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窗闲话》·和阗玉鼠
(2022-03-27 10:56:34)吾浙执兴贩古玩业者,有挟巨资列肆于通都大邑,谓之行家。有以些小本,终日游行陋巷僻乡,贱价收微物,觅蝇头以餬口,谓之骨董鬼。闻得珍物,因之起家,亦不乏人,故业是者众。嘉禾有张骨董者,日持数百钱,追随货糖之人至委巷间,皆巨室后户。忽有辟者,一婢持灰石鼠易糖而入,张向货糖者以百钱得之。至晚,群骨董鬼毕集茶肆,各出所得物,互相品评。张亦出鼠,识者曰:“此灰玉也,值一串。”张唯唯而退。至家,以灰水煮之,作布囊盛米皮磨擦,不数日间,其鼠玉色洁白,二目正红,光华闪烁,出自天成,非嵌入者。张大喜,觅巧匠以紫檀镂细座,香楠为椟,修饰精致,以示行家。许以五十金,张不允,询及是玉出处,何因目赤,行家不能答,曰:“欲知究竟,非吴下大贾不能也。”张即赴吴以示行家,虽啧啧称叹,亦莫究其来历,仅曰:“玉色虽佳,为物甚微,不堪入贡,不过为贵公子案头赏玩耳。不出百金,若欲多得价,姑寓吾肆中,俟赏鉴家物色之可也。”张许诺,乃交行家,日则列于多宝厨,夜则什袭藏之。如是半载,虽有问者,许价数十金而止。
时有相国守制回籍,将起,复广觅贡物,道经行家,瞥见玉鼠,停舆而入,索玩久之,询物从何来,需价若干。行家对以嘉禾客寄售者,价昂甚。相曰:“吾将试之,若系真者,价不嫌昂。即不真,亦值百金,可命客来府候给值。”行家诺,告张曰:“中堂贵客,汝往听命。若云物真,必索五百金,予我行规五十。若云不真,即百金货之,不可不售,恐后无识者矣。”张欣诺。登相府,已谕阍人留客宿。
相命开内宴,诏妻妾子弟咸来贺宝,于是少长毕集,传观玉鼠,皆奖赞二目之异,而腹诽称宝之谬也。入夜,命东西分列四筵,中设黑光明漆几,高供玉鼠,堂中悬五彩琉璃灯,画烛齐辉,又命女仆娈童较准洋表时钟,守报时刻。东筵夫人率诸女眷就列,西筵子弟告坐。相则卧胡床,以矮几列精馔数品,随意饮啖。且命眷属各举新令,以尽雅兴,毋以老夫拘泥也。于是猜枚传筹,欢声盈耳。未几,童仆报亥时末刻,相命毋哗,灯烛尽息,使众目注视玉鼠,若有异,则报吾知。四座寂然,黑无所睹,莫不窃笑者。未几时钟十一响,众见鼠目透红光一线,渐引渐长,高与屋等。众皆咤报,相曰:“未尽所长也。”未几钟鸣十二,光华忽散,通室大明,如坐月光中,须眉毕见。众皆感悦,男女成列,奉觞上寿,相捻须大笑,受爵称庆毕,光亦渐敛。罢宴收宝,人各就寝。
翌辰,相出见张,命之坐曰:“宝物真矣,汝从何处得来?”张诡对曰:“小人之祖薄宦山右得之市肆,以为传家之宝,本不忍舍,今小人为阻饥所迫,姑以割爱,实无价也。”相曰:“得之山右信然,姑陈尔价。”张虽领行家先入之言,嗫嚅不能出口。相命仆以珠盘给之,谕其自度。张本欲拨五百珠,心慌目乱,错拨五万珠。仆以呈相,相大笑曰:“五万金不为多,但毋后悔。”即唤行家至,相曰:“客已货乃宝白金五万,吾与尔百金作行规,速为立券。”行家欣然书之,授张署押,囊金同归。
行家叩张物之所宝处,奚不明告我等,今已售矣,请述其异。张无可对,直告以不知之故。行家贿相府阍人而探之,阍人曰:“席中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礼记·内则》意思是说家里的事不要对外说,公家的事不要随便在家说。)无从深悉。无已,有某词林(翰林或翰林院的别称。)者,主之门人也,吾等转告以得宝事,请词林入贺,可以问而知之。”爰启词林登堂申贺,乃见曰:“闻师相所得至宝,请以广门生之闻见。”相出玉鼠示之,词林曰:“二目之赤光异则异矣,然《博古图》、《集古录》考证诸书所未载,何称宝为?”相曰:“此大内物也。儒生焉得见之而注于图录乎?”词林曰:“然则师相何以知之?”相曰:“此物唐天宝间和阗所贡,相传以夜光玉琢成,其两目之异,遇子时能放光华,以辟恶物。是以先朝藏于书林,则蠹鱼不生,而古集完好。因兵燹之后,贼携之山右,遂失所在。而天府所藏珍器,册档内注载甚明,自失此物后,往往书籍蠢损。当今每命山右巨卿密谕访觅,久无下落,今为老夫所得,以应上命,必喜出望外,真百万黄金无以觅此至宝也。”词林再拜而退。
张闻是言,拥厚资而回,访诸失物之家,果国初为山右中丞属下,以赠公子作盘中玩物。初不知目光之异,不甚宝贵,今家已中落,玉鼠在尘土中掩埋失色,小婢偶拾之,以易糖食,竟为张骨董起家之瑞。其命也夫,其命也夫!
皇室之宝“和阗玉鼠”与“骨董鬼”的民间故事
清朝时,古玩业大兴,在浙江卖古玩的行业有行家有小卖,那些资本巨大在通都大邑开店营业的,称为“行家”;还有一些资本小的,终日在陋巷僻乡游串,低价收购小玩物,谋求薄利以糊口的,称之为“骨董鬼”。其中,偶尔获得一个珍物,并因此起家的,也不乏其人,因此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很多。
在浙江嘉禾有一位姓张的骨董鬼,就有一次奇遇。起初,他每天拿着数百钱,跟在卖糖人的后边,去到静僻小巷之中寻宝。这里都是富贵人家的后门。一天,忽然有一户人家开了门,走出来一位婢女用灰石鼠跟卖糖人换糖。张骨董用了一百钱向卖糖人买来石鼠。傍晚,众骨董鬼在茶肆聚集,人人都拿出当天所得之物互相品评。张骨董取出了灰石鼠,其中有人说,“这是灰玉,值一串钱。”张骨董搭不上腔,嗯嗯应了几声就回家了。
回到家中,张骨董应用自己的一点行中常识,用灰水煮石鼠,又取布囊装米糠皮磨擦石鼠。就这样反复操作几回,不出几天,灰鼠呈现出洁白的玉色,二个眼睛展现光华闪烁的正红色,原原本本的红玉石色,出于自然,不是后来嵌入合成的。张骨董喜出望外,找到了巧匠用紫檀木镂雕了一座精美的底座,又用香楠木做了一个匣子,修饰得非常精致巧妙。张骨董把玉鼠拿给行家看;行家愿以五十金收购,他不答应。他问了行家此玉的出处,为何有红色的眼睛?行家解答不了,就说“欲知究竟,必须找吴地的大商人。”
张骨董随即出发到了吴中,找了行家鉴赏玉鼠。行家虽然啧啧赞美,也不知玉鼠的来历,只是说:“玉色虽然甚佳,此物却很微小,不能用来入贡,只不过是贵公子摆在案头玩赏的物品,价格不出百金。如果想卖高价,可以暂时放在我的店中,等待鉴赏家前来物色。”
张骨董许诺,把玉鼠交给行家,白天把玉鼠陈列在多宝厨中,夜晚则把玉鼠包好珍藏。就这样过了半年,期间虽然有人问过玉鼠,出价最高也只有数十金。这时,有位回乡奔丧的相国,将要期满返京复职,正在广寻贡物。一天他经过那行家的店,瞬间被百宝橱中的玉鼠吸引了,他便停车入店。相国拿着玉鼠玩赏许久,询问行家此物从哪里来,标价多少?
行家回答是嘉禾客寄卖的,其价甚高。
相国说:“我要试一试,如果是真品,不嫌价高;如果不是真品,也值百金。可让嘉禾客来府等候付金。”行家应允。于是他告诉张骨董说:“中堂是一贵客,你去听命,如果说是真品,定要他五百金,并给我行规五十金;如果说不是真品,你便以百金卖给他,不能不卖,恐怕此后无人赏识此玉鼠了。”张骨董欣然许诺,来到相府,其守门人已经受命留客住宿。
相国指示开设家宴,招来妻妾、子弟都来庆贺得宝。于是全家老少汇集,传看玉鼠,个个都称赞玉鼠的两眼真是奇异,然而,他们心中却认为此鼠算不上什么宝物。等到一入夜,相国命东西分列四桌筵席,中间设置黑色的明亮漆几,高供玉鼠。大堂中悬挂五彩琉璃灯,高烛齐辉。他又命女仆侍童,校准洋表洋钟,守在旁边报告时刻。
东边的筵席由夫人率众女眷就坐,西边的筵席由弟子们就坐。相国独卧胡床上,矮几上陈列了几种珍馔,随意饮用。他又让眷属们各自尽兴饮宴,新创酒令玩耍,不用拘泥。于是,欢声四起。不一会儿,童仆报告亥时到了,相国指示大家不要喧哗,熄灭灯烛,大家都注视着玉鼠,如有奇异状态则赶快报告。就这样四座寂静以待,黑暗中不辨五指,其时众人心中莫不在窃笑。
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听到时钟鸣十一响。此时大家看见玉鼠透出红光一线,渐渐光线延长了,越来越长直到和屋子一样高,大家都十分惊诧,赶紧报知相国。相国说:“还没到最奇妙的时刻呢。”又过片刻,钟鸣十二响,玉鼠眼睛的光华忽然四射,全室通明,众人如坐月光之中,人人的须眉都清晰可见。一堂中欢声四起,列队举杯给相国祝贺上寿。相国捻须大笑,受贺称庆。一番庆贺之后,玉鼠的光华渐收,宝物被珍重收藏起来,大家各自就寝。
第二天,相国出来召见张骨董,命他坐下,说:“宝物是真的,你从哪里得来的?”张骨董谎称:“小人的祖上在山右做小官,在市场上买得此宝,本是传家之宝,不忍舍出。现在小人被饥寒所迫,因而割爱,实为无价之宝。”
相国说:“此宝得于山右,是可信的。你可以说说要价。”张骨董虽然已受行家之言,此时却嗫嗫嚅嚅难以出口。相国命仆人递上一只算盘,让张骨董自己斟酌。张骨董本想拨动五百的算盘珠,由于心慌眼花,竟错拨了五万的算盘珠。仆人把算盘呈上时,相国大笑说:“五万金不算多,只是你不要后悔。”随即唤来行家,相国对他说:“客人已卖出他的宝物,白金五万,给你五百金作为行规,赶快写好字据。”行家欣然写好了,递给张骨董画押,然后两人装好银子一同回去。
行家问张骨董此物宝在何处,为什么不明告我们呢?现今宝物已经卖出了,就请讲讲它的奇异之处吧。张骨董无言以对,只好说自己并不知晓。行家又贿赂相府的看门人探听虚实,只听得看门人说:“府中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无从探听。”
过了几天,行家转告一位翰林,是相国的门生,请他入贺并探问得宝的原委。于是翰林启禀相国,升堂庆贺,说:“听说师相得一至宝,请让门生也增点见识。”相国拿出玉鼠让翰林看。翰林看了看说:“玉鼠二目的赤光,是很奇异。然而据《博古图》、《集古录》等考证的书都无记载,为什么说此物是宝呢?”
相国说:“这是皇室之宝,儒生又怎能于图录中见到呢!”翰林说:“既然如此,师相如何知道这个宝物的呢?”相国说:“此物是唐代天宝年间和阗所贡之宝,叫‘和阗玉鼠’,相传用夜光玉琢成,其两目的妙处,是在子时能放光华,用来辟邪恶之物。所以先朝把此物藏在书库,蠹虫(白鱼的别名,一种蛀虫)不生而古籍完好
。因为兵灾之后,贼人把此宝带到山右而遗失了。然而朝廷府库的珍器册档案内,记载得很明确。自从此物遗失后,书籍常常受蠹虫损坏。皇帝每每命令山右贵官暗中访寻,久无下落。今为老夫我所得,用以承应皇帝之命,皇帝一定喜出望外,真是百万黄金,无以寻见此至宝啊!”翰林聆听之后,拜谢而回。
张骨董辗转听了这番话,带着重金返回家中,再次寻访静僻小巷中的那户卖出玉鼠的人家,果然是清初任山右中丞的人家,属下官史把玉鼠赠其公子做为盘中玩物。当初没有眼光,不甚宝贵。如今家境中落,玉鼠埋在尘土中久埋失色。家中小婢偶尔拾得,用来换取糖食,竟然成为张骨董发家的开端,真是命运的安排呀!
前一篇:鬼脚七:快乐就是不戴面具的忧伤
后一篇:罗辑思维:游戏化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