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情,不可;非人情,难近;非人情,难亲。

《汉书·卜式传》记叙了卜式这位汉代的养羊高手和“献血”大王的传奇故事。
卜式是河南人,原来家中颇为富有。他有一个弟弟,在弟弟长大后,卜式从家中分出居住,只是带了些羊出来,家中原有的房屋钱财全留给了弟弟。卜式带着这些羊进山十多年,使羊繁衍达数千余头,于是便购买田宅。而其弟则倾家荡产,卜式于是开启“献血”模式,多次把财产分给弟弟。
当时汉朝正在抵抗匈奴入侵,卜式又一次开启了“献血”模式,上书,愿意捐出一半的家财资助边事。皇帝派人问卜式:“想当官吗?”卜式说:“从小牧羊,不熟悉怎样当官,不愿意做官。”使者说:“家里难道没有冤家仇人,想讲讲这些事吗?”卜式说:“臣生来与人无争,家里贫穷的乡人,我就借钱给他;为人不善的,我就教他做好事。去到哪里,人们都顺从我,卜式有何冤事啊!”使者说:“如果是这样,想要什么呢?”卜式说:“皇上讨伐匈奴,我认为贤能的人应该为大节而死,有钱的人应该捐出来,这样的话匈奴就可以灭掉了。”使者报告了朝廷。丞相公孙弘说:“这不是人之常情,希望陛下不要允许。”于是,皇上没有接受卜式的请求。
卜式主动给皇帝捐款,皇帝不要,这皇帝是不是有点傻啊?要知道这个皇帝可是赫赫有名的汉武帝,他一点也不傻。他只是因为丞相公孙弘的一句话——这不是人之常情(《汉书》原文为“此非人情”)。
“非人情”这个词可不是公孙弘首创,首创这个词的人是历史上的名相们动辄自喻的管仲。司马迁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用“非人情”这个词,造了个排比句,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原文:
管仲病,桓公问曰:“群臣谁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如何?”对曰:“背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刁如何?”对曰:“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
管仲生病了,而且病得挺重,桓公有点担心管仲这根大拐杖没了之后自己怎么走路。于是问管仲谁可接管仲的位置。管仲太了解目前朝廷的这个班子,实在是无合适之人接任相位,但他也太了解桓公之为人,桓公恰如自己的好朋友鲍叔牙所言的,得自己则贤,不得自己则昏,自己死了,桓公也该结束了,下一代自有下一代的活法,顾不了了。可这话怎么能向桓公说呢?况且,桓公再怎么样也还是一个对自己不错的老板。无奈,管仲只得轻轻一推,把话题递给了桓公,并顺手扶了一下桓公的高冠,“还有谁比老板您更了解我们这帮臣子的。”于是对话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桓公连续提了三个他心中的丞相人选——易牙、开方、竖刁。管仲此时也没有藏着掖着,就实际情况作出了自己的判断:“易牙杀子取媚于君,不合人之常情,不可用;开方放着卫国太子不做,以臣侍君,事事顺遂君意,不合人之常情,不可近;竖刁自宫以取媚国君,不合人之常情,不可亲。”管仲一口气说完这个排比句,已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结果是桓公根本就没采纳管仲的谏言,而是重用了这三个人,最后,朝政陷入混乱,自己死后六十七天也没有人给他下葬,尸体上长的蛆都爬到了门外。
这就是一代霸主不听“非人情”的劝阻而落得的可悲下场。所以,《汉书》里公孙弘在卜式排比式的三拒绝后一说出“此非人情”,汉武帝立即就认为卜式不可靠。虽然汉武帝未必读过这个用“非人情”造的排比句,可班固肯定是读过这段话的。这是班固对司马迁的致敬吗?我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人之常情的标准看似容易知晓,其实难免会阴差阳错。
管仲和公孙弘所讲人之常情,大家很容易理解。为何管仲判断正确,而公孙弘判断错误呢?原因或许就在于,管仲判断的是恶,而公孙弘判断的是善。我们判断恶时,常常是恶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恶,我们判断善时,善较少会超出判断。鲁迅先生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这是前者,恶会超出我们的判断。所以,对于恶的判断,倒还不至于太错。而善呢,因为善意太少,所以甫遇大善则诧异莫名,乃至视善若伪。扎克伯格一捐再捐,有人便杜撰出扎克伯格有种种等等的动机了。这就是后者,就是“公孙弘式”的判断了。
所以,当卜式遇上了公孙弘不就说明这个社会的善意太少吗?
当然,卜式的结局要比我们熟知的元末明初首富沈万三家族的结局好多了,沈家也曾捐了很多钱给皇帝,最后还是被满门抄斩,一说被流放云南。可见,在一个非正常的社会,捐个钱或做点好事也不易。
附:
卜式传
卜式,河南人也。以田畜为事。时汉方事匈奴,式上书,愿输家财半助边。上使使问式:“欲为官乎?”式曰:“自小牧羊,不**仕宦,不愿也。”使者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与人亡所争,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从式,式何故见冤!”使者曰:“苟,子何欲?”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有财者宜输之,如此匈奴可灭也。”使者以闻。丞相弘曰:“此非人情。愿陛下勿许。”于是上不报式。式归,复田牧。……(节选自2012年上海高考文言文一,《汉书·卜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