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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我的母亲:好人为何受苦?

(2022-03-27 15:01:32)
母亲在2020年12月3日23时32分53秒离开了我们,虽然不是晴天霹雳,但也太意外,10月份刚刚从死神中抢救回来,我们本来都以为她身体本钱足,但没有想到耗尽了最后的能源,这次走得这样匆忙,从到医院到停止心跳,仅仅6个小时。
令人欣慰的是,她走的时候非常安详,脸带微笑,婴儿一般地熟睡。连为她擦身的护工都说,很少看到这样,像睡着的那样。我想,她一定在做一个好梦,梦见了光越来越近,走入了天堂。
感谢前天特地赶来的各位长辈、兄长,专门来为我母亲送最后一程,也感谢今天来参加追悼会的各位亲友。母亲生前非常低调,不喜欢热闹,我们就以这样一种低调而安宁的方式,为她送别。
几乎所有认识母亲的人,都会由衷地称赞她的为人,她的温和与善良。假如一个人的一生幸福平淡,那么,这些仅仅是凡人的美德,但母亲的一生,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有着常人所难以承受的多难的命运,一个平凡的女性,究竟靠一种什么样的意志,支撑着走过来的呢?母亲在1929年冬天出生于闵行区钱家塘的大户人家,再过19天就是她92岁的生日了。她的生母钱品仪,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军事外交家、陆军中将钱桐的大女儿,钱氏家族人才如云,最有名的当属母亲的堂舅舅、中国政治学的泰斗级大师、中国政法大学创校校长钱端升教授。当年的钱氏家族,在钱家塘有好多座大宅子,花园、池塘、庭台楼阁,美轮美奂。晚年的母亲不喜欢旅游,带她出去玩,她总是说:“我小时候外婆家都看到过的”,我们不相信,以为她脑子坏了,到了一处美景,常常开玩笑地问她:“这是你外婆家有的吗?”现在我才知道,母亲说的是真话,在她的记忆里,有一个遥远而幸福的童年。
母亲小学毕业之后,便辍学在家看领弟弟妹妹们,后来到中国仪器厂担任会计,她对数字和计算有特别的敏感和爱好,这几年因为老年失忆症连我的名字也忘了,但依然可以在一排私家车里,认出我的车牌号:21660。母亲不仅记忆好,工作也特别认真,在上个世纪60年代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地质部部长何长工视察工厂的时候,还特别与母亲握手。
与父亲的相识,是母亲生命的转折点。我一直在想,考取了西南联大、最后作为清华高才生毕业的父亲,为什么会看上个子娇小、学历相差悬殊的母亲?我想,母亲一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让父亲动心,除了善良,就是单纯。是的,母亲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单纯到了可爱而透明。
本来,他们会像许多夫妻一样,过着单纯而小康的生活。然而,1956年的夏天,在北京南下的列车上,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噩耗传来,母亲还怀着3个月胎儿的我,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承受这个地动山摇般打击的,我小的时候,身体很弱,老是生病,可能也与怀孕中的母亲状态有关。
那年,母亲才27岁,许多人劝她改嫁,但是,她想到一双尚在幼儿中的儿女,到了新的家庭以后可能会受歧视,为了我们,她牺牲了青春,牺牲了自己,牺牲了一辈子。我中学毕业的时候,班主任到来家访,听了我姑妈嬢嬢讲了母亲的故事,都掉了眼泪。
我童年的记忆,都是与母亲在一起,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我特别依恋母亲,母亲也特别痛爱我,痛爱我们两个孩子。她特别特别节俭,为两个孩子买两块糖糕,舍不得为自己买一块,只是尝一小口。孤儿寡母,有时候会受到欺负。我至今记得,有一年母亲带我们两个在徐家汇换车去闵行外婆家,不知道为什么与售票员发生了争吵,那个家伙嘴巴里很不干净,母亲嘴拙,争不过他,我当时很想帮母亲的忙,但是一个4-5岁的小孩,又能做什么呢?我想的只是长大以后要为母亲争光、争面子,现在我可以说了,这是我后来学习和努力的重要动力。
母亲的厄运还刚刚开始。文革风暴来临,因为是资本家家庭,也受到了冲击,被抄家。母亲半辈子省吃俭用、辛苦攥下的存款积蓄、还有手饰,也被抄走没收。到了1969年,上海地质仪器厂部分职工要内迁到重庆,本来不应该轮到有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没有人愿意去,柿子捡软的捏,找母亲谈话。母亲太老实了,只能屈从命运的不公。我记得快离开上海的那个晚上,母亲在床上嚎啕大哭,整整哭了一个小时,从此,她被发配到几千里外的山城,与自己的孩子只能一年相见一回了。
母亲孤身一人在重庆,从此性情变得古怪,长期的分离生活,使得母子、母女之间虽然有很深的感情,但彼此之间生活习惯差异太大,后来相聚、特别是退休回沪以后,生活中的摩擦便浮出水面,这常常让母亲有点伤心。如今检讨,肯定是我们做子女的不懂事,过于任性,对母亲缺乏孝心,但不得不说,这也是那个时代给我们家庭留下的精神创伤。
母亲这一生,经历的命运磨难,很少有人可以相比。一些比她幸运得多的老人,常常怨天怨地,牢骚满腹。然而,面对苦难,母亲却有一种安之若素的平静。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这两天,我在想这个问题,发现最重要的,是在母亲身上,有两种传统中国文化的气质:与世无争、知足认命。母亲晚年的时候,讲到任何事情,无论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最后都归结为命,她常说的四个字是:天生天化。相信个人奋斗的我,常常要与她争个明白,觉得她无能,只是将一切简单地归结为宿命。到了此刻,我才明白,真正糊涂的是我,明白人是母亲。母亲只能这样想,将一切归咎于命运,她才能与命运和解,有活下去的勇气。这不叫软弱,那是另一种坚强。郑板桥的人生哲学是:难得糊涂。同样,母亲的糊涂,她的与世无争,甘愿吃亏,与命运和解,正是更高层次的明白。我这两天,神情有点恍惚,早上醒来,很难相信母亲已经离我们远行。一个月前的11月5日,我最后一次去养老院看她,那天阳光很好,我搀扶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大圈,母亲状态很好,脑子也变得清晰,不像刚刚出院、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的病人,我还以为,她有长寿基因,还能多活上个十年。前不久,上海疫情复发,养老院再也不许家属探望,传来的消息都是好的,上周还自己吃了一大碗面条。然而,短短的6个小时,母亲竟然走了!让我们在感情上猝不及防,无法相信竟然已经天人两隔。母亲生前一直不愿意麻烦别人,她离开的时候,仍然是这样,不给人间增添任何麻烦。
母亲的最后几年,常常问我,钱家塘在哪里?冥冥之中,她似乎想回到童年,回到她梦中的伊甸园。直到前不久,我为北京大学纪念钱端升教授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的会议撰写研究论文的时候,才找到了钱家塘的确切位置。原来,母亲生前居住的养老院,就坐落在钱家塘地区,而我们此刻与她告别的殡仪馆,也距离母亲的老家2公里而已。
这不是纯属的巧合,母亲,您回家了!您回到了童年的伊甸园,那是梦中的天堂。回首母亲的一生,或许我们会悲愤地质问:好人为何受苦?但母亲不会如此愤怒,面对不公的命运,她总是以德报怨,以善化恶,在她的心里,只有爱,而不懂得恨。
好人可能受苦,但因此将会升入天堂。母亲,我们祝愿您在天堂里与我父亲相会,过着永远不分开的日子。而您的微笑,也会永远陪伴我们,让晚辈的生活,得到在天之灵的庇护。每年的清明,我们一定会到苏州的上方山脚下,美丽的石湖之畔,来看望您与父亲。永别并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
母亲,在通往天堂的鲜花路上,一路走好!
2020年12月5日于益善殡仪馆古月厅
在母亲告别仪式上的悼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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