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滦阳消夏录一》石壁出人语
(2020-04-05 07:45:00)朱子颖运使说:他镇守泰安的时候,听说有个读书士人来到泰山的深处,忽然听到从石壁中传出人的说话声说:“是什么地方的经书香,难道有转世的人来了吗?”又听到一声震响,石壁从中间裂开,现出了紫贝美玉装饰的宫阁楼阁,耸立山顶,有位年老的儒者顶冠束带下来迎接。士人惊怕奇怪,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回答说:“这是经香阁。”士人询问经香的意思,答:“这说来长了,请坐下慢慢听我讲来。
过去孔子删定经书,传教万年,诸经的要义、精微的言辞,一代一代地传授下来。汉代的各位儒者,离开上古不远,阐释注解,大概能够窥见先圣的心,而且当时风俗淳朴,尚未流于凉薄,没有培植党羽争名的习气,只是各传老师的学说,实实在在地追溯渊源。流传到唐代,斯文的风气也没有改变。到了北宋,刻为注疏十三部,为先圣所嘉许。大儒们耽心新说日日兴盛,儒家经典学说将渐渐失传,所以建造这个阁来贮藏它。
中间是初刻本,用五色玉做成匣子,是尊崇先圣的遗教;配上历代官刻的本子,用白玉做成匣子,是显示帝王表彰的功德,都在南面。左右则是各家私刻的本子,每一部书成,必定取初印精好的,按照时代次序入藏这个阁中,用青玉做成匣子,是奖励钻研古籍的辛勤,都在东西面。并且用珊瑚做成书签,黄金制作锁钥。东西两边廊屋,用沈檀木做小桌子,锦绣做垫子。各位大儒的神灵,每年来观看一次,共同依次相坐在这阁里。
后面三排房子,则是唐以前各位儒者解释经书义理之书,逐套编列,收入一个库房之中。除此以外,即使是著述高与身齐,声誉荣耀超出当代之上,总听任他自己贮藏于深山之中,不得进入这门一步,这是先圣的意旨呵。各种书籍每到子刻、午刻,一字一句都发出浓浓的香味,所以题名叫经香。因为一元旋转,二气交融,阴气起于午时的正中,阳气生于子时的夜半,圣人的心与天地相通。各位大儒阐发圣人的义理,它的精微深奥也与天地相通,所以互相感应。但必须是能传承这门学问的人才能闻到,其他人则不能。
世儒于此十三部,或焚膏继晷,钻仰终身,或锻炼苛求,百端掊击,亦各因其性识之所根耳。君四世前为刻工,曾手刊周礼半部,故余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来,因引使周览阁庑,款以茗果。送别,曰:君善自爱,此地不易至也。士人回顾,唯万峰插天,杳无人迹。
世上的儒者对这十三部经书,有的焚油膏以继日光,钻研仰望一辈子;有的深推曲解,吹毛求疵,百般抨击,也各自因为他的性情学识的根柢不同罢了。您四世以前做刻字工,曾经手刻过《周礼》半部,所以佘香还在,我得以知道您的来到。于是引导他遍看楼阁廊屋,用茶点果品来招待,然后送别说:”您善于自爱,这里是不容易来的呵!“士人回头一看,只有万峰直插天空,幽深不见人迹。
既成大辂(古时天子所乘之车。),追斥椎轮(原始的无辐车轮。),得济迷川,遽焚宝筏。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故。余撰四库全书诗部总序,有曰:宋儒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儒而已。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韦苏州诗曰: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此之谓矣。
按,这件事荒唐怪诞,大概是尊汉学者的寓言。汉代儒者以解释古书字句为专门的学问,宋代儒者以阐发经书的义理为重,好像汉学粗而宋学精。但是不明白古书的字句,义理又何从知道?一概诋毁排斥,把它看成犹如渣滓,这就未免像已经造成了华美的大车,而回头去斥责原始时没有幅条的车轮;得以渡过了迷津,立即焚弃宝贵的筏子。于是攻击宋儒的,又纷纷而起。所以我编著《四库全书》诗部总叙中说:宋儒的攻击汉儒,不是为讲解儒家的经书起见,不过求得胜过汉儒罢了:后人的攻击宋儒,也不是为讲解儒家的经书起见,不过是不平于宋儒的诋毁汉儒罢了。韦苏州的诗说:”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就是这个意思了。
平心静气而论,《周易》从王弼开始改变旧的说法,是宋学的萌芽。宋儒不攻击《孝经》旧疏,因为词义很明显。宋儒所争的,只是今文、古文的字句,也无关于大旨,都可以暂且搁置不予议论。至于《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各种注疏,都是根据古义,断然不是宋儒所能。《论语》、《孟子》,宋儒积累一生的精力,字斟句酌,也断然不是汉儒所能赶得上的。
【注】漢代易學是以象數易為主流,這種風氣到了魏晉時代有了很大的轉變,其中最具代表的,當以當時的青年才俊王弼為代表。王弼雖然只有短短24歲的生命,但他的老子及周易注卻都成了傳世之作。王弼易注的特色,除了以老子會通周易之外,一反漢代象數,創建出義理易的新風氣,影響之所及,宋代理學的易學莫不深受其啟發。王弼易注,可以說是學習易學者,不能不讀的一本書。
盖汉儒重师傅,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唯汉儒之学,非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以空谈其间。兰艾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是嗤点之所自来。此种虚构之词,亦非无因而作也。
大概汉儒看重老师的传授,自有来源;宋儒崇尚心悟,研求容易深入。汉儒或考执著于旧文,过于相信传述经义的文字;宋儒或者单凭主观猜测而下判断,勇于改动经文。计算它的得失,也还相当。只是汉儒的学问,不是读书考古,不能下一句话;宋儒的学问,则人人都可以空谈。这中间兰草和艾蒿同生,确实有不能满足人心的地方,这就是讥笑指摘的由来。这种虚构的话,也不是无缘无故而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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