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
(2019-01-02 23:50:02)枉抛心力作词人 ——读朱祖谋《鹧鸪天》
作者:行歌(来自豆瓣)
朱祖谋,原名孝臧,字藿生,一字古微,号沤尹;晚年仍用原名,又号彊村。浙江湖州人。咸丰七年(1858年)生,为四兄弟中最年长者。光绪初年,朱祖谋随父居住于河南开封,“出交中州贤士,诗歌唱酬,才誉大起”(夏孙桐《清故光禄大夫前礼部右侍郎朱公行状》,以下省称《行状》)。光绪八年(1882年)中乡试、九年(1883年)中癸未科二甲第一名进士,殿试后选授庶吉士。光绪十二年(1866年)散馆(笔者注:明清时翰林院设庶常馆,新进士朝考得庶吉士资格者入馆学习,三年期满举行考试后,成绩优良者留馆,授以编修、检讨之职,其余分发各部为给事中、御史、主事,或出为州县官,谓之“散馆”),朱祖谋授编修。之后“历充国史馆协修,会典馆总纂总校,戊子(1888年)科江西副考官,戊戌科(1898年)会试同考官,教习庶吉士”,“累迁侍读庶子、侍讲学士”(夏孙桐《行状》)。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王鹏运举办咫村词社,朱祖谋自此开始填词。光绪二十七年(1902年),朱祖谋以内阁学士迁礼部右侍郎,出任广东学政。三十二年(1906年),朱祖谋以病免职。从此往来苏、沪之间,平日诗词唱和,文酒雅集。民国二十一年(1931年),病逝于上海寓所,享年七十有五。弥留之际,朱祖谋亲自将遗稿授与门人龙榆生:《彊村语业》三卷,《彊村弃稿》一卷,《词莂》一卷,《足本云谣集》一卷,《定本梦窗词集》不分卷,《沧海遗音集》十三卷,《集外词》一卷。后来龙榆生将之汇刊为《彊村遗书》,附于《彊村丛书》后。
彊村四十岁跟随王鹏运开始作词,而最终能够“结清季词学之大成”、“或且为词学之大结穴”(叶恭绰《广箧中词》),“集天水词学大成,结一千年词史之局”(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在词学方面有如此深厚的造诣,自然与彊村的学养、际遇以及性情是分不开的。《鹧鸪天·辛未长至口占》据说为彊村绝笔词,正如夏孙桐所言,这篇词作
“斯足尽其生平”(夏孙桐《行状》):
鹧鸪天·辛未长至口占
忠孝何曾尽一分。年来姜被减奇温。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
泡露事,水云身。枉抛心力作词人。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
【注】长至,指夏至。夏至白昼最长,故称。
龙榆生谓此阕“为以片纸就枕上书之者”(龙榆生《陈海绡先生之词学》),因之目为彊村绝笔词。
忠孝何曾尽一分。词作以“忠孝”开篇,彊村将自己置于家国大背景之中,慨叹自己均未尽心力。首句盖棺论定之意极为明显,也成为整首词作发抒意绪的基础。彊村生活在清末民初,政治事件可谓风起云涌,张尔田在写给龙榆生的书信中,叮嘱龙榆生在笺注彊村词作时,“勿以现代之见抹杀其遗老身份”(张尔田《四与榆生论彊村词事书》),“辛亥国变,不问世事,往来湖淞之间,以遗老终矣”(夏孙桐《行状》),均透露出彊村的“遗老”立场。1900年7月,慈禧挟光绪奔西安,朱祖谋欲追随而不得行,于是让弟弟遣送家眷南归,自己留在北京这座危城之中,每日填词以抒悲愤。以此事参之,当知彊村内心感慨于家国不能尽分的无奈。
年来姜被减奇温。第二句承接首句而来,讲起兄弟情深:“姜被”用汉代姜肱典,《后汉书·姜肱传》载“肱与二弟仲海、季江,俱以孝行著闻。其友爱天至,常共卧起。”因以“姜被”称兄弟或指兄弟之情。姜被减温,是委婉地表达弟兄亡故之意。彊村“与诸弟友爱最笃。季弟早世(笔者注:过早地夭亡),叔弟里居,仲弟孝威亦寓吴,相依为命,前岁病殁,伤之盛,遂益衰”(夏孙桐《行状》)。细味之,此句传达出一层转折而递进的意思:忠孝未能尽分,家弟又早我而去。在家国飘摇之时,手足之情本来可以稍慰我心,然而却随着亲人的亡故而永远逝去,无法挽回,凄凉之意,无以言表。
难言之下,转写“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回到自身及想到身后的感慨,就很自然了。该句自苏轼《狱中寄子由》“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化出,前面四字因袭苏句,“犀角”为额上发际隆起之骨,《后汉书·李固传》曰“固貌状有奇表,鼎角匿犀,足履龟文”,以骨相观念来观察一个人,“犀角”在相士眼中为贵相;“牛衣”是供牛御寒所用的披盖物,《汉书·王章传》载王章生病,无被可盖,遂披牛衣而卧,因此以“牛衣”指代贫寒或称贫寒之士。后面三字则自出手眼,以“恩怨”对“是非”,较之东坡原句,更具复杂内蕴:别人眼中的贵相,是耶非耶;“遗产不及二万,尚须作三股分”(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亦恩亦怨。彊村自出语“是非恩怨”,语意含混,指向更加多元的维度,表达出彊村对于人生的真实感触:让彊村终身引以为憾之事,即夫妇不睦。“周梦坡谓其夫人悍妬异常,病中亦不敢令见。直至死刻,宿怨或消。本有一子,年三十余,以娶妇不贤,又不见爱于母,发狂疾以终。一孙亦不育。夫人、媳妇竟分居三处。现有一嗣子年十七八,夫人、媳妇皆不肯承认。绝笔词‘牛衣’等句指此也。”(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了解这些隐情苦衷,回头再品读“非耶是”、“怨亦恩”句,就更能够明白彊村的愁苦。
词作上片,从平生经历写至想象中身殁之后事,弥漫着哀苦愁绪。下片始,以“泡露事,水云身”换头,既为上片作结:人生在世,所历之事,所阅之人,均不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东坡有诗云“此生念念随泡影”(苏轼《庚辰岁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旧数论此今斯言乃验二首》),亦用此意;又开启下片中对于人生更集中更深沉的感喟:观我今生,不过是“枉抛心力作词人”。这一句是继前面于国于家未尽分的意思而来,彊村对自己的定位是未尽忠孝的“词人”,又说是“枉抛心力”,那么就把唯一的定位也“否定”了。其实,这一句也由来有自,晚唐温庭筠诗云,“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温飞卿《蔡中郎坟》)。彊村用于此处,将劝诫性的“莫抛”置换为否定语“枉抛”,认定自己即使今生只能算一介词人,也是徒然白费心力而已。在人生最后的时刻,用此句来定义自己的一生,寓有不尽感伤,然而已无力回天。
最后,词人以“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收束全词,上句中用“惟有”指出空间的惟一性,下句中绝决地说“不结”,几乎断绝了人世中所有的希望。苏轼《狱中寄子由》有句云,“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彊村在《鹧鸪天·龙凤兜展彦偁弟墓》中仍是说,“便能世世为兄弟,知否人间更可哀”。可见在彊村眼中,只要投身人间世,那么随之而来的哀感,是无从规避的。
这首绝笔词中,彊村屡屡化用东坡诗句,有目共睹。正所谓“论定彊村胜觉翁,晚年坡老识深衷”(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觉翁”,即南宋词人吴文英,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彊村学词,本自梦窗入,极力推崇梦窗,然其“晚年词颇取法于苏”(张尔田《龙榆生忍寒词序》)、并“以梦窗为之神,以东坡为之姿态”(张尔田《复夏承焘书》),这首绝笔词就可以作为张尔田论断信而不诬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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