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离娄章句上: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
(2021-06-30 05:14:18)
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在上的没有道德准则,在下的没有应遵守的法度,朝廷不相信先王之道,工匠不相信规矩尺度,官吏触犯义理,百姓触犯刑法,这样的国家还能够存在,实在是侥幸。所以说,城墙不坚牢,军备不充足,不是国家的灾难;田野没开辟,物产不丰富,不是国家的祸害。可是在上的没有礼义,在下的没有教育,恶人起来作乱,国家的灭亡也就快了。)
《诗》曰:‘天之方蹶(天下恰逢祸患骚乱),无然泄泄(不要多嘴又多言,不要妄加议论)。’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诗经》说:‘上天正在行动,不要这样泄泄不休。’‘泄泄’就是喋喋多言。事奉国君不合义理,进退不守礼法,一说话就诋毁先王之道,就是喋喋多言。所以说,对国君提出正确的要求和批评叫做‘恭’;向国君讲说仁义,堵塞异端,叫做‘敬’;如果(不责难也不陈善闭邪)就说‘我们国君不行善道’,就是残害国君了。”)
9.揆:《诗·鄘风·定之方中》:“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易·系辞》:“初率其辞而揆其方。”《国语·周语》:“南北之揆七同也。”《楚辞·离骚》:“皇览揆予初度兮,肇锡予以嘉名。”《论衡·实知》:“凡圣人见祸福也,亦揆端推类。”《说文》:“揆,度也。”这里用为大致估量之意。10.度:《诗"魏风"汾沮洳》:“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礼记·王制》:“度地居民。”《周礼·司市》:“执鞭度守门。”《孟子·梁惠王上》:“度,然后知长短。”《韩非子》:“吾忘持度。”《虞书》:“同律度量衡。”《说文》:“度,法制也。”这里用为计量长短的标准、尺码之意。11.犯:通范。《论语·学而》:“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墨子·备蛾传》:“轴间广大,以圉,犯之,融其两端以束轮。”于省吾新证:“犯应读作范……此言轴间广大,以围范之,融其两端以束轮。”《逸周书·文传》:“土可犯,材可蓄。”这里用为约束使合规范之意。12.刑:《尚书·康诰》:“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乃汝尽逊曰时叙,惟曰未有逊事。”《诗"大雅"思齐》:“神罔时恫,刑于寡妻。”《诗·周颂·我将》:“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诗"周颂"清庙》:“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论语·为政》:“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管子·侈靡》:“贱有实,敬无用,则人可刑也。”《孟子·梁惠王上》:“刑于寡妻。”这里用为典范、榜样之意。13.蹶:《诗·小雅·十日之交》:“棸子内史,蹶维趣马。”《诗·大雅·板》:“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毛传:“蹶,动也。”陈奂传疏:“蹶训动,犹扰乱也。”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足部》:“蹶,又为兴起之义,与僵仆相反而相成,盖蹶者必起也。”这里用为动乱之意。14.泄:《诗·邶风·雄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诗"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诗·大雅·板》:“天之方蹶,无然泄泄。”陆德明释文:“《尔雅》:‘宪宪,泄泄,制法则也。’”《荀子·荣辱》:“憍泄者,人之殃也。恭俭者,屏五兵也。”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泰部》:“泄,假借为亵。”这里用为轻慢、懈怠之意。15.沓:《说文》:“沓,语多沓沓也。”这里用为拖沓、疲沓之意。
解读
本章一开始,盂子就举出两个非常有名也的确很有说服力的比喻:“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用来强调想平治天下,必须遵先王之道,施行仁政(用比喻增强说服力,是孟子文章的一大特点)。
有些国君也有“仁心仁闻”,如齐宣王不忍心看到一头牛去衅钟,而把牛换成了羊;梁武帝终日素食,祭祀时不用活的牲畜,而用面做成牲畜的模型作祭品,遇到死刑案件就要落泪……他们可以说是很仁慈了,可是百姓生活却很痛苦,就是因为他们不能遵先王之道,施行仁政。一个国家想遵先王之道,施行仁政,必须仁者在高位;如果不仁者在高位,将“播其恶于众”。所以,一个国家,“城郭不完,兵甲不多”,“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都不是国家的祸害。反之,如果“上无礼,下无学”,而使得“贼民兴”,则会导致国家灭亡。
所谓仁者,不是说为人仁慈就是仁者,真正的仁者必须对国君“恭敬”。什么叫“恭敬”?孟子说:“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至于那些只会说“吾君不能”而不能进善言的人,只能说是“贼”了。他们只起坏作用,不起好作用。
华杉详解
揆,是量度、准则。朝,是朝廷。工,是百官。君子和小人,在这里不是指品德,而是指地位,君子就是官员,小人就是百姓。
张居正作为一代名相,最懂这些道理,这一段他讲得深刻生动:
在上位的人不讲理,不以道理度量事物来行事,而是一切看自己的私意,那么在下位的人也就没有法度以遵守自持,只能阿顺上级。
这朝廷之上,本来就是全靠道理才令出布信。现在却上无道揆,不讲道理。迁就纷更,不停补漏,政令不能划一,这样的朝廷也就没有公信力。
百官全靠着法度才能顺命以成信,现在却下无法守,没有法度可以遵守,只能看着上面的意思。而上面的意思又不明确、不统一,只管自己私意,不管下情民情。如此则百官偷惰欺罔,不去实心办事。因为只有不做事,才能不犯错以自保。
朝廷不讲道理,百官就没法相信法治,在上位的君子必肆意妄行,在下位的百姓必放辟邪侈,犯刑法而不顾。
如果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还不亡,那就是幸存而已。
所以说,城墙不坚固,军备不充足,虽然国势不强,但还不算国之灾祸;田野没有开辟,经济上不富裕,也不算国之灾祸。真正的灾祸,是在上位的人没有礼仪,教化不行于天下;在下位的人不学习,贼恶之民起于其间,肆为邪说暴行,群魔乱舞。这样的话,国家的灭亡也就快了。
《诗经》上说:“上天已经摇动,要降灾祸颠覆周室。为人臣者,要奋起救国家之急!不要还在那里拖拖沓沓,阿谀奉上。”人臣对君上,只知逢迎听话,就是不义。人臣以道事君,不可则退,如果进不能匡正君王之过,退不能保持自己的廉洁,就是进退无礼。对先王的仁政礼法造言诋毁,那也是蹉跎岁月、怠缓悦从地混日子,全无体国之诚、急君之念。
所以说,人臣若只是趋走承顺,那是外貌恭敬的小节。真正的恭敬,是举高远难能之事,责求君王去做,这样虽然好像强之所不堪,但其心中却是以圣帝明王的事业来期望其君,而不是把国君看得昏庸平常。
人臣若只是顺从听话,就算外表敬畏,也是虚伪。唯有尽言规谏,敷陈先王善道,以禁遏其邪僻之心,即使犯颜触怒,也不退缩。这样虽然常常触及君王所忌,但内心却是防微杜渐的道理。匡救其君,不敢陷之于有过,这才是为国之诚,是对君王真正的尊敬。
为人臣者,若只是承顺听话,不去匡正君王,那是因为他的内心认为君王不是好人、不会行善、不能成事,那是对君王最大的否定和不恭敬,是坑害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