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坚勇:母亲三章(白发坟草)
(2022-03-18 13:52:18)造物主也真会捉弄人,那些养尊处优之辈,整日价研究养生之道,却往往从头到脚浑身是病;而一辈子吃辛受苦的乡野小民,栉风沐雨,不忌生冷,却能没病没灾。母亲的身子骨一直还算硬朗,1976 年,她患了舌癌,到肿瘤医院治疗,出院前,我私下问医生预后如何,回答说:“情况好,还能活一二年。”但母亲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背后大骂医生“嚼蛆”:“六十三,有个关,去年得病是该我命中有一坎,既然熬过了年,有得过哩。”她果然否极泰来,越活越滋润。村里分田到户,她坚持要了两块责任田,专心致志地作稻粱之谋。两块田,一高一低,长水稻,高田放不上水,她每天大老早起来煮一锅粥,然后夹着脸盆去刮水,刮一阵子,回来吃碗冷粥,再去刮。一锅粥吃到晚,一只脸盆刮到稻穗垂青。我劝她说这样不值得,横竖我们口粮吃不完,带点粮票回来买就是了。她说自己种的米香,营养好;说粮站的老陈米里面用了药粉,那是化学。“况且,不种田,整天日子也难过哩……”
我知道那“况且”是因为孤独。我一月两月的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她都高兴得孩子似的宣扬:“我儿子回来了。”然后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但话题总是越来越少。在外面的那个世界里,我有那么多的红尘杂务,人生静面下掩藏着太多的无奈和烦恼:竞争中的失意,人际关系的险恶,生活的周而复始、平淡无味,这些我怎么能向她诉说呢?既透不出信心,也怕她为我担忧,于是便只能问些钱粮油米之类,渐渐地,竟相坐无言。有一次,坐着坐着,母亲默然垂泪了:“我一个人在家,成天的没个人说话,嘴都闷臭了,好不容易盼到你像云片儿似的飘回来一次……”
我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不错,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恓恓惶惶,耿耿于怀的无非是那点过眼烟云的得失而已,名缰利锁中,我怎么偏偏忽略了母亲那双深情期盼的目光呢?每次回城,母亲总要跟到前面的大路上,抓着我自行车的后架说:“有空回来呀。”在那一瞬间,做儿子的心头便况味四起,严正告诫自己以后要经常回来,在家多住几天。可一进入城里的那个世界,却又身不由己了,仍旧是一月两月的才“飘”回来一次。
到了1989 年的夏季,四十岁的我却要远离母亲而去了,是母亲动员我走的。因为我们夫妻分居已经十三年,孩子也已经上中学了,长久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每次回来,母子无言枯坐时,母亲便作出很轻松的样子:“你去吧,不要挂念家里,再过两年,等我做不动了,也随你们去。”然后便小心翼翼地打听调动的进程,我总是说:“早哩,领导勒着不放,年内走不掉。”母亲听了,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仍旧是那句话:“你去吧,不要挂念家里。”一边扭头去做她的那些永远忙不完的家务。
但领导并没有怎么样勒着不放,调动的手续很快就办好了。我先没有告诉母亲,找了一辆车,把坛坛罐罐的运到妻儿那边,到新的工作单位报了到,准予下个月正式上班。然后回到原先的那座小城,像往常那样,骑着自行车“飘”回母亲身边。我想陪母亲在家里住上几天,找个机会把调动的消息告诉她,当然要尽可能轻描淡写些,仿佛不过是出门作一次很普通的旅行。几天以后,再骑着自行车去妻儿那边。大热天,凭两个轮子滚过大江南北几百里行程并不轻松,我为的是让母亲觉得儿子那地方并不遥远,仍旧和往常那样,可以骑着自行车“飘”来“飘”去的。
那几天,母亲情绪很好,总是津津乐道于村里村外的种种趣事,又领我到田头看她种的庄稼,很豁达乐观的样子:“再过几年,这田我也不种了,进城跟你们享福去。”我想告诉她调动的事,但一直不忍出口,怕坏了她的兴致。直到临走的前一天,我拿出一点钱,对她说:“明天我骑车到江南去,可能要住些日子才能回来。”她轻轻地把钱挡回来:“钱我有哩,你去吧,早点去上班,新到一个地方,要有好印象。”
我心头一紧,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只得努力地笑笑:“反正不远的,骑车来去很方便。”
母亲顿了顿,相当平静地看着我:“只要你们一家过得好,我比什么都高兴。给你说实话,城里我是终究不去的,死就死在这老屋里,人是土物,离不开土地哩。只是有一桩心事,下次回来,你给我买点木头,早点把大褂子拢起来,也不必花大钱,能遮遮人眼就行了……”
“大褂子”就是棺材。我不禁戚然,唯有点头而已。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母亲没有跟到前面的大路上,只站在门前的枣树下朝这边看着。
我是从来不善于写信的,特别是给母亲写信,她不识字,有了信必要请人看了再翻译过去,自然只剩下空脱脱的几桩事体,淡了其中的情致。因此,到江南以后,我一直没有给家中写信,只将那些要说的话苦涩而温馨地演绎在心底。在许多落寞失意的时刻,在异乡苍凉的海关钟声的余韵里,母亲那白发飘零的身影便时时浮现在面前,让我独自一遍遍地体验人生的凝重、生命的悲苦欢愉以及至善至美的人间亲情。这期间,有一个堂侄来过,带来了母亲养的小公鸡和树上的枣子,还有包扎得很好的我遗落在家中的几毛钱菜票,母亲不知道那是我在外地学习时多下来的,眼下已无异于几片废纸。来人说母亲还像往常一样,又说稻子收了,折了垒得很高,麦子的基肥下了豆饼之类。我似乎略感宽慰。但深秋的某个傍晚,当我站在萧瑟的西风中,看着几片落叶在台阶上恓惶地飘动时,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我急切地要回归母亲的怀抱,回归老家那皱纹似的村路和温暖的茅屋。这冲动是如此强烈而不可抑制,以至于一晚上几乎失了魂似的。妻子似乎看出了什么,说:“你该回去看看妈了。”我说:“明天就回去。”妻踌躇地:“只是来不及买东西了——多带点钱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当然是骑自行车。
母亲在河边割草,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息,那白发也在芦叶间一高一低地晃动。我轻轻喊了两声,她没听见,只有柴刀砍在芦桩上轻轻地呻吟,到第三声时,她才抬起头来,当下扔了柴刀,定定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似的,然而终于笑了:“白了,比在家里白些了……”
但母亲却显得苍老多了,眼神的迟滞茫然自不必说,身子也佝偻了不少,脸上的寿斑连成了一片,脖子上那条长长的疤痕是手术后留下的,蚯蚓一般沿着松坠的皮肤向下延伸。当时,本来应该进行舌部手术的,但考虑到这么大年纪了,怕在手术台上下不来,就采取了切除颈部淋巴,防止转移的方案,这很大程度是带安慰色彩的,因为原先的病灶还在,光是防止转移有什么用?如果允许作一次残酷的选择,能转移到别处未始不是好事,因为还有什么肿瘤比生在舌头上更痛苦的呢?我的心陡然沉痛起来,母亲,你能够承载山一样沉重的贫困,能够承载青年丧夫和中年丧子的剧痛,也能够承载癌病房里那近乎残酷的治疗。但是在你的晚年,却难以承载心灵的孤独。虽然我是骑着自行车走的,虽然我许诺还像以前那样“飘”来“飘”去,但是你却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儿子已经离你而去了。山高水长,天各一方,期盼也从此变得遥远朦胧。而你又不愿离开脚下的那片土地,只能孤寂地苦守着老屋。白天,你努力使自己沉浸于超负荷的劳作中;晚上挑着欲熄还燃的灯芯,暗淡地谛听着旷野里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心思飞得很远……
这次回家,我整天陪着母亲,尽量找些让她高兴的话题,但说着说着,有时母亲会忽然坐着发呆,只是凝望着枣树上的最后几片树叶,似乎沉浸于某种悠远的思想。有一天夜里,她忽然大呼我的小名,声音惶急得很,待我站到她床边,且让她抓着手时,她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走了呢……”
但儿子终究是要离去了。
此一去,又是几个月,直到有一天邮差送来了老家的电报:“奶奶生病,速回。”是堂侄打来的。
一直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母亲旧病复发,还在原来的部位上。其实我上次回来时,她就已经明显感到不适,但她没有说,怕我担心,同时也心存侥幸,希望像以前发生过的那样,只是受了寒凉,偶尔发炎,以后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次没有好。
从肿瘤医院的门诊大厅出来,我让母亲坐在花圃的石阶上,自己返身上楼向医生摸底,尽管希望之光微薄得近乎虚无,但由于有过第一次的大难不死,便总想着能再次出现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医生以那种职业性的冷漠告诉我:“这么大年纪,又是复发,没有任何治疗价值。趁现在还勉强能吃,想吃什么回去弄给她吃。”在我的一再恳求下,他才同意做一次化疗,算是对病人,也是对家属的一种安慰。
看到我从楼梯上下来了,母亲迎上来,问:“先生说看得好吗?看不好,咱明天就回去,不要把钱往水里扔。”
我说:“看得好,先生给你用好药哩。”
母亲叹了口气:“人过千年有一死,我不怕死,只是天底下的病多得很,为什么还要让我死在这种病上。”她知道这种病最后是很痛苦的。
接受化疗前,母亲提出要到琅山去烧香,我陪她去了。在山脚下,个体轿夫蝗虫似的围上来兜揽生意,要价也不很高,可母亲坚持要自己一步步爬上山。我知道,她是要以自己的虔诚感动上苍。在山顶,我替她买了香烛,捐了功德钱,让她到九垒高台之上的菩萨面前叩拜如仪。同时,台下的儿子也在心底默默地祈祷:上苍,睁开你的慧眼,看看芸芸众生中的这个普通女人吧,为了她这辈子经受的苦难,为了她执著而毫不张扬的爱,你无论如何该发一发慈悲。上苍,为了母亲,我这个无神论者的灵魂向你跪下了……
下山了,一步步从远古走向现代,山顶的钟磬声犹自隐约可闻,山脚下激光摄像的招徕已经喧嚣而来。这玩意很有号召力,能当场把人像印在手帕之类的东西上。母亲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离开时,有些迟疑地问我:“画一张得多少钱?”
我说:“四块。”
于是便越发迟疑,但终于还是说了:“我也想画一张。”
我说:“画吧。”
“这里不用血照哩,我也不怕它把魂灵摄了去。”老辈子人称底片为“血照”,认为照相会把人的魂灵摄去的。
母亲端坐着,笑得平静而慈祥。“这老太,镜头感特好。”影像出来了,先印在纸上,不光是摄像的个体户,还有四面围观的游客都赞不绝口。个体户又问:“老太属什么的?”“属虎,七十七岁。”于是便选一块带生肖的手帕,把人像印上去。母亲自己也很满意,举着正正反反的看了一阵,郑重地交给我:“我这一世人生从没拍过小照,就这一张,你收好,以后你们也有个想念。”语调相当坦然。
回家的路上,母亲的情绪显得很宽松,似乎应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明天,她可以一无牵挂地进入病房,去接受命运的裁决。
一个月后,母亲走出病房时,除去脱落了满头白发外,其他没有任何效果,癌细胞正在野玫瑰一般的扩散,一切的药物都已无能为力,只有镇痛片须臾不可离开(后来是针剂杜冷丁)。曾经死死地眷恋着故土的母亲,现在不得不住入我们拥挤的公寓楼,度过她最后的时光。
然而,城市的景观,终究不如乡村那样鲜活流畅,朝朝暮暮,几乎永远是一种节奏和色调,连天空也被蓬勃向上的楼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母亲是离土地很近而离都市很远的农妇,无论被病痛折磨得怎样昏天黑地,每天,她都明白无误地记得农历的日子,以及还有几天该是什么节气。城里人对天气的反应是极淡漠的,至多也不过关系着上班带不带雨具及阳台上的衣服要不要收之类,只有母亲常常会忧心忡忡地抱怨:“多少天不曾下雨了,田里干得冒烟了。”某日,半夜里风雨骤至,我们都睡死了,忽听得母亲喊我们关窗子,口中且念念有词:“救命雨啊,明天家家筑墒栽山芋……”
有一天,我正闷头写一篇什么小东西,竟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她终于挣扎着跑进我的房间:“我喊老半天了,你咋不睬?”我不禁悚然,连忙解释:“妈,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小时候下河灌了水的,几十年一直不见好,现在基本上废了。”母亲见我有点悲哀的样子,便转而安慰道:“废了好,人生在世,总该有一缺,十全十美反倒不好,难得长寿。”
初时,我并不曾介意,后来细细一想,天,母亲这话竟有如禅宗大师的偈语一般,其中意蕴深沉的哲理,令我好一阵颤栗不已。是啊,阴晴圆缺,物极必反;盈虚溢损,相克相生,所谓造化大抵不过如此而已。母亲难道是在阐述这宇宙人生的终极真理吗?按说,母亲是算不上什么知识者流的。曾记得1979 年春,正值中越边境战事初起,乡村里也传说纷纭。有一次我回家,母亲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听说林彪在人家那边帮助指挥哩。”看着她那相当严肃的神色,我不禁哑然失笑,只得叫她大可不必担忧,林彪早就摔死了,怎么会跑到人家那边去呢?母亲生活的天地极其蹙窄,终年基本上足不出村,她又不识字,不能读书看报什么的,对所谓的国家大事难免孤陋寡闻。但不识字的她却常常闪现出思辨色彩和智慧之光,那是因为积淀了多年的人生体味。这些,亦常常使我这个“有文化”的儿子感悟良多。
又到了一年的深秋,黄昏的光线短促而凄凉,夜色缓缓地流逝,有如跚跚踽行的老人,小雨洒在石板街上,透出一片冷色。母亲的小床靠着窗口,精神好些时,她常常伏在窗台上往外看,随着季节的变迁,母亲的脸上一天天地凝重萧索,叹息也变得悠长:“树叶子快落光了。”“太阳照不过来了,日天越来越短了。”终于有一天,她坚决地提出要我送她回苏北老家。
母亲回来了,回到了故乡的老屋,明知大限迫近,反倒超脱了许多,似乎能在自己的老屋里终了一生,也就无怨无憾了。在镇痛药发挥效应的那点时间内,她平静地吩咐后事中的每个环节,唯恐我在哪一点上不周到。此外的话题就是讲她孩提时代的往事,很温馨陶醉的样子。一次梦中醒来,她兴奋地告诉我,说梦见小时候到外婆家去了:“路两边好多好多的菜花,一眼也望不到尽头,我赤着脚走啊,走啊,浑身上下全沾满了花瓣,连太阳也成了金黄金黄的。外婆家远哩,一到她家,我就说:‘我累死了,想睡。’外婆揉着我的脚,说:‘你睡吧——咋赤着脚来的?好远好远哩。’我爬到外婆床上就睡着了……”母亲讲这些的时候,脸上神采飞扬,灿烂得有如少女一般。我问她后来怎么样了,她摇摇头:“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上了外婆的床就睡着了,我累哩……”
是的,母亲太累了。
几天以后,母亲平静地逝去。本来,医生说至少还有一两个月最艰难的日子,但上苍有眼,开脱了这最后一次苦刑。是啊,我亲爱的母亲,你这辈子的劫难难道还不够多吗?为什么最后还要让你承受那么残酷的折磨呢?
丧事的一切都照母亲生前的嘱咐办,简朴而又得体——根据风俗应有的礼仪和作为一个普通村妇所能够享受的规格。开丧之前,一个帮助料理丧事的堂侄提醒我:“你要多准备几桌碗哩,到时候百儿八十的也不够人家偷。”我一时大惑不解,竟不知这是乡间的风俗:凡高龄且有福的老人死了,来吊丧的人吃罢饭,往往要把碗偷回去给孩子用,说是可以免灾。根据堂侄的说法,像我母亲这样的身份,子女都是大学生,而且在外面都混得不坏,孙辈也很出息,在乡村里算是有福的了,到时候人家偷碗是免不了的。所谓偷只是个说法,其实就是拿,大大方方地拿,张张扬扬地拿,商量起来大呼隆地拿。而对于主家来说,则是碗被拿得越多越风光。“去年东村万书记的老子死了,那场面啊,一批客人吃过了,桌面上的碗一个也不剩。家里的碗不够了,派拖拉机到供销社去拖,最后连供销社的碗也拖光了。啧,那福气……”
这些我自然不懂。但令我费解的是,以母亲的精细,对后事的方方面面又考虑得那样周到,为什么却遗忘了这桩大事呢?
母亲是凌晨卯时入土的,这是风水先生看定的时刻,农历的月底,这个时刻正好是先升月亮后出太阳,寓意自然很不错。母亲的灵柩出门时,正值一弯残月挂在东南角上。我撒着纸钱在前面领路,把母亲领向那片刚刚拾掇干净的萝卜地。清冽的寒风吹送着女眷们嘤嘤的抽泣,送葬的喇叭声在夜色里走得很远。而我的心头却一片空白,飘飞的纸钱中,似看见一大片乱晃人眼的菜花,母亲赤着脚,在菜花掩映的小路上吧嗒吧嗒地走,浑身上下沾满了金色的花瓣……
一辈子苦恋着土地的母亲,终于又回归土地,永远永远地和土地结合在一起了。斯时,乳白的曙色悄悄地挂上了东方的天际,是一块浩荡澎湃的挽幛么?
母亲人缘好,村里村外来吊丧的很多,流水席,坐了一批又一批,但原先预计的“偷碗风潮”并没有发生。一批客人撤下去了,酒碗饭碗菜碗汤碗虽一片狼藉,却并不见少。我心头隐隐约约的期待终于被丧席上这种残酷无情的文明所粉碎,化为酸楚和悲哀,为我可怜的母亲,和她那七十七岁的人生……
事后一清点,总共只少了一只碗。
那位曾经担心“百儿八十不够偷”的堂侄,后来又噙着泪水告诉我:“少的那只碗,是孩子喝茶打碎的。——奶奶这一世,苦啊……”
呜呼,我真想大哭一场。
暮云春树,逝者如斯,日子又朝朝暮暮地过去。生者仍在恓恓惶惶地忙碌,只是每当静夜或霜晨,尘世的喧闹暂时隐退以后,我便坐在窗前,燃起一支烟,开始和母亲探讨关于爱的涵义,关于永远难择而又难弃的人生问题。
母亲到了晚年,喜欢喝本县生产的一种糯米酒,说年纪大了,夜里觉头不好,上床前喝两口,比什么都舒服。一次,我带回去两瓶,是精装的,母亲心疼地说:“要这么好的做什么?贵哩。”我显得很气派:“不贵,你尽管喝,喝光了我再带回来。”以后问过她几次,都说:“还有哩。”母亲过世以后,我收拾房间,却发现床前的柜子里,那两瓶糯米酒还在。
前些时,为了与自己生计有关的事情,我和妻去找一个朋友帮忙,妻拿出那两瓶糯米酒在手里掂掂。我说:“这是留给妈喝的……”
妻默默地放下酒,去小店里买了一条中档烟。
哦,母亲,如果你觉得孤寂,就常回来看看吧,你爱喝的糯米酒给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