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1954.八月十六日晚·八月三十一日·九月四日
(2020-08-18 07:48:17)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晚
你素来有两个习惯: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裤袋里更无礼貌,切忌切忌!何况还要使衣服走样,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育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
出台行礼或谢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像过去那样太严肃。这与群众情绪大有关系,应及时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总而言之,你要学习的不仅仅在音乐,还要在举动、态度、礼貌各方面吸收别人的长处。这些,我在留学的时代是极注意的;否则,我对你们也不会从小就管这管那,在各种manners[礼节,仪态]方面跟你们烦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繁琐,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满、更受人欢喜!
一九五四年八月三十一日
我译的服尔德到昨夜终算完成,寄到北京去。从初译以后,至寄出为止,已改过六道,仍嫌不够古雅,十八世纪风格传达不出。……我今夏身心极感疲劳,腰痠得很,从椅上站起来,一下子伛着背,挺不直。比往年差多了。精神也不及从前那么不知疲倦。除了十小时半以外的经常工作,再要看书,不但时间不够,头脑也吃不消了。
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
聪,亲爱的孩子!多高兴,收到你波兰第四信和许多照片,邮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还是室内拍的照,光暗对比之下显得瘦?又是谁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内有两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竞赛会的广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总该在照片反面写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你的(髻上松下)字始终写“别”,记住:上面是“影”,下面是“松”,“松”便是(髻上松下)字的读音,记了这点就不会写错了。要写行书,可以如此写:影。高字的草书是高。
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两次来信,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因为信封上实在没有地位可贴邮票了。你看看我给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样才合式。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理智]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声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触键]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触键]与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决不会再nervous[紧张]的。
大家对你的欣赏,妈妈一边念信一边直淌眼泪。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给我们多大的欢乐!而你的自我批评更使我们喜悦得无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末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无动于衷,当作耳边风!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你的随和脾气多少得改掉一些。对外国人比较容易,有时不妨直说:我有事,或者:我要写家信。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经心烦了),会缺少反省的机会;思想、感觉、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归纳。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个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桥,都是耐人寻味的。清早,黄昏,深夜,在这种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触,足以做你诗情画意的材料。我从前住在法国内地一个古城里,叫做peitier[贝底埃],十三世纪的古城,那种古文化的气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梦见在那儿踯躅。北欧获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克拉可夫]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风格的。八月十六到二十五日,北京举行了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周扬作总结时说:(必姨参加了,讲给我听的)技术一边倒。哪有这话?几曾听说有英国化学法国化学的?只要是先进经验,苏联的要学,别的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也要学。
这几日因为译完了服尔德,休息几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时,格外容易累人。周扬平日谈翻译极有见解,前天送来万余字精心苦练过的译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涂。可见理论与实践距离之大!北京那位苏联戏剧专家老是责备导演们:“为什么你们都是理论家,为什么不提提具体问题?”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译通报》几次要我写文章,我都拒绝了,原因即是空谈理论是没用的,主要是自己动手。
克拉可夫,波兰第三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