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死现场:明明可以活着,为何选择死亡(《安乐死现撤[日]宫下洋一)
(2021-08-07 17:55:21)文 | 宫下洋一
编者按:有难以忍受的病痛、没有治愈的希望、能够明确地表达意愿、没有患者期望的治疗手段,这是实施安乐死的四个基本条件。但是,痛苦该如何测量?治疗到何种地步才算是没有了希望?抱着这些疑惑,记者宫下洋一踏上关于安乐死的采访之旅。从瑞士、荷兰、比利时、美国、西班牙到日本,在允许或不允许安乐死的国度,聆听医生、患者及其家属支持或反对的声音。《安乐死现场》一书获讲谈社非虚构文学奖,中文版近日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以下摘自该书。
2016年3月,我收到普莱西柯寄来的邮件。在与各国患者用邮件交流时,她总是会加上一句:有位热心的日本记者正在写一本关于安乐死的书。他在寻找可以采访的患者。请考虑一下。
普莱西柯这次要协助自杀的,是一个与迄今为止的患者类型都不同的人。她并不是死期将近,而是今后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她所患疾病的病名为多发性硬化症(以下简称MS)。
世界约有230万人患有此病,日本约有1.7万人。这是一种发生在中枢神经的难治之症,发生病变的部位不同,表现出来的症状也不同。如果是视觉神经病变,就会产生视力低下、视野狭窄等症状;如果是小脑异常,就不能直着走路;如果是大脑的话,就会产生运动障碍。症状时好时坏,反复发作,长期持续。该病有时也会进一步恶化,但不会危及性命。
安乐死不应该用于“虽然有自杀的愿望,但是死期还远”或者“无法表达意思的昏迷状态”的患者身上。这是在大多数医生和法学家之间占主流的共识。普莱西柯介绍的女性,不是末期患者。可以协助她自杀吗?
1
桑德拉·艾邦斯是一名出生于英国朴茨茅斯的女性。与她联系两个星期后,我决定乘坐航班,与她在同一时间段到达巴塞尔米卢斯弗赖堡欧洲机场。我从巴塞罗那出发,她从伦敦启程。
这个机场很复杂,横跨三个欧洲国家。出口有三个,分别是德国、法国和瑞士。如果搞错出口,还得进入机场重新办理手续再出来。我先到,在“瑞士出口”等她。虽说她得了MS,但也不知道病情具体进展到什么程度?仅凭邮件,无法想象与她本人到底能不能通过对话交流。但她的确是身体不方便,机场的工作人员会不会用轮椅把她推出来呢?
大约10分钟后,一位坐着轮椅的白色短发女性出现了,膝上放着一根拐杖。
桑德拉只身一人前来。她的身体比我想象得要结实,说起话来口齿清晰,没有问题。两只手活动自如,她用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望着我,微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行李只有一个绿色双肩包。一眼即能看出她坐飞机很疲劳,因为偶尔她会闭上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在机场的出口,一辆酒店专用豪华轿车在等着她。我们坐进了黑色宾利轿车的后座。前往巴塞尔最豪华的莱斯罗伊大酒店。
行李只有那个绿色双肩包吗?
因为话题比较敏感,为了不让司机听见,我说得很小声,但她却回答得很大声。
详情我准备入住宾馆后再问。尽管如此,作为第二天就要离开人世的人,她还真是莫名地开朗,笑意不断。不过到了这个阶段,我也在客观上知道,正因为是决心赴死之人,才更加开朗。
2
在五星级酒店办完入住手续后,我们立即去了房间。桑德拉的房间能将莱茵河美景尽收眼底,配有邦与欧路夫森牌的高级镀金电视,宽敞的高级双人床,墙边放了一张白色沙发。她坐在沙发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吐出,随后站起身,拉上了窗帘。
“对不起,眼睛有点累。”
我坐在写字台的椅子上开始提问。
普莱西柯的问诊安排在30分钟后,我们无法长谈。她的身体状况不稳定,所以拒绝在诊断后接受采访,因此我决定用平常一半的时间,只问最重要的几个问题。桑德拉挺直后背,说了句“I
am ready(我准备好了)”,深吸了一口气。
我立即注意到她答非所问。听说神经痛导致MS患者缺乏专注力,所以无法找到恰当的词语并有效地组织在一起。她的话非常跳跃,我把我们的对话整理如下:
发现这个难治之症以后,虽然频频跳槽,但她依旧做着打字的工作。到了1983年,36岁的她突然觉得,不如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情。
当时,她已经和丈夫离婚了,一头扎进了学习里。只有初中毕业水平的桑德拉取得了大学的入学资格,而且还是全美屈指可数的名校——耶鲁大学。在这里学习了心理学后,她又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取得了医学学士学位,然后再次回到耶鲁大学,成为了医学博士。她致力于研究在世界范围内蔓延的HIV,以及对麻药依赖症患者的药剂疗法与心理疗法。
当时她的MS状态是“复发缓解型”,症状时断时续,反复出现,但是能够继续工作。然而,1999年,她被诊断为“继发进展型”,身体的功能障碍不断加重。此后一段时间,虽然还没有影响到工作,但在2005年,她决定辞职,同时与美国男子再婚。两人来到了英国。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桑德拉的脸部疼痛非常严重。准确地说是“三叉神经痛”。断断续续的疼痛,有时会剥夺患者的求生欲,因此它有“自杀病”的别名。
每次说话,嘴角都会痉挛。最近有人推荐她使用一般用于除皱的肉毒杆菌,做了多次止痛手术,但不仅没有效果,疼痛反而加剧了。面部疼痛已经恶化了六七年。即使活着,能做的事情也有限。
一提到狗,她高兴地大声笑起来。但她时不时会表现出无法集中精力说话的样子。有时她闭着眼睛说话,并频繁地用一只手使劲按着下颌骨。我觉得不能让她太勉强,所以加快了采访的速度。
美国人丈夫是她在耶鲁大学认识的一起做研究的人。几个月前,他被诊断出患有心脏病,不能坐飞机,因此无法和她一起飞到巴塞尔。然而,相比这些,“我不愿意想象,我死后他只身一人回英国的样子”,桑德拉含泪说道。
最后一天早晨,在到达自家门口的出租车前,两人拥吻而别。这是来这儿之前几个小时的事情。桑德拉哭着鼓励丈夫:
她一直到最后都在关心丈夫。丈夫一边挥手,一边哭泣,直到载着妻子的出租车消失在视野里。
在我离开房间之前,桑德拉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有4张丈夫的照片和2张爱犬的照片。她用颤抖的手,将丈夫作小丑打扮的照片递到我面前。
那是1998年5月22日,夫妻俩在康涅狄格州的餐厅里照的相片,当时两人都还是研究员。她怎么也不会想到,16年后自己会在瑞士自愿死亡吧。
3
几个小时后,桑德拉将离开人世。第二天上午8点,气温15度,在4月上旬的瑞士,算是暖和的早晨了。由于附近居民和反对者的投诉,普莱西柯已经搬离了巴塞尔市内的摄影棚。于是,这次匆忙决定在郊区乡村普莱西柯朋友的家里进行安乐死。在独栋小楼聚集的住宅区里,小学生们喧闹着走在上学的路上。我边看地图边找路,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时隔一个月未见的普莱西柯进来了,紧跟着的是她的哥哥路艾迪。随后,桑德拉由法国女性友人陪同,走入屋内。
“早上好!”
我下意识地这样说道。以前,我明明无法轻易说出这种话,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是桑德拉的笑脸让我吐出了这几个字。
普莱西柯和桑德拉在给对方的契约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我在患者的斜后方注视着整个签约过程。路艾迪开始在床旁边准备点滴和摄影机。
“您不是被谁强迫来到这里的吧?”
普莱西柯与我对视了一下。
上午9点整。准备好后,普莱西柯向桑德拉说道:“好,请到床上来。”
桑德拉按着疼痛的面部,想要做出笑脸。
路艾迪似乎做好了摄影的准备。桑德拉的朋友坐在她身边。我和埃丝特勒坐在一旁桌边的椅子上,保持沉默。一切准备就绪。
桑德拉取出白色的旧式iPod,将黑色耳机塞进耳朵里,好像在听音乐。在打开开关之前,她开始念起有关佛教的文章。
做好心理准备后,她轻轻地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9点14分,路艾迪将致死药物注入点滴袋中。普莱西柯开始提问。
桑德拉对所有的问题都回答得明白清晰。即使是对最后一个问题,她也毫不犹豫,宣布道:“Yes, I
will
die.(是的,我会死。)”然后,她一张一张亲吻了放在胸前的丈夫的照片。她应该是心意已决。甚至连一滴泪也没有流。
她用右手一下子打开了左手手腕上的开关,周围一片寂静。20秒过后,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倾吐出人生最后一句话:
输液的左臂无力地垂到了床下。上午9点16分。桑德拉·艾邦斯68岁的人生落下了帷幕。
10点05分,有人来敲门。是两名警察。我和路艾迪正坐着讲话,头顶上响起了一个声音:“我们想和您谈谈。”这是我第一次被直接问询。
我解释完后,普莱西柯从厨房做完事出来,一脸愕然。
所有的搜查人员结束工作离开后,埃丝特勒到外面抽烟,桑德拉的朋友在厨房吃橙子。路艾迪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他抓了一把杏仁。仿佛一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只是让患者睡着罢了。但是,客厅里,面色惨白的桑德拉还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单人床上安眠。我站到她旁边。
“嗨!洋一!”
我觉得她马上就会起身,我仿佛听到了昨天她在机场发现我时的呼唤声。
我再一次在人的死亡面前无能为力。她不是死期将近的患者,我就这么默默地送走了刚才还活动自如的女性。
回去的路上,我反复阅读着桑德拉交给我的死亡动机书。里面还附有证明她治愈无望的英国主治医生的诊断书,以及证明她没有精神疾患,是自己决定选择结束生命的精神科医师的诊断书。
动机书上是这样写的:
我注意到这样一段话:
是啊,她是为了亲手结束自己的人生,才独自踏上了旅途。她一定很享受这个幸福的死亡。我这样说服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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