜访袁阆,没有怎么停留就走了;之后去拜访黄宪,却留宿了一两天。别人问他什么原因,他说:“黄宪其人,气度内涵犹如万顷湖泊,不仅宽阔而且深邃,不受外界干扰,水清且静,无法搅浑。其器量之深广,不可估量呀!”)此二三人者,幸生孔孟时,必皆有以处之。自唐而后,不复有此类,往往皆流入为浮屠氏,故其间杰然有不可拔者,惜其非吾党,难与并论。吾谓云门、临济、赵州数十人,虽以为晨门、荷莜之徒可也。
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稹、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李德裕)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者,处世如是,人亦足矣。推其所由得,惟不汲汲于进,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爱憎之际,每裕然有馀也。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复出,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州刺史,不拜。雍容无事,顺适其意,而满足其欲者十有六年。方太和、开成、会昌之间,天下变故,所更不一。元稹以废黜死,李文饶以谗嫉死,虽裴晋公犹怀疑畏,而牛僧孺、李宗闵皆不免万里之行。所谓李逢吉、令狐楚、李玨之徒,泛泛非素与游者,其冰炭低昂,未尝有虚日,顾乐天所得,岂不多哉?然吾犹有微恨,似未能全忘声色杯酒之类,赏物太深,若犹有待而后遣者,故小蛮、樊素,每见于歌咏,至甘露十家之祸,乃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句,得非为王涯发乎?览之使人太息,空花妄想,初何所有,而况冤亲相寻,缴绕何已!乐天不唯能外世,故固自以为深得于佛氏,犹不能旷然一洗,电扫冰释于无所有之地,习气难除至是。要之若飘瓦之击,虚舟之触,(古人言受横逆者,如虚舟之撞我,又如飘瓦之击我,便能犯而不校。)庄周以为至人之用心也,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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