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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肉身觉醒(蒋勋自序)

(2017-01-31 19:14:32)
肉身觉醒

     在加护病房的几天,看到许多肉身送进来、又送出去。肉身来来去去,有时时间很短。

  肉身旁边守候着亲人,焦虑、哭泣、惊慌。

  肉身送出去的时候,盖上被单,床被推走,会听到床边亲人无法抑制地大声嚎啕的声音。

  隔着围屏,或隔着墙,隔着长长的走廊,哀号的声音传来,还是非常清晰。

  肉身的来来去去很快,有时候一天会听到好几次哭嚎的声音。

  如果在深夜,那声音听起来,特别凄怆荒凉,在空洞的长廊里,留着久久散不去的萦绕纠缠的回声。

  我低声诵经,在无眠的暗夜,好像试图借着朗读经文的声音,与那久久不肯散去的回声对话。

  “身坏命终,又复受身--”

  《阿含经》说到肉身败坏、生命终了的时刻,却又恐惧悲悯着还会有另外一个肉身在等待着。

  “身坏命终”的时刻,我会希望还有另外一个新的肉身来接续这败坏得已经不堪使用的肉身吗?

  好像古代的埃及人,非常固执地坚持要保存“肉身”。他们用各种严密的方法,把肉身制作成木乃伊,存放在牢固的巨石棺椁中,封存在巨大的金字塔里。

  我曾走进三千四百年前的吉萨金字塔,木乃伊被移走了,冰冷、狭长、幽暗的陵墓甬道里,只有自己孤独单调的脚步的回声,走过数千年的甬道,好像回答着仍然是肉身何去何从的困扰迷惑。

  埃及人相信死亡是“灵(Ka)”离去了,所以要好好守护肉身。

  肉身不朽,肉身不腐烂,肉身不消失,等待“灵”回来,就可以重新复活。

  木乃伊的制作非常严密,取出容易腐烂的内脏如心、肺、肝、肠胃和脑,分别用不同的罐子封存。空空的肉身,用盐擦拭,去除水分,塞进香料和防腐药草,缝制起来,再用亚麻布一层一层包裹。

  最后戴上黄金面具,佩带胸饰珠宝,像图坦卡门的木乃伊,套着一具又一具棺椁,棺和椁的形状,都是图坦卡门的像,俨然还是肉身原来的模样。

  不朽,就是肉身存在。古代埃及人坚持肉身必须完整存在,才有生命。

  木乃伊如果制作失败,肉身就会腐朽,埃及人于是雕刻了巨大坚硬的雕像。石像笨重不好用,但是可以勉强代替肉身。

  埃及的雕像因此严肃、端正、沉重,肉身直直地凝视着死亡,不敢有一点闪失和轻率。

肉身功课

  我在印度恒河岸边看到的处理肉身的方式,却与古代埃及完全不同。

  古印度的肉身充满动态,打破了埃及的中轴线规则,肉身丰腴,饱涨着性的原始欲望。肉身像热带的果实,流溢着甜蜜熟烂的汁液,好像知道生命短暂虚幻,要在消逝以前尽情让肉身享乐。

  古代翻译成鹿野苑的城,在瓦拉纳希(Varanasi)附近,是佛陀悟道以后第一次为大众说法的地方。

  我对佛国净土有不实际的幻想,第一次到了现场,才发现沿河原来都是火葬场。

  悟道的开示,毕竟正是要从这么具体的肉身的存在与幻灭开始说起吧。

  河边一座一座以篝木架成的床,有些简陋草率,有些繁复讲究,上面都躺着一具等待处理的肉身。

  肉身四周堆放着鲜花。亲朋环绕,诵念祝祷,僧侣作法,燃起篝火。火光熊熊,浓烟一卷一卷升腾,肉身焦苦煎熬,仿佛在火光中嘶叫,空气中都是肉身的腐烂浊臭,混合着鲜花甜熟糜烂的气味。

  “身坏命终,又复受身--”

  《阿含经》的句子变成了具象的画面。肉身败坏,烧焦、断裂,头、手、足、躯干,随灰烬一起推入大河。大河浩浩荡荡,漂流着许许多多“身坏命终”的肉身。

  同时,明的日光初起,有妇人怀抱新生的婴儿,走进大河沐浴。亲友环绕,诵念祝福。同一条河流的水,安息过肉身的结束,也淋洒在婴儿头上,迎接肉身的开始。

  在这河边说法,“身坏命终”就有了现成的教材吧。

  原来,“肉身”,是要做“肉身”的功课的。

  从原始佛教来看,“身坏命终”之后,期盼修行到“不复受身”。

  不再有肉身,不再接受新的肉身,不再重回人间,所以用“解脱”来说死亡。

  “解脱”是说--像解开纽扣、脱去衣服一样,不再受肉身牵累。

  如果,还有“肉身”,是因为“无明所系,爱缘不断”。

  还有“爱”,还有“缘分”,牵连不断,这个肉身就还会再回来,寻找新的肉身,再一次受肉身的生老病死之苦。

  我听到病房走廊上的声音来来去去,是那些“爱缘不断”的肉身在踟蹰徘徊不去吗?

  朋友嘲笑我,修行到“不复受身”,谈何容易。

  一点点牵挂,一点点放不下的爱恋,一点点舍不掉的贪痴,一点点缘分舍不掉,就又要回来了。

       我总觉得长廊尽头,有许多赖在门口不走的肉身,因为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带,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好,或者,因为亲人的哭声哀嚎,爱、恨,都舍不得,使那已经走到门口的肉身又要回头了。

  “身坏命终,又复受身--”

  我怆然一笑,知道自己也是不容易利落走掉的肉身之一。

  曾经跟父亲的肉身告别,觉得是艰难的功课。几年后,跟母亲的肉身告别,更是艰难的功课。

  然而,我知道,还有更艰难的功课要做,有一天,必然要和自己的肉身告别吧。

  跟自己的肉身告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肉身缺席

  我曾经讶异中国美术的漫长历史里“肉身”的缺席。

  走进西方的罗浮宫、大英博物馆,无论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希腊、罗马、基督教文明、印度,都是以“肉身”作为美术的主体。

  西洋和世界美术,多是一个一个“肉身”的故事,维纳斯从海洋中升起美丽的肉身,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受苦的肉身,悉达多坐在树下冥想的肉身,爱染明王贪嗔痴爱的肉身--

  那么多“肉身”的故事,使人赞叹歌哭,惊心动魄。

  然而,走进故宫,几乎看不到肉身的存在。

  肉身变得非常渺小,小小的一点,隐藏在巨大的山水之中,山巅水湄,一个渺小的黑点,略略暗示着宇宙间还有肉身存在。

  然而,肉身太小了,小到看不出姿态和表情,不知道这肉身是哭还是笑,是欢乐还是忧伤。

  如果拍摄电影,把镜头拉远,人变得很小,就看不见肉身的喜怒哀乐了。

  东方的长镜头美学,仍然在山水里说着肉身在宇宙间寻找定位的宁静哲学。

  西方的镜头,却常常是逼近的特写,逼近到可以清楚地看到脸上每一丝皱纹,看到暴怒时眼角的红丝,看到肉身颤栗、怖惧、痉挛,看到肉身贪婪、狂喜、痴■。

  肉身没有回避肉身的功课,肉身煎熬、受苦,或许是肉身觉醒的起点吧。

  这个肉身,或许不只是在做这一世的功课。

  在长廊甬道的尽头,我总觉得自己的肉身里有古代埃及的基因,恐惧肉身消失的紧张沉重,那是数千年前肉身遗留的记忆吗?

  封存在石棺里,等待“灵”的归来,等待“魂魄”归来。然而,好几个世纪过去,没有等到Ka,等到的是盗墓者,他们挖墓掘坟,盗走珠玉金饰,肉身被遗弃,在幽黑的墓穴一角,听着匆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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