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潘雨廷先生其人其学
(2020-04-14 16:42:25)“锻炼身体不是要身体好,如果那样当然太局限,而是在锻炼中可得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你身体再差也没有关系。王重阳收了马钰、丘处机等七个弟子,本人只活五十余岁就死了,可见与寿命是无关的。”
二十八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夜晚,1986年1月18日,农历腊八节后的第二天,一个学生在笔记上写下师父白天说的一句话。这是在华东师范大学。
八十年代初的华师大,据说,整个中文系知道钱钟书这个名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教俄苏文学的王智量,一个就是这个学生,张文江。张文江是华师大七七、七八级校友,这两级同一年入学,他是施蛰存先生的高足。
那是西方书籍疯狂涌现的年代,大学中人人都以文艺青年自居。张文江更是于书无所不读,他和一个后来做律师的朋友宋捷一起切磋琢磨,很严肃地探讨政治、人生、社会问题。直到碰见一个人,听了他们的谈论,说哈哈,这有什么稀奇。三招两式,把他们的想法破掉了。张文江大惊失色,拼命读了这么多年书,居然被他轻易比下去了。
不久,此人南下深圳。只此一步就看出远见卓识,那年小平邓公也是首次驾临深圳。而著名的南巡讲话则要等到八年之后才发表。此日,张文江和宋捷为他送行,张文江把自家收藏的最好一套书,徐梵澄译《五十奥义书》,送给他了。分手之际,正是半夜子时,那人看看天,说,别烦了,老实告诉你们吧,我讲的东西,不是自己的,都是从一个老头那儿听来的。
这个老头,就隐藏在华师大,是个副教授,张文江在华师大七年,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今天在豆瓣上,搜这位老先生,有人说,他喜欢谈气功、现代物理,着迷外星人,但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到处前后矛盾。末了,加一句,“有弟子如张文江者,幸甚。”
假如不是张文江,今天可能更加没人知道这位先生。潘雨廷的著述,几乎都是身后由张文江整理出版的。
张文江,上海社科院研究员。有几年,张在家里讲课,点一盘香,讲《庄子》,陈思和、王安忆都来听。很多人称,他的课听不懂。
张文江身体不好,两次肝脏移植,两次与死擦肩。病榻上的一年多,张文江最费心血的事,是整理乃师遗稿。开头提到的那句话,就是当年谈话笔记,由复旦大学出版,叫《潘雨廷先生谈话录》。
假如从书上截一段,发朋友圈,一准儿会被当成宣传邪@的小册子:
“释迦牟尼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下来拯救世人的,当真是大慈大悲。来了一趟,以后就走了。孔子也有此几,老子等皆是。后人把他们拉下来,看成五百年又来投胎,这都是把他们看小了。密宗等反复投胎,乃与地球共存亡,更等而下之。”
张文江问:“那么菩萨也是和地球共存亡?”
先生曰:“何止!在太阳系和太阳系之上。普贤十大行愿怎么会只有这么点力量?!释迦、老子是和地球有联系的,故此光一直照在地球。要研究学问不可能不研究宗教。
超光速,多维空间,佛教讲的全是此类道理。”(《谈话录》P43)
1994年,曾执教于华师大中文系的一位学者,从上海某公寓跳楼身亡,年仅34岁,却在文学评论界享有大名,17年后,《东方早报》还发文纪念他。他叫胡河清。胡河清生前曾很神秘对朋友李劼讲,从德国来的《周易》学者,见了潘先生,行三跪九叩大礼。2012年,李劼在哈德逊河畔写了一篇文章,把潘雨廷比作姬昌,也就是周文王,说“潘子见识,似在钱钟书之上”。
张文江早年治学,就是研究钱钟书,著有《管锥编读解》。1984年碰见潘雨廷之后,尽弃旧好,追随其学。潘先生的学问是“宇宙与古今事物的变化”,但他的专业是教育学。他父亲是旧日浦东银行的总经理,让他去国外,他不去。
共和国成立那一年,潘雨廷毕业,时年24岁,本命年,属牛。改革开放那一年,潘雨廷就业,时年53岁。其间29年,从未正式工作过。他到华师大是由一个人力荐而成,后来评副研究员、正教授,也是此人鉴定通过。此人叫刘衍文,对当世学者最景仰两个:钱钟书、潘雨廷。
其实,钱钟书的学问路子和潘雨廷决然不同。不知刘衍文、李劼为何将他二人相提并论,大概比较之处在才气而不在学问吧。
潘雨廷虽然谈论的是周易、道家,却称“我是从西洋入手”。他毕业于圣约翰大学。但不要误会,不是美国的圣约翰,是上海的圣约翰。教会学校,西洋的教育模式,林语堂、张爱玲、宋子文、邹韬奋都是校友,英文都极佳。该校1952年分拆了。
潘雨廷的师承,有唐文治、熊十力、杨践形,薛学潜诸人。唐文治曾任交通大学校长,熊十力更是大名鼎鼎,无须介绍。薛学潜曾任国会议员,写过《政本论》,草拟过《中华民国宪法草案》,还著有《易与物质波量子力学》,出版于1937年,鉴于当时国人没几个听说过量子力学,1946年再版的时候简化,定名《超相对论》。插一句,佛界泰斗太虚大师的《佛学概论》1930年世界书局出版时也不叫这个名字,而叫《佛学ABC》。
杨践形擅气功、周易,曾通读《道藏》。通读《道藏》不是小功夫,《正统道藏》5305卷,《万历续道藏》180卷,而《二十四史》才3000多卷,正续《道藏》约6000万字,每天读一万字,要十六年。
潘雨廷曾随杨践形学气功。有次,刘衍文(推荐他去华师大的那位)和潘雨廷一起去见尤彭熙,尤是练气功的,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博士,意拳始创人王芗斋弟子,他见了潘雨廷站桩的姿势就说不对,“气都没通,很危险”。后来,刘衍文又找了几个懂气功的人鉴定,人家都说潘雨廷根本没有气,和没练过的一样。刘衍文私下问好友傅紫显,傅说,我早就察觉了,问过潘,潘说,练不练都一样,一通百通,《易》里边什么都包括了。有了《易》,什么都解决了,哈哈哈。
潘雨廷曾说,现在有望远镜和显微镜,那是观察空间尺度的,将来会有一种时间望远镜,到时候一看,孔子、邵康节这些人,就在我们眼前。
傅紫显说,老潘的水平不知道要高出熊十力多少,干嘛要屈尊拜熊十力为师呢。刘衍文就问潘雨廷熊十力《新唯识论》、《乾坤衍》中存在的一些疑问。潘说,其实《周易》这个东西,每个时代都可以和其他学派相结合而发展,唐朝佛教兴盛,《华严经》给《易》学带来了新课题,但历经宋元明清一直没人研究,直到熊十力,才把这个课题捡起来。熊厉害在这一点。
潘雨廷还悄悄告诉刘衍文,熊十力先生临死前,深自忏悔,觉得自己在文革中吃尽苦头,是晚年辟佛所致,于是不断念《往生咒》,以求赎罪。
潘雨廷1991年过世,享年六十七岁。比起练气功的陈撄宁,寿命短了不少。陈撄宁活了九十,但他弟子胡海牙常喟叹,陈撄宁要不是来北京任道教协会副会长,活过一百根本没有问题。陈、胡二人今天熟悉的人不多,不过胡的弟子武国忠则很火,号称“北京最贵的医生”,是购书中心养生榜的大红人。陈撄宁去世一因文革受打击,二因长期服食外丹造成汞中毒。而熊十力晚年的身心痛苦,一与陈撄宁相同,二因痔疮。
正如开头所说,研究宇宙问题的人根本不看重活多少岁。潘雨廷活了六十七岁,和邵雍一个岁数。而佛门里,太虚大师只活了五十八岁,和道教的王重阳一个岁数。但也不是没长寿的,印顺活了一百,虚云活了一百二。不过虚云生年不可确考,存在疑问。
认为徒弟比师父厉害是常有的事。孔子的时代,叔孙武叔就认为子贡贤于孔子。傅紫显认为潘雨廷比熊十力高明。而网友认为张文江比潘雨廷高明。
潘雨廷之所以让张文江服膺,乃因张文江遇见潘雨廷之前,自觉颇好读书,他说,读过一定数量书的人,可能有些书没读过,但没听说过书名的很少。结果一见潘雨廷,发现很多书很多学问闻所未闻。在潘先生那里,张文江每天听到的都是新东西,大为倾倒。当年梁启超、陈千秋初见康有为,也是这种体验。
潘雨廷对张文江的教诲中有一条,碰见条件好的时候,不要不安,而要自问是否配得上这条件。“在普陀山别人给你盛饭,你很不安,我就没什么,我当得起这饭。”
这话别有他指,潘雨廷曾说:“艰难困苦往往能出特别的学问,但读书亦须有一定的客观条件,我此房过去四周全是书,薛学潜先生条件更好(祖父薛福成是四国钦差)。我在这里读书写作,自己想过对得起此条件。”
潘雨廷说,康德是薛先生给他破掉的,因为其基础在牛顿。“牟宗三、唐君毅之所以不足,因为他们对爱因斯坦不太理解,进来的都是柏格森生命哲学、倭伊铿、杜威工具主义。这些二十世纪初的人无法代表二十世纪,爱因斯坦可以代表,但现在也已不够。
我自己没有停留在《周易终始》的六维时空上,现在还在想找新的根据再进步。”
日本有个研究禅宗的中国学专家,入矢义高,曾说,研究中国学需要三个条件:第一要有钱,第二要能喝酒,第三要闲。
潘雨廷是吻合这个条件的。不单潘雨廷,古往今来,思考宇宙问题的人,都得满足这个条件。不能为上班、挣钱、著书立说束缚。尔后才能抛开柴米油盐,想想大问题。在古代,一旦科举做官,就和这个绝缘了。一千年前的邵雍,自己不出来做官,司马光等人出钱给他买别墅。所以他有时间想大问题。程明道说,邵雍是他见过的能思考宇宙问题的人。
1986年2月9日,《社会科学报》一篇文章说,犹太教《圣经》前两卷开头,每隔49个字,可抽出一个字母拼成“圣经”,第三卷每隔26个字可抽出一个字母拼成希伯来语的“神”。
潘雨廷问诸弟子:你们以为如何?
诸弟子说:奇怪。不信。
潘雨廷说:就算是真的,也不新鲜。
张文江曾问二程如何,潘雨廷坦言不太赞成,嫌他们太自负,“明道犹好,伊川则不容人”。
不过,开篇潘雨廷那句话,“锻炼身体不是要身体好,而是要得到某样东西”,这个道理也不新鲜,程明道早就说过:
“某书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
材料出处:
张文江记述:《潘雨廷先生谈话录》
张文江:《潘雨廷先生的绝学》
刘衍文:《寄庐杂笔》
李劼:《潘子雨廷,姬昌周易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