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晁君诚善诗,苏子瞻为集序,所谓:“温厚静深如其为人”者也。黄鲁直常诵其:“小雨愔愔(yn)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蔬”,爱赏不已。他日得句云:“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我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始闻舅氏言此,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鼞鞳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龊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然此亦非可以意索,适相遇而得之也。
【总案】
由山谷的好奇,便可味出晁诗之魅力。盖唐人之写客愁,多以雨声、猿啼声、杜鹃声、笛声、钟声等表出,而以马之咀嚼声,写一分无聊赖之心绪,只属晁端友一人。诗中个性化的语言,便是最真切的体验、最“深静”之心境。且不论雨声、笛声等,多“意索”之,几成滥调;而马吃草声,亦“适相遇而得之也”,何等天然。宋诗之反“诗”化,主天然,亦由此一帧小诗,此一段诗话,轻轻拈出矣。
《宿济州西门外旅馆》
晁端友
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
小雨愔愔人假寐,卧听疲马啮残刍。
(夕阳将沉,一只老鸦飞起,又停留。这旅馆的青灯在风中明灭。无声的细雨,轻梦悠悠。隔壁那匹进餐的马,听声音,似乎草已剩下不多的几口。)
赏析
晁端友(1029年-1075年),北宋诗人,字君成,济州巨野(今属山东菏泽)人。他是著名诗人晁补之的父亲,曾考中进士。官杭州新城令。其诗为苏轼、黄庭坚所称赏。有《新城集》。
晁端友的诗为当时人所称赏,苏轼在《晁君成诗集引》中说他的诗“温厚静深,如其为人”(《东坡集》卷二十四)。
《宿济州西门外旅馆》是诗人投宿于巨野(今属山东)旅舍时一首抒情绝句,全诗以时间推移为线索,以客观景物为衬托,表露了凄风苦雨中人生飘泊之情。
诗的一二两句(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 )由暮写到夜,由野外写到室内,形成一种清冷、孤寂的气氛。“寒林”,除了写荒郊野景,黄叶零落,林木萧疏,还暗寓着季节。“残日”,也是一方面绘景,红日西沉,暮霭弥漫,同时也明点着时间,已近黄昏之时。冬日傍晚,“欲栖乌”,也就是“乌欲栖”,乌鸦要归巢了。残晖笼罩着疏林,寒林的梢顶盘旋着归鸦,构成了暗淡凄冷的意境。第二句由外景转为内景:“壁里青灯乍有无。”“青灯”,即油灯,其光发青,故名。陆游《秋夜读书每以二鼓为节》诗云:“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乍有无”即乍有乍无,也就是灯光忽闪忽闪,时亮时暗。这是由于灯芯小,且有风吹的缘故。乌鸦归林,旅人投宿,在此日暮天寒之际,寓居于灯影幢幢的旅舍之内,诗人心旌摇荡,思绪纷乱。
诗的三四两句(小雨愔愔人假寐,卧听疲马啮残刍。)由坐写到卧,由雨写到马,宣泄了一种空虚、落寞的情绪。“假寐”,指不脱衣冠而睡,通常指坐着打盹儿。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外面下起了淅淅小雨,更使人增加愁闷。终因时间过久,解衣而卧,但怎么也不能入眠,还听到槽头的马在嚼着草料。夜阑人静,疲马嚼着残刍,窸窣之声,更使人觉得深夜的沉寂。“疲马”是疲倦的马,“残刍”,意为草料不多了。“疲马啮残刍”,既表明时间之久,夜之深,又表现声音之弱。卧听着疲马啮着残刍,触动着诗人疲于奔波,深感孤寂的情怀,更使他久久不能入眠。
这首诗写诗人羁旅之中感到飘泊无定、前路茫然的感情,寓情于景,颇具功力。以物寓意,自然贴切。诗中的“乌”与“马”既是实景,又倾注着诗人的感情。诗人将这两物摄入诗篇,是有含意的。乌鸦暮投林,而人却无家可归,只得暂栖旅馆。疲马夜不眠,犹如人夜深仍然难寐。以景明情,含蓄蕴藉。诗人以残日的余晖,青灯的微光,小雨的细声,疲马的啮刍等自然之景,形成一种幽寂、空漠的意境,从而烘托出他的心情.
诗人外孙叶梦得在《石林诗话》卷上记这首诗的三四两句为“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蔬”,“蔬”其实为“刍”之误。“不寐”不如“假寐”,“羸马”不如“疲马”。因为“卧听”就已明示为“不寐”,不必重复。而“假寐”,则说明诗人感到旅途劳顿,要睡了,但心绪不宁,又不能入睡,先是“假寐”,而后决计卧眠,层次是很清楚的。至于黄庭坚受到此联启发而得句“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六月十七日昼寝》),系写马嚼枯萁之声,犹如风雨翻江,与这首诗中的意境迥然不同。这里是写长途劳顿,所以用“疲马”,而“羸马”是瘦弱的马,用在这里也就不切合句意。问题还在于这首诗中的灯光、雨声、马啮,其亮度、响度都是低弱的,情调是一致的,对诗人的情怀都起着衬托作用。
读《谈艺录》札记一则
袁枚《随园诗话》卷九论宋代名诗人黄庭坚《昼寝》诗句,云:“晁君诚诗‘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真静中妙境也。黄鲁直学之云:‘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落笔太狠,便无意致。”又有其他人的诗话亦持此论。此论似无不妥,至少是袁氏所见如此。钱钟书先生不以为然,而为辩之(见《谈艺录》补订本第251—253页)。
钱先生所引《山谷内集》该二句,与袁枚所引略有不同,为:“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并引《石林诗话》有关记载与前人对该诗之注,谓黄庭坚因深念江湖,闻厩马龁草声而“幻结梦境”,即睡觉时闻附近响动声而成他梦。并引黄庭坚“南风入昼梦,起坐是松声”及王安石“江湖岂在眼,昨夜梦波涛”、杨万里“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听作打篷声”等句证之,认为“风雨浪翻江”并非不可解,而责袁枚等人“不玩全篇,仅知摘句”。显而易见,钱先生所论,似乎已非落笔是否太狠问题,却是闻声而幻结梦境,有点儿走题。况且,为证明马龁草声之大,而引“厩马千蹄”之龁草,显然也与晁君诚黄庭坚诗中之静境不合。
钱先生引到后来,有的诗句,已不是幻结梦境,而是将风雨声误听作别的什么声音,或明知是某声而却作其他声音来听,其实又回到袁枚所引之“误惊”。所引之句有苏轼《舟中夜起》“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范成大《病中绝句》“今夜雨声鸣纸瓦,听成飞雪打船声”、陆游《夜闻松声有感》“松声惊破三更梦,犹作当时风浪听”等。如果说虽与梦无涉而只是“误听”,与幻结梦境还有些相近或做法大致相类,那么引僧无可“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便与所论毫无关系了。无可《秋夜宿西林寄贾岛》全诗为:“暝虫喧暮色,默思坐西林。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昔因京邑病,并起洞庭心。亦是吾兄事,迟回共至今。”可知无可该二句是说雨下了一夜,落叶遍地,与僧贯休《秋夜作因怀天台道者》“高秋半夜雨,落叶满阶前”之意全同。不但与误听无关,更与闻声幻结梦境无关。钱先生之所以引无可句,是因纪晓岚批苏轼《舟中夜起》时联系到无可这两句,于是便与苏轼句一起引以为证。是钱先生本人偶因“不玩全篇,仅知摘句”而误。
以上所谈,虽为小疵,但为文时尤其是论争时,还是应该尽量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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