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原:我们都是孤魂野鬼
(2021-08-08 14:58:05)
初见笑眯眯的G,是2001年冬,那时她大学毕业不久,刚去外地采访一项赛事回来,晒得有些黑,见人总是腼腆地笑。G是东北人,海拔很高,我这样的南蛮看她须仰视,后来熟悉了,她有时慈祥地鸟瞰着我,说:原哥,你头顶的白发好多啊。这句话让我自卑了好几秒,再也不敢站在她附近。
2002年夏天,G离职了,据说去了京城;秋天,我也离职了,便没怎么见过她。2003年,据说G又折返广州,供职于另一家日报,我的一位朋友想操办杂志,托我当猎头,我想起G的文字很不错的,做版也爽利,快手且漂亮,便约她在酒吧见了一面,G一口应允,只是我那朋友杂志没做成,无疾而终。记得那夜G没怎么喝酒,沉默而忧伤,我也不惊奇,凡在广州流亡的外地人,多数都会有这样的神情,大致想来,那时的她,应当是没有求死的心罢。
2004年深秋,我走在报社的门口,忽然有人唤我,一看竟是G。她脸色晦暗,心神不宁地跟我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地说要去赶车,不聊了。我虽觉得她怪异,但也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她说的赶车,居然是去赶最后一趟死亡列车。
2003年和2004年,我分别只见了G一面。2005年,今后的无数光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据说她两天前火化,此刻她的骨骸,她的魂魄,大约已经跟随亲人回到了故乡长春。
G的死说来让人悲伤。先前听说是为情所困自杀的。昨天碰到她所在报纸的同行,才知道她被报社解聘了,而男朋友竟提出分手,说是生活压力太大无法承担云云。我操,这样的男人简直是畜生,如果砸掉饭碗就等同于绝路,那中国上千万的下岗职工都不用活了。而G终于开煤气自杀了,我曾撰文盛赞开煤气是最优美的自杀方式,但愿G没有看过那篇文章,否则我会觉得自己的文字里夹藏着命案。许多年前,我采访过中国足球队前门将张惠康,当时,失业和失恋把他弄疯了,而如今,失业和失恋却把G弄死了。
其实G却是偏隘了些,她系出复旦名门,人也极有灵性,换个东家便是,终归饿不死的,而薄情的男人,更是不值得为其自戕。只是往生者的心思,我们又如何揣摩得到,据说自杀的人一般是在死前的10分钟里作出决定的,但我仍遗憾她临终前半个月见最后一面时,我未约她去吃个饭或喝喝酒,如果心情有所舒缓,或许今夜她仍能平静地呼吸着,躺在广州城喧闹的黑暗里,而不是躺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
3年前在同一栋小楼上班时,G曾约我给她的版面写稿,我的顶头上司却要我给本部门写评论,怕我精力不济,便叫G不得再向我约稿,G甚委屈,当众哭了起来,而我则像夹在风箱里的老鼠,左右为难。前几天我向远在长沙的前上司通报G的死讯时,还说起这件往事,各自黯然。那是我所见的笑容可掬的G惟一一次落泪,而我也仅给她的版面写过惟一一篇稿。那日翻出自己新近出的文集,找到了那一篇经她编辑的年终盘点文章,标题是《2002,梦想被现实阉割》,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在金庸的《连城诀》里,一个女人照例死在一个男人怀中,这种设计有点老套。但女人弥留之际的话很唯美:将来我们到南方去种田,晒着暖洋洋的阳光,养些小鸡小鸭……”真是一语成谶。只是G没能死在男人怀里,她被男人抛弃了,被阳世抛弃了。
G的这几年是颇不顺的,屡屡跳槽。去年有朋友托我找写手,我给她打电话,她推脱说不想写,过了一阵忽然又打电话来主动要求写,说是她父亲得了癌症,须写稿挣钱给老父治病,但她随后请了长假回乡,终是未写。照此想来,她自戕的时候,其父或已离世,而她的母亲不远万里从吉林赶到广州,捧着独生女的骨灰盒时,如何的哭天抢地,如何的五雷轰顶,亦不难想见。G是自私的,她消灭了自己,却不啻于灭门。
我活了30年,见过不少人的死去,已觉素常,只是G这样风华正茂的死,还是在自己胸口重重地擂了一拳,尤其上个月刚遇见的活生生的人,这个月却已成了一掊尘土,一个深夜游荡的厉鬼,那无常的手段,端的是鬼斧神工。G是长春人,在上海念书,辗转于京穗谋活,在26岁这年客死异乡。她的命运其实是无数背井离乡的人的命运,就像一场雨,她的痕迹会被迅速地抹去,而无数的孤魂野鬼,依然在绞肉机一般的城市里若无其事地无声滑行。
我的好友得知G的噩耗后,查阅了10月18日他与G在QQ上的最后一段对话,他问跑旅游线的G,去哪里旅游比较好,G说印度,他诧异地问为何,G说:印度有西天。
西天,又唤作天堂,在那里,不会有离乡的哀愁,不会有行走的怅惘,不会有掠过头顶的西伯利亚寒流。祝G依然有恬静而深远的微笑,祝她在不用写稿做版的天堂里睡个好觉。
200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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