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燮:焦山读书复墨弟
(2023-06-11 16:51:34)【原文】
焦山读书,即为避友计。兼之家道寒素,愚兄既不能执御执射[3],又不能务农务商。则救贫之策,只有读书。但须简练揣摩方有成效,不观夫苏季子[4],初次谒秦王不用,懊丧归里,发箧[5]得太公《阴符》之书,日夜攻苦,功成复出,取得六国相印,于以知大丈夫之取功名,享富贵,只凭一己之学问与才干。若欲攀龙附凤,托赖朋辈之提拔者,乃属幸进小人[6]。(我到镇江的焦山来读书,就是要避开这些庸俗的朋友。况且,我们是贫寒人家。我这个做哥哥的,既不能干重活又不会习武功。能够改变家族贫困面貌的唯有读书做官。但读书需要反复揣摩其中要义才会有成效。当年的苏秦初次说秦王连横,没有被采纳,垂头丧气回到家中。从小箱子中拿出太公写的《阴符》,日夜苦读,简练揣摩成功后再次出山游说六国,兼任六国的宰相。由此可知大丈夫要想取功名、享富贵,要凭自己的学问和才干。如果是靠巴结权贵,托亲靠友提携,那是以侥幸而图进升的小人。[3]执御执射:执御,驾车;执射,射箭。这里指从事武功或体力活。[4]苏季子:即战国时代的苏秦,字“季子”,洛阳人。家庭贫苦,向秦国推销统一中国的策略,没有成功,盘缠花完了,衣服也破了,回家后,妻子坐在织布机上不理他,嫂子要也不烧饭给他吃。于是他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闭室不出,苦读太公《阴符》之时,每逢困乏欲睡,便用锥自刺其股。最后写成两部书,一部为《揣》,一部为《摩》。改变策略,游说六国合纵抗秦,身任六国宰相。衣锦还乡时,他的嫂子为他打扫道路,跪在地上都不敢抬头看他。[5]箧(qiè):小箱子。[6]幸进:以侥幸而进升。)愚兄秀才耳,比较六国封相之苏秦,固然拟不与伦,而比较敝裘返里之苏秦,尚觉稍胜一筹。且焉学问之道,于其求助于今友,不如私淑[7]于古人。凡经、史、子、集中,王侯将相治国平天下之要道,才人名士之文章经济,包罗万象,无体不备,只须破功夫悉心研究,则登贤书,入词苑,亦易易事耳。(我只是个秀才,固然与佩六国相印的苏秦无法相比,但比起那个垂头丧气回到家乡遭受冷遇当年的苏秦,还是稍胜一筹的。况且要想做学问,与其求助于那些狐朋狗友,还不如私自拜古代那些圣贤为师。大凡那些王侯将相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才人名士的文章经济学问,古人的“经、史、子、集”中,无所不有,无体不备,只需要自己专心去揣摩研究就可以了。这要做到这些,登上贤人的名册,成为文章高手,是很容易的。[7]私淑:未能亲自受业拜其为师,但敬仰其学术并尊之为师。)
愚兄计赴秋闱三次,前两届均未出房,因此赴焦山发愤读书。客岁恩科[8],竟获荐卷,旋因额满见遗[9]。具见山寺谜书,较有稗益。再化一二年面壁之功[10],以待下届入场鏖战[11],倘侥幸夺得锦标,乃祖宗之积德;仍不幸而名落孙山,乃愚兄之薄福,当舍弃文艺,专工绘事,亦可名利兼收也。焦山之行止,亦于那时告结束。哥哥字。(当年朝廷恩科,我已获得推荐,最后因名额已满而终未能成行。现在在上将寺庙内读书,对我很有帮助。再用一、两年专心努力,如果能考中进士,那就是祖宗积德的结果;如果考不上,那就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福分太薄。那我就不再为学,专门去画画,那也可以名利兼收。无论出现那种情况,焦山读书也就就此结束。哥哥字。)[8]恩科:宋以后的科举制度,每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省级考试,考中为举人)、会试(国家考试。考中为进士),此称“正科”。清代逢朝廷庆典,也在“正科”之外,特别开科考试,称“恩科”。另一种情况是遇皇帝亲试时,可别立名册呈奏,特许附试,称为特奏名,一般皆能得中,也称“恩科”。[9]竟获荐卷,旋因额满见遗:竟然获得州府允准,推荐入京参加“恩科”会试。但又因推进名额已满,没有能够参加会试。[10]面壁:专心修持。语出佛教禅宗初祖菩提达摩之典故。据说他从金陵渡江北上,来到嵩山少林寺。在寺内曾面壁而坐,终日默然静修九年。[11]入场鏖战:指参加会试考试。
【简评】
这封信是写给堂弟郑墨的。板桥与郑墨的关系,前面已有介绍。此时郑墨正在兴化家中代板桥主持家务。他很奇怪哥哥为何要离家,一个人住在没有朋友相伴、孤独的山中寺庙内,并催他回家。板桥复信,解释为何要独处山中苦读的原因。其中谈到对当时士大夫的看法,也谈到自己要读书做官、振兴家门、耀祖光宗的人生志向。作者写此信时四十一岁,但这种看法和志向却伴其一生:
郑板桥是“扬州八怪”之一。他的“怪”就在于他不从俗流、不为俗物的个性。他在扬州以卖字画为生。不与官府、士大夫往来,而与骚人、野衲作醉乡游。扬州一些富裕的盐商,即使许以万金,也不得一字一画,民间流传许多盐商以此骗画的故事。但却时画丛兰、瘦石于酒廊、僧壁,随手题句,观者叹绝。为人秉性正直但又狂放、怪癖。平日作画,高兴时马上动笔,不高兴时,不允还要骂人。他在一幅赠友的画跋中对此也作坦率的自供:“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这与他在《焦山读书复墨弟》中批评当时的士大夫“标榜声华,营私结党”,“其间意气相投,道义相合,堪资以切磋琢磨者,几如凤毛麟角”,以及自己不同于“攀龙附凤,托赖朋辈之提拔者”的幸进小人的志向是一脉相承的。
另外,他一反文人避谈钱财的虚伪,作画公然挂出牌价:“大幅六两,中幅四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并在题画诗这种风雅之事中也公开论价:“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春风过耳边。”公开标价,直索现金,赊欠免谈,简直是今日绘画大师们商品意识的启蒙先师。在这封家信公然宣称“专工绘事,亦可名利兼收也”,也可看出其端倪。
雍正十年(1732)秋,郑板桥赴南京参加乡试,中举人为求深造,遂于第二年春离家赴镇江焦山读书,时年四十一岁。三年后,乾隆元年(1736)赴京参加礼部会试,中贡士;五月,于太和殿前丹墀参加殿试,中二甲第八十八名进士,赐进士出身。作者为表达自己喜悦之情,画了幅《秋葵石笋图》,以“葵”寓“奎”,以“石笋”寓破土而出。并题诗曰:“我亦终葵称进士,相随丹桂状元郎”。终于实现了他对郑墨的允诺:“再化一二年面壁之功,以待下届入场鏖战,倘侥幸夺得锦标,乃祖宗之积德”,“焦山之行止,亦于那时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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