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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流民图》

(2020-07-31 09:11:11)

一 鲁西难民

津浦干线由兖州向鲁西伸出一只短臂直达济宁,这是距灾区最近的一座城。

由车站向四周眺望,济宁可说整个浸在汪洋大水里了。不错,我们还看得见树梢,甚而屋顶,但屋顶旁边却可以航行丈长的大船。用这银亮亮的一片作背景,栖在站台上,铁轨旁、田塍上、郊野坟堆上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难民。虽然站台旁搭有几座大席棚,但是难民太多了,只有极少一部分幸运者得以享受那份恩泽。任你向哪处走,地上都免不了肮脏的屎迹。在那上面,就铺着草卷、席头、破被,倦伏着无精打采的人们。饥饿夺去他们奕奕的目光,也夺去他们生存的魄力。大头瘦脸的婴儿抓着松软无乳的奶头,非等绿豆蝇叮得太厉害才哭叫一声。苍老妇人扶着拐杖,阖目想念着她们几代人创建的家园。八十岁的老翁仰头只是“天哪,天哪”的叹息着。远地漂来的一只船靠了岸,又一批流离失所的流民挤上站台。

我走近难民丛中,即刻成为他们无告的眼神的焦点了。一个中年妇人走近,跪在地上,哭啼着说:“大爷,我的号码丢了!”她以为我是放赈的。一个蓬头瘦削的老媪也向我叩头,说她是个绝户老奶,家里房塌了,要我给她找副薄木棺材。铁轨旁一大簇人翘首等着火车。当我走过时,杂乱的声音中一个戴宽边草帽的男子问我:“大爷,车啥时候来呀?”一个老翁伸出颤颤的手指对我说:“你可不准把我们卖给洋人呀!”几百只、几千只失了光芒的眼睛向着铁道那端时刻0 望。他们的希望都寄托在那辽远的铁道尽头,满以为只要登车而去,一定就可以睡在房顶下了。

一个队长蹲在铁道旁正喂一个红衫的幼儿。据他说,每天都拾着几个这样迷失的灾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爹妈把他丢在路旁。他啼哭了一整天,这时,已声嘶力竭了,就蜷卧在地上,泪痕斑斑的小脸蛋儿沾满了泥巴,耳叶后还贴着一块膏药。他弯着泥污的腿,张大了口喝着米汤。一只小手扶着碗边,另外一只还牢牢地抓住半个馍馍,不时狼狈地往嘴里塞。队长随喂随问他:“姓啥?”他仰起头来茫然望望四周的人,就又扑向米汤,眼看着那赤裸的小肚囊都鼓起来了。吃饱了以后,队长又轻拍着他问:“你姓啥?”这回他有点力气了。他眨着小眼珠,向四周审视了一下,哇地哭起来:“我妈呢?”没法,队长令兵士抱着这无主小孩在人丛中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许多难民摇头,自语着:“谁家的孩子谁也不敢认。认了吃啥?”

车站那边有人肩负着白口袋走过,许多难民都尾随在后面跟来。走到一块铺有草席的空地,负白口袋的人站住了,口袋里倾倒出来的是黑馍馍。一袋袋地,不一会就成了一座小山。四围的人加厚了。绿豆蝇也闻味成群飞来。它们倒抢先伏在馍馍上面了。一声号令,难民的组长依次走近草席。分发馍馍的兵士便一五一十地数着,掷到各个口袋里去。组长睁大了眼睛点着数,难民组员在人丛里也不放松地守着。少了一个馍馍在他们是受不住的一桩损失!

一个新由鱼台逃上来的老媪用破衫前襟兜着给她的馍馍。半月来,她曾固执地要死守家园。她空肚喝了四天冷水,最后才被人硬拖上船。她倚着铁道旁的电线杆不停地发抖。她闭着眼,抖着,嘴里念着:“我七十八岁的老太婆,受这个罪!”领到黑馍馍放到她怀里时,她用枯柴般的手牢牢抓着死命地向嘴里填,胸脯的瘦骨即刻起了痉挛。她恨不得一口全都吞下去。旁边有个妇人劝她慢些,她赶快勒紧前襟,狠狠地瞪了那妇人一眼,以为是要抢她的那份。

传来尖锐的汽笛声,随后,一列火车开进站来了。拥挤的灾众,扶老携幼,向那黑色巨物移动。立时,喊声震天,个个担心被遗落在后面,作娘的一手抱着小的,一手牵着大的;媳妇搀着婆母,儿子扶着娘,背了长长的席卷,负着粗重的农具(由深水里捞出的唯一家产),向那车口处挤去。

我走近一辆满载的车,地上坐满了静待运送的难民。满足的,怨恨的,信任的,怀疑的眼光一齐向我射来。一个老妇人指着她失去一只鞋的肥尖小脚。她挤上了车,却丢了她的鞋。宽沿破草帽底下有一张熟悉的脸,我认出那是曾经向我打听“车啥时候来呀?”的农夫。他好像也看着我面熟,就扯起脖颈问:“大爷,大爷,给俺运到啥地方去呀?”可怜的难民,像一片片浮萍,茫然地在灾难中漂流。

二 大明湖畔啼哭声

济南城里到处淙淙地流着小溪,也流着成群低声叹息的难民。大明湖又荡漾起秀逸的秋色了,尖长的蒲叶迎风摇摆。翠盈盈的千佛山依然矗立在那里,只是湖畔失却了它往日的宁静。张公祠、铁公祠、汇泉寺,一切为文人雅士吟诗赏景的名胜,都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这样狼狈褴楼的人当然不是游客。他们不希罕观看湖色和远山的情影。他们直瞪着饥饿的双眸,张着乞援的胳膊,争吞着才领到的黑馍馍,嚷着要御寒的衣裳。和其他同胞一样,他们也曾有过房住,有过田耕,有过家来温 暖他们劳作的身心。但横暴的黄河红眼了。它夺取了他们所有的一切,还逼他们爬上门框、炕沿、屋顶、墙头甚至树梢,威胁着要他们的命。他们不服:连着几个昼夜,老少合力担上负石,拼命想堵上决口,为生存而抵抗自然。但是没有政府支援,民力毕竟有限。孤单散漫的人力就越发微弱了。终于,他们张着两口泥污的手,溃退了下来,流落到这座大城里。

拐过一个土墙角,我听见了一片噪杂的啼哭声。引路的友人说:“这里便是收容所!”

时候是大早,深秋正用彻骨的冰冷提醒着人们隆冬之将至。收容所门前挤满了才逃上来的难民。他们几乎颤抖成一团 ,胸上写着号码的白布条迎风飘动着,也随着那些瘦弱身躯颤抖。孩子们无力地跺着小脚丫,“冷呀,冷呀”地嚎啕着。那声音是有传染性的。一个孩子可以哭醒许多缩在避风角落里的孩子们。哭,发泄了他们内在的要求,却更增加了冷意。

一个中年妇人手拉着个赤裸的幼孩,走在人丛的前列,向我大声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先生,你给俺们想个办法吧。水是半夜来的。俺孩儿个身逃出。俺想秋后水必然退了,可是已经九月了,家还泡在水里。俺这孩儿──”说着,她抱走孩子,竟挡着我的去路:“俺就剩这么一个了!他爹前年给土匪毙了──”

我迈过收容所的门槛,即刻一股难堪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一座祠堂,堂的中殿和两厢都躺满了裹着破烂的人。我耳边充满了哭喊声。迎门,一个年纪近八十的老太婆正和一个小女孩争着一片破军毡。老太婆由脚步声觉出有人走近就用她朦胧红肿的双眼寻找。她颤颤地嗫嚅着:“你小丫头子,俺这把年纪,夜夜冻得睡不着。你抢啥!”

我踩着残破的席角向里走,多少期盼的眼睛由各角落扑来。作母亲的忙堵上孩子啼哭的嘴,因肚囊空虚而昏睡着的老姐也微微抬起了头。我真感到惭愧,因为我听到一个低微的私语:“乖,放赈先生来了,俺们明儿就有被盖了!”

天真无邪的孩子!适才还哭闹着呢,听了她妈这无稽的安慰,就又玩起自己耳环来了。她会哭,可不懂得愁。愁的却是不肯大声哭出来的母亲。我听到她们的交 语了,她们是在互相劝慰着。她们用来劝慰的最好材料,便是自身遭遇的凄惨。

“唉,俺他爹有水膨症,俺弄不动他。爷一共留下了二三亩地,这回给老天淹个净。水来了,俺说不逃,死就死在一块,他爹非叫俺上船。俺这时也不知道他死活呢──”妇人眼圈已经发红。她像后悔逃到这大城里来。这里人多,但寄居在陌生人丛中,她越发怀念那朝夕聚在茅舍下,有时打她,有时疼她的丈夫了。

“大娘,可哭不得!孩子哭得够惨的,俺们可别凑。愁有啥用啊,大娘,俺还不也是一样!俺他爹上关东卖烟叶子去了,水来时亏了俺舅舅照应。都是命──命啊!”劝慰着别人的,这时却也垂下头叹息起来。

靠着圆胖的柱,蹲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虽然涂满泥迹,她有一张清秀的脸,身上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衣裳。那必是一件由世界某角落施舍来的。一件成人 的短衫作为她的长褂;虽还太长了些,但原来的施与者却绝想不出一件旧衣可以使这女孩引起多少人嫉妒,使这小小生命显得如何活泼。

我俯身看她:那两只瘦削的手正盘旋在一头蓬乱的苍发丛中。躺着的是一个患病的老太婆。她仰起头,用没有牙齿的口告诉我:“痒得慌,俺这孙女孝顺,她给俺拿虱──”

靠着门框,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个孩子迎上我来。她硬由孩子嘴里拔出正在吮吸着的干瘪奶头,板过孩子的 脑 瓜给我看。我不忍定睛看了,遍布那脑瓜的是黏糊糊的脓疮。“俺这孩子是捡的!”妇人告诉我。大水来的时候,她男人把她们都弄到墙头上。她曾经失手把那孩子丢在水里。她哭着摸呀摸呀,水仍在涨。天落着滂沱的雨。孩子过后自己漂上来了。使劲把他小肚肚里的水挤出,孩子竟活了!可是头上长满了脓疮,脸庞黄瘦如饥猴。

门后面躲着一个少妇,她身上居然有一件齐整的长袄。我一边纳闷她为什么要躲起来,一边照例问道:“你哪里人?”她背过身去了。适才抱着长了脓疮的幼儿的妇人指着她,插嘴说:“大爷,这也是俺庄上的。她出阁才两天就闹起大水,她想她娘家的妈──”我端详一下这新娘子,她耳叶挂着的环圈在颤动着,这时候她已有些呜咽了。

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踱出收容所的门槛。也许母亲们又撒开了堵在孩子嘴上的手,一片”冷啊,冷啊”的啼哭声由我后面紧紧地追来。秋风吹得蒲叶呼呼地响,湖面似飘着一片愁苦的灰云。


四 从兖州到济宁

火柴匣子般的车里密密匝匝地排列着长条凳,黑压压地塞满了一簇穿粗布的乡下人。老头们吧哒着关东烟,膝上穿爱国布袄的孩子一个劲儿瞅着大人的脸。他是端详那圈圈的白烟,还是读着时间在老人脸上写的皱纹,谁知道!

车开了,那声呼啸尖锐得正像江 船。去秋这时候,火车穿过鲁西真如一只船了,窗口净是银亮亮的一片。如今看到水退了,田地露了面,我又高兴起来。我问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水退尽了吗?这话他没听清。他抹了一下鼻涕,把耳朵凑过。他身边一个孩子羞怯怯地替他回答了:“这边退了算啥,俺的庄子还没着呢。”孩子戴的是一顶小帽,鲜红的帽纽有趣地闪烁着。他穿的是一件新浆洗的蓝大褂。

“这是你啥人啊?”我几乎是嚷着向那老人问。我留心这孩子一副清秀的五官,滴溜转着的黑眸子焕发着聪慧,食指总伸到嘴里咬着。

老人这次听懂了。他叹了口气,告诉我那是他的小孙子。家里养不起,想送到济南做学徒。托了许多人,都嫌他小,不经使,白跑一趟。

这时孩子正偷看我手里拿着的一本杂志的封面。他似乎很感兴趣。我察觉后,即刻翻开来,指着一个“文”字问他。孩子马上把脸埋到祖父怀里去了。他再也不肯抬起头来。老人好像是怕我生气,向我解释说,这孩子就怕人考他字。他七岁上进了个私塾,才念上十来天,他爹死了。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上不起学。孩子起初哭着要去,同学也常来找他。如今他再也不想看字。这回在济南收容所里看到许多邻居在念“国语”,孩子馋得呜咽了好半天。

又到济宁站了。时候已近傍晚,冷清清的站台上,有一个举了红0字旗的佛教会的人在迎候。站口有一座小席棚,它唤起了我的回忆。去年秋天,就是在这个站台上,灾民哀啼着,等待救援。如今,流浪了半年,他们又回来了。

我负了背包走出车站。

栅栏外是嘈杂的一群。十几辆洋车一齐举高了车把,将我包围起来。当那些焦急、殷切的脸凑近得使我不知所措时,胁下早已伸出许多只手了,每只皆握着一张旅店的名片。

“先生,住俺那里吧!房钱随便赏!”那声音不是在揽生意,直是在央求。我没有心绪去选择了。横竖我不能满足他们每一个人。我上了一辆靠近的车,顺手接过一张片子。

在暮色苍茫中,我们上了奔向城里的土路。油灯厂的烟囱仍吐着黑气,远处城角还有尖锐的军号声,在晚风中嘀嘀地荡漾。到了那破陋不堪的小店,我嘱咐茶房替我租一床 干净些的被子。

晚上,灰黑的天空有细碎的小物飘下来了。踏在脚下,咯吱咯吱的。我出了那矮小漆黑的城门洞,跨过睡了十几只船破的运河桥,就又进了碎石子路的果子巷。

我感到惊讶,心里有些不舒服。摊在床 上的是一叠粉红绸的棉被。我想不出这小店从哪里找得这么花梢俗气、颜色这么扎眼的被子,我把茶房喊来问。

“先生,”他有些着慌地说,“不瞒你先生,这是窑子里租来的。”

我听了气得不能自持了。

他却还在咕哝着:“怎么好,她们也没生意。被子压根儿闲着哪,不脏!”

“我不盖它!”我着急了。我恍惚看见那被子上织起一幅丑陋的兽行图。我不能睡在那个上面!

换好了被,我躺下来。一天的奔波使我的骨节都不听使唤了。想起这么一个店,就我这么一个旅客,不免有些瑟缩了。

我侧耳倾听着雪花落在茅屋顶上的细碎响声,回忆着昼间一张张的焦黄面孔。

一九三五年秋一一九三六年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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