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晓:春节喜筵下的真实人生

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却是一颗波涛汹涌的心
大年二十九,我从香港回到西安。
其实我是有意晚些回去的。父母常来香港,西安除了有姥姥和一些亲戚发小,对我来说已不再是家的概念。我的家在北京,在美国,在香港。
回西安时我住在父母家,诚然是舒服自在,可以瘫在沙发上,但我是个特别讲究的人,有很多细节让我住不惯。
父辈住的房子,总是硬件有余,软件不足。房子装修华丽,每个开关都穿上了粉嫩的小纱裙,马桶边的墙上挂着凡·高的向日葵。但细节却惨不忍睹:家里水压低,偏配了巨大的天浴花洒,导致在下面站半天头发都冲不湿;洗发水是乡镇品牌的,半瓶倒头上都不起沫;吹风机倒是有,但风又小又烫,与其说是吹风机,不如说是个挂烫机。一个澡洗下来,气不打一处来。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就是回来看姥姥的,看完姥姥就可以撤了。
说到我的姥姥,她是我的四位祖辈里唯一在世的。
姥姥今年90岁了,平时在西安和我偏瘫的大姨住在一起,两个老人配两个保姆,拼伙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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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有五个儿女,儿女又有了儿女。
大年三十早晨。各家一早就忙碌了起来,追着孩子穿新夹袄、教吉祥话,数着钞票整理红包,清点待会儿要送给亲戚的礼品。
姥姥起得格外早,早上不到8点就给我们打电话,说她已经准备好了,问几点去接她。
中午12点,我们抵达酒店餐厅时,姥姥已经坐舅舅的车提前到了。
姥姥坐在轮椅上,一直满面笑容。大人们纷纷去拉拉她的手,夸句“老太太气色不错”,姥姥就乐呵呵地和大家寒暄,一直说“好,好得很”。
见到重孙辈,姥姥就招手唤过去,抖抖索索地从夹袄口袋里摸出一个个红包塞到重孙们手里。家里几个孩子都小,拿了红包被大人逼着说一句“太姥姥新年快乐”就转身跑掉了。姥姥就看着他们的身影傻笑。
两大桌子人,她坐在正中央。吃饭的时候,大人们都各自寒暄聊天或者照顾孩子。她听力不好,也插不上话,就在保姆的照料下抖抖索索地夹食物默默地吃着。
她的存在是有仪式感和象征意义的,意味着一个大家庭的完整和兴旺。家有老人是一宝,大家看她端坐正堂,心中便是安定的。她也知道自己存在的重要性,整顿饭下来,始终笑吟吟地弓着背窝在轮椅上。她比较胖,每次冲孩子们招手,就会让我联想到招财猫。
团圆饭吃罢,大家去酒店门口拍合影。二十几口人进行各种排列组合,姥姥坐在轮椅上始终在正中央,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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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团圆饭,大家又一起涌向姥姥家,说要给姥姥补过90岁大寿。
一个巨大的双层寿桃蛋糕已经摆在姥姥家的客厅里。孩子们纷纷凑到跟前流着口水惊叹。
但此时的姥姥却撑不住了。
她脱下夹袄和红毛衣,被家人抬上床,恢复了一贯的卧床状态。
姥姥的房间光线很暗,屋子里充斥着一股中药和被褥上的汗水混杂的味道。不足10平方米的房间里塞了两张单人板床,一张是姥姥的,一张是保姆的。屋里其余的家具就是一个五斗柜,柜子上摆着一些药盒,还有我们几个孙子辈的老照片。姥姥每日就平躺着,手边仅有的物件是一个收音机、一块旧手表、一台无绳电话。
家人都聚在客厅里聊天。我平时不在西安,想和姥姥多待一会儿,就端了小板凳坐在姥姥床前。
姥姥躺下后,腿一动就疼得直吸冷气。
我替她将头发重新捋到耳后。她的手伸在床边,向我晃动,我就握住她的手。
我发现,人上了年纪,就非常喜欢拉手。耳背了,视线也混浊了,
然后她就一直拉着我的手和我聊天。她的假牙回家后就被保姆卸掉泡起来了,她满嘴只剩几颗黑黄的牙齿,吐字漏风,加上她原本就有的陕北口音,我要很努力才能听清她说的话。
“关上门,咱俩拉拉话。”姥姥让我把门关上。
我关了门继续回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
“你常年在外头工作,还有一家子人需要照顾,你不容易啊。”姥姥说得我好生羞愧,明明是一家人照顾我。
“我在外面好得很,逍遥快活。”我试图逗她开心。接着,我掏出提前包好的厚厚的大红包,放在姥姥手里说:“姥姥这是我孝敬您的。”
姥姥捏着红包,颤颤巍巍地说:“怎么这么多钱啊,你挣钱也不容易……”
说着说着,姥姥居然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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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耷拉着的眼角涌出一滴眼泪,流淌过满是沟壑的面颊。
“我的儿孙都孝顺啊,我有福啊!”她感叹着,但语气明明是伤感的。
“但是儿孙孝顺却不得好命啊!”姥姥终于吐出了心声,开始抽泣着念叨。
“你大姨瘫在床上现在都不认识人了呀,身上都长褥疮了,我就希望她能在我前面死啊!”
“你舅舅糖尿病,看着挺精神,牙都是假的,谁知道哪天就撑不住了呀!”
姥姥哑着嗓子哭号,嘴痛苦地一撇一撇,浑浊的眼睛却干涩得再流不出眼泪。
原来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却是一颗从未安宁的波涛汹涌的心。
她孤独地躺在小床上的每一刻,心里都满是牵挂和忧伤。却谁也不能拯救,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
越多子女,越多牵挂。越多爱,越多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