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
(2016-04-22 11:45:34)释《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
-并释古诗赋中的“捣衣”、“捣练”和“浣纱”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是写春江月畔之情景,还是写庭院内之情景,学术界存在不同的解释。此一问题的解决,取决于以下四个问题的解决:一,对古诗赋中的“捣衣”、“捣练”与“浣纱”的了解。二,对丝绸工艺与丝绸生产史相关知识的了解。三,对张子容《春江花月夜》及其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关系的了解。四,对张若虚、张子容年代先后的了解。今逐次讨论如下,欢迎读者指正。
一、捣练指练帛工序,浣纱指水洗工序
本文所述古诗赋,主要指汉至唐诗赋。古诗赋中的“捣衣”、“捣练”与“浣纱”,属于丝绸工艺史的知识范围,并与解释“捣衣砧上拂还来”密切相关。
古诗赋中述及的“练”,本义是指练帛,是丝绸生产过程中的一道工序。如《说文》卷一三:“练,湅缯也。”(又云:“缯,帛也。”《说文》卷七:“帛,繒也。”)梁顾野王《玉篇》卷二七:“练,力见切,煮沤也。”“练”的引申义,指丝织品,如《墨子·节葬下》:“文绣素练。”齐谢朓《晚登三山远望京邑》:“澄江静如练。”古诗赋述及的“素”、“纨”、“纱”等,亦皆指丝织品,如《说文》卷一三:“素,白緻繒也。”又云:“纨,素也。”《玉篇》卷二七:“纱,縠也。”宋陈彭年等重修《广韵》卷二:“纱,绢属。”
古诗赋常写到“捣素”、“捣练”。
汉班婕妤《捣素赋》:“于是投香杵,扣玟砧,择鸾声,争凤音。……或旋环而纡郁,或相参而不杂。或将往而中还,或已离而复合。……任落手之参差,从风飙之远近。或连跃而更投,或暂舒而长卷。……阅绞练之初成,择玄黄之妙匹。”[1]
唐魏璀《捣练赋》:“细腰杵兮木一枝,女郎砧兮石五彩。闻后响而已续,听前声而犹在。夜如何其秋未半,于是拽鲁缟攘皓腕。始于摇扬终于陵乱。四振五振,惊飞雁之两行;六举七举,遏彩云而一断。”
“捣练”是指丝织品生产过程的一个工序-练帛。赵翰生《中国古代纺织与印染》一《古代的丝绸》3《缫丝、练丝和练帛》说:“丝在形成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伴生丝胶和混入一些杂质,……使生丝或坯绸显得粗糙、僵硬。所谓练丝帛,就是指进一步地去除其上的丝胶和杂质,使生丝或坯绸更加白净,以利于染色和充分体现丝纤维特有的光泽、柔软滑溜的手感,优美的悬垂感。历来习惯把已练的丝叫‘熟丝’,未练的丝叫‘生丝’,以示差别。我国古代练丝帛的方法有许多种,常用的有三种:a.草木灰浸泡兼日晒法。这种方法的最早记载,见成书于战国时期的《考工记》。b.猪胰煮练法。这种方法可结合草木灰浸泡同时使用。……见于唐代人的著作(陈藏器《本草拾遗》,已佚)。……c.木杵捶打法。这种方法也是结合草木灰浸泡法同时使用的。先以草木灰汁浸渍生丝,再以木杵打击时,不仅易于使其上丝胶脱落,且可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丝束紊乱,而成丝的质量也优于单纯的灰水练,能促使其外观显现明显的光泽。捶捣原理与现代制丝手工艺中‘掼经’(又名彆丝光)相同。因此,也可以说这就是现代的‘掼经’前身。宋以前,捣练方式采用站立执杵。美国波士顿博物馆现存一副宋徽宗赵佶临摹的唐人张萓《捣练图》画卷。画中有一长方形石砧,上面放着用细绳捆扎的坯绸,旁边有四个妇女,其中有两个妇女手持木杵,正在捣练,另外两个妇女作辅助状。木杵几乎和人同高,呈细腰形。形象逼真地给我们再现了唐代妇女捣练丝帛情景以及捣练时所用工具的形制。宋以后,捣练方式逐渐有了改变,由站立执杵改为对坐执杵。”[2]
由古诗赋及丝绸工艺史文献可知:
第一,古诗赋中的“捣素”、“捣练”,是指帛用草木灰浆浸泡后再用木杵捶捣的练帛工序,目的是为生练脱胶,以制成熟练。
第二,捣练工序是在庭院内捣衣砧上完成。参考唐人张萓《捣练图》,捣练是将帛铺张在人工特制的几案形石砧上,由两位妇女各执长杵同步齐捣,逐点捶捣帛。其目的是使帛全面脱胶。
古诗赋常写到“浣纱”。
《艺文类聚》卷四二梁简文帝萧纲《棹歌行》:“妾家住湘川,菱歌本自便。风生解刺浪,水深能促船。叶乱由牵荇,丝飘为折莲。溅妆疑薄汗,沾衣似故湔。浣纱流暂浊,汰锦色还鲜。参同赵飞燕,借问李延年。从来入弦管,谁在棹歌前。”
唐张子容《春江花月夜》:“此夜江中月,宜照浣纱人”。
“浣纱”,是指练帛之后的一个工序-水洗。赵丰《中国古代丝绸精练技术的发展》说:“丝绸精练的目的在于脱去丝胶及各种杂质,使丝绸显示出柔软、洁白、光亮等风格,改善丝绸的吸水、吸色性能。……《周礼?天官?家宰》‘染人’条云:‘凡染,春暴练’,郑玄注:‘暴练,练其素而暴之’。又《周礼?冬官?考工记》‘[巾荒]氏’条中记载了详尽的‘湅丝’、‘湅帛’(湅即练)工艺,由此可知至迟在东周时期,我国人民已掌握了相当水平的丝绸精练技术。……《周礼?地官?司徒》‘掌炭’条云:‘掌炭,掌灰物、炭物之征令’,郑玄注:‘灰、炭皆山泽之农所出也,灰给浣练,炭之所共多’,可见此处灰即草木灰,用途是浣衣练丝。又《周礼?冬官?考工记》‘[巾荒]氏’条云:‘湅帛以欄为灰’,《说文》曰:‘欄,欄木也’,段玉裁注‘俗作楝’,可见欄即今之楝。据后来记载,草木灰的种类还很多,如冬灰,陶弘景注《神农本草经》曰:‘此即今浣衣黄灰耳,烧诸篙藜积聚炼作之,性烈,又荻尤烈。’《唐本草》中又有桑薪灰、青蒿灰等数种,它们都曾用于丝绸精练和作媒染剂。……湅丝的灰湅法就是用水和碱剂(草木灰或蜃灰)配制练液,然后浸丝其中,七日后取出水洗晒干,精练便算完成。……湅帛的水湅法与湅丝相同。……捣练法是在‘浣’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汉代已确有捣练法产生。”[3]
由古诗赋及丝绸史文献可知,第一,古诗中的“浣纱”,是指练帛之后的水洗工序,目的是祛除帛中残存的草木灰浆杂质,使帛清洗干净。
第二,浣纱即水洗工序是在江河溪边完成。梁简文帝《棹歌行》:“浣纱流暂浊,汰锦色还鲜。”清楚地表明,“浣纱”是在江河溪边;“浣纱”时所清洗出的灰浆杂质,会使河溪流水一时也被污染;浣纱后的帛,色泽鲜明。显然,练帛之后的浣纱即水洗,需要大量的用水量,只有江河溪流而非庭院内的井水才可能提供浣纱的便利。因此,浣纱是在江河溪边,而不是在庭院内完成。
迄今为止,学术界似乎没有注意到古典诗歌中常见描写的“浣纱”,是指帛用草木灰浸泡、木杵捶捣之后,在江河溪边的水洗工序。也没有注意到梁简文帝萧纲《棹歌》“浣纱流暂浊,汰锦色还鲜”,是指练帛之后的水洗工序。
二、捣衣指捣练;庭院捣衣砧;捣衣季节
古诗常写到“捣衣”以及庭院内之“捣衣砧”。历代文献亦有记载。
《说文》卷九:“砧,石柎也。”《玉篇》卷二二:“碪,捣石。砧,同碪。”《广韵》卷二:“碪,捣衣石也。砧,同碪。”
魏曹毗《夜听捣衣诗》:“寒兴御纨素,佳人治衣襟。冬夜清且永,皓月照堂阴。纤手迭轻素,朗杵叩鸣碪。”
宋谢惠连《捣衣诗》:“白露滋园菊,秋风落庭槐。肃肃莎鸡羽,烈烈寒螀啼。夕阴结空幕,宵月皓中闺。美人戒裳服,端饰相招携。簮玉出北房,鸣金步南阶。檐髙碪响发,楹长杵声哀。”
齐谢朓《秋夜》:“秋夜促织鸣,南邻捣衣急。思君隔九重,夜夜空伫立。北牕轻幔垂,西户月光入。何知白露下,坐视阶前湿。谁能长分居,秋尽冬复及。”
梁柳恽《捣衣诗》:“行役滞风波,游人淹不归。亭皋木叶下,垄首秋云飞。寒园夕鸟集,思牖草虫悲。嗟矣当春服,安见御冬衣。”
梁庾信《夜听捣衣》:“秋夜捣衣声,飞度长门城。今夜长门月,应如昼日明。小鬟宜粟瑱,圆腰运织成。秋砧调急节,乱杵变新声。”
北魏温子升《捣衣》:“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近逺,传声递响何凄凉。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绝候雁,鴛鴦樓上望天狼。”
唐李白《子夜吴歌》其三:“长安一片月,万戸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唐杜甫《秋兴八首》:“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髙急暮砧。”
杜甫《捣衣》:“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坦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唐王建《捣衣曲》:“月明中庭捣衣石,掩帷下堂来捣帛。妇姑相对初力生,双揎白腕调杵声。高楼敲玉节会成,家家不睡皆起听。秋天丁丁复冻冻,玉钗低昂衣带动。夜深月落冷如刀,湿着一双纤手痛。回编易裂看生熟,鸳鸯纹成水波曲。重烧熨斗帖两头,与郎裁作迎寒裘。”
元王祯《农书》卷二一《农器图谱·织纫门》:“砧杵,捣练具也。……盖古之女子对立,各执一杵,上下捣练扵砧,其丁东之声,互相应答。今易作卧杵,对坐捣之,又便且速易成帛。”
由上可见:
第一,古诗赋中的“捣衣”、“捣帛”、捣“纨素”、捣“流黄”,以及“捣素”、“捣练”,皆是指练帛。所谓“捣衣”,实际是指捣衣料、捣帛。
第二,古诗赋所写捣衣砧,又名捣衣石,往往是指庭院内之捣衣砧,是练帛时垫在帛下面以便用木杵捶捣帛的石具。
第三,古诗赋所写庭院内捣衣砧捣衣的时间,是在秋冬季节,不在春季,目的是制作寒衣。
此点对于解释《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有重要关系,而向来被学者所忽视。
第四,古诗赋常写出思妇捣衣相思,制衣寄远,以及游子闻捣衣声而思乡。
三、江河溪边之浣纱石、浣衣石、捣衣砧、捣衣石
根据古诗所述和历代文献所载,捣衣砧不仅见于庭院内,亦见于江河溪边。此点对于解释《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有重要关系,而向来被学者所忽视。
晋孔晔《会稽记》:“勾践索美女以献吴王,得诸暨苎罗山卖薪女西施,郑旦先教习于土城山,山边有石,云是西施澣(同浣)纱石。”[4]
宋施宿等《会稽志》卷一一:“西施石,在若耶溪,一名西子浣纱石。”
唐李白《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未入吴王宫殿时,浣纱古石今犹在。……若到天涯思故人,浣溪石上窥明月。”
李白《浣纱石上女》:“玉面耶溪女,青蛾红粉妆。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
唐楼颕《西施石》:“西施昔日浣纱津,石上青苔思杀人。一去姑苏不复返,岸傍桃李为谁春。”
唐张籍《寄远曲》:“美人来去春江暖,江头无人湘水满。浣纱石上水禽栖,江南路长春日短。”
唐胡幽贞《题西施浣纱石》:“一朝入紫宫,万古遗芳尘。至今溪边花,不敢娇青春。”
唐王轩《题西施石》:“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
晋袁山松《宜都山川记》:“(秭归)县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嬃庙,捣衣石犹存。”[5]
晋司马彪《郡国志》:“梁州女郎山,张鲁女浣衣石上,……其水傍浣衣石犹在。”[6]
晋庾仲雍《汉水记》:“有女郎捣衣砧也。”[7]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二七《沔水》:“汉水南有女郎山,山上有女郎冢,……下有女郎庙及捣衣石。言张鲁女也。有小水,北流入汉,谓之女郎水。”
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四《绩溪县》:“临溪石,在县北三里。临溪岸,方圆二丈,其平如砥,溪水甚宜浣纱。数里内妇人悉来浣纱,去家既逺,遂于石上绩而守之。每春花如布,桃柳交映,多艳妆丽服,群绩于此。虽不浣纱者,亦有从而会绩焉。”
南宋罗愿《新安志》卷五《绩溪沿革·水源·临溪水》:“(绩溪)县名亦兼取此义。”
乾隆《清一统志》卷七八《徽州府·山川》:“《方舆纪要》:县北三里有浣纱溪,溪涯有浣纱石,一名临溪石。”
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水》:“新洋江,在昆山县界。”
清蒋玉章《鹿城道中》:“西鹿城边伤客心,新洋江畔捣衣碪。”
元徐硕《至元嘉禾志》卷一四《古迹·海盐县》:“孟姜女捣衣石,在县东南三十六里乍浦。”
清毕沅《关中胜迹图志》卷七《古迹》:“本朝康熙间修塔寺,有钟出自武功河畔砧。妇坐石捣衣,忽声自石出,响闻数里。土人发之,乃巨钟也。”
清査慎行《临江仙·汉阳立秋》:“楸叶剪花桐落子,半年节物旋更。湘裙红映汉江淸。捣衣人去,浦口暗潮生。”
清厉鹗《秋夜有怀》:“烟明念佛巷,叶下捣衣桥。”
由上可见:
第一,古诗及历史文献所述江河溪边的天然浣纱石、浣衣石、捣衣砧、捣衣石,各地有之。事实上,直到今天,江河溪边石上捣衣,亦各地常见。
第二,使用江河溪边浣纱石、浣衣石、捣衣砧、捣衣石的时间,自然是在一年四季,而不必是在秋季。
第三,古诗中的“浣纱”,是指帛用草木灰浆浸泡、木杵捶捣之后,在江河溪边完成的水洗工序。根据常识可以推测,当浣女在江河溪边“浣纱”即水洗用草木灰浸泡、捶捣之后的帛时,仍然会用木杵捶捣帛。即把帛用水浸泡,放在江河溪边的砧石(石板、圆石)上用木杵捶捣,以高效地祛除灰浆杂质,使帛清洗干净。因此之故,江河溪边的砧石在“浣纱”时,遂得以亦称为浣纱石、浣衣石、捣衣砧、捣衣石。
第四,浣纱之捣练与练帛之捣练之不同在于:地点是在江河溪边,而不是在庭院内;目的是清洗,而不是脱胶;捣练方式是迭起帛来捶捣以辅助水洗,而不是铺开全面捶捣以便脱胶;捣练工具的砧是江河溪边的石板、圆石,而不是庭院内的特制石砧;木杵可能是洗衣短杵,而不是捣练长杵。
四、《隋书》所载揚州等地勤纺绩夜浣纱之风俗;
南朝初盛唐诗多写春江春溪月下浣女、浣纱
南朝唐诗和历史文献关于扬州等地月夜浣纱的记述,属于丝绸生产史的知识范围,并与解释“捣衣砧上拂还来”密切相关。此点亦向来被学术界所忽视。
《隋书》卷三一《地理志下》扬州:“一年蚕四五熟,勤于纺绩,亦有夜浣纱而旦成布者,俗呼为鸡鸣布。新安、永嘉、建安、遂安、鄱阳、九江、临川、庐陵、南康、宜春,其俗又颇同豫章。”[8]
《旧唐书》卷一九○中《文苑列传》:“扬州张若虚。”
梁元帝萧绎《乌栖曲六首》其三:“沙棠作船桂为楫,夜渡江南采莲叶。复值西施新浣纱,共泛江干眺月华。”
唐张子容《春江花月夜》:“林花发岸口,气色动江新。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分眀石潭里,宜照浣纱人。”
唐李叔卿《江南曲》:“湖上女,江南花,无双越女春浣纱。风似箭,月如弦,少年吴儿晓进船。郗家子弟谢家郎,乌巾白袷紫香囊。
唐王维《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王维《白石滩》:“清浅白石滩,緑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唐孟浩然《耶溪泛舟》:“落景馀清晖,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未相识,脉脉不得语。”
孟浩然《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洲势逶迤绕碧流,鸳鸯鸂鶒满滩头。滩头日落沙碛长,金沙熠熠动飙光。舟人牵锦缆,浣女结罗裳。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聞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
唐侯喜《涟漪濯明月赋》:“水上风起,天边月圆。何怡情于遥夜,濯委照于轻涟。兎怯盈缩,蟾惊泝沿。谓玄涛之弄珠,将投进退;讶方流之有玉,欲献迁延。泛滟靡凝,冲融不歇。渐失沙镜,逾迷海月。丹霞合而暂止,青苹开而匪辍。足使浣纱之女,愧颦蛾于后来;伐檀之人,恨流光于明发。”按,侯喜是中唐人,其《涟漪濯明月赋》所写月下浣纱之女,是来自南朝初盛唐诗传统。
由上可见:
第一,据隋唐文献记载,扬州等地一年蚕四五熟、妇女勤于纺绩、夜浣纱而旦成布的风俗,源远流长。
第二,据《旧唐书》本传,张若虚是初唐扬州人。扬州位于长江北岸,扬州人张若虚创作《春江花月夜》,可能是以其所熟悉的扬州自然环境、社会生活为背景。
第三,南朝初盛唐诗多写春江春溪月下浣女、浣纱。除可能的洗衣外,那往往是指练帛之后的水洗工序。参照王维《白石滩》“浣纱明月下”,孟浩然《耶溪泛舟》“落景馀清晖,新妆浣纱女”,孟浩然《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浣女结罗裳。月明全见芦花白”,可以将王维《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竹喧归浣女”理解为月下浣纱归来。
第四,张若虚是初唐扬州人,隋唐扬州风俗,一年蚕四五熟、妇女勤于纺绩、夜浣纱而旦成布;南朝初盛唐诗并多写春江春溪月下浣女、浣纱;因此,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可以理解为春江月夜浣纱之情景。
事实上,年代稍晚的盛唐张子容《春江花月夜》,正是作如此理解的。
五、两首唐诗《春江花月夜》:
张子容“此夜江中月,宜照浣纱人”,
是解释张若虚“捣衣砧上拂还来”的钥匙
学者往往误以为张子容时代在张若虚之前,并且忽视了张子容《春江花月夜》的艺术成就,忽视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对张子容《春江花月夜》的影响,尤其忽视了是张子容张子容“此夜江中月,宜照浣纱人”,是解释张若虚“捣衣砧上拂还来”的钥匙。
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是著录《春江花月夜》诗的最早文献。《乐府诗集》卷四七《清商曲辞四·吴声歌曲四》,著录《春江花月夜》七首:隋煬帝五言四句二首、諸葛穎五绝一首、唐代张子容五言六句二首、张若虚七古一首、温庭筠七古一首。
1、张子容比张若虚晚一代人的时间,张子容《春江花月夜》当受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影响
虽然《乐府诗集》录《春江花月夜》张子容所作置于张若虚所作之前,但是考诸史料,张子容生活年代却是晚于张若虚,大约晚了一代人的时间。
按《旧唐书》卷一九○中《文苑列传》:“神龙中,知章与越州贺朝万、齐融,扬州张若虚、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吴、越之士,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朝万止山阴尉,齐融昆山令,若虚兖州兵曹。”可知张若虚与贺知章(659-744)为同时人,唐中宗神龙(705-707)时已成名,是初唐人。
按《文苑英华》卷二一八、卷二五○、卷二六八,分别有张子容《除夜乐城逢孟浩然》、《乐城岁日赠孟浩然》、《送孟八归襄阳》诗;《文苑英华》卷二六八、卷二三二,分别有孟浩然《送张子容进士赴举》、《寻白鹤岩张子容隠居》诗,《四部丛刊》景明刊本《孟浩然集》卷四有《永嘉别张子容》诗。复按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三《张子容》:“子容乃先天二年进士第,曾经为乐城尉。与孟浩然友善。”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张子容,开元元年常无名榜进士,为乐城令。初与孟浩然同隐鹿门山,为死生交,诗篇唱答颇多。后值乱离,流寓江表。尝送内兄李录事归故里云:‘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逐转蓬。白首相知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行人杳杳看西月,归马萧萧向北风。汉水楚云千万里,天涯此别恨无穷。’后弃官归旧业。”可知张子容与孟浩然(689-740)为同时人,先天二年即开元元年(713)进士及第,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十年之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犹在世,是盛唐人。
可见,张子容大约比张若虚晚一代人的时间[9]。因此,张若虚作《春江花月夜》应当在前,张子容作《春江花月夜》应当在后,并且应当受到张若虚之作的影响。
学者往往根据《乐府诗集》录《春江花月夜》张子容所作编次于张若虚所作之前,判断张子容的时代是在张若虚之前。按《乐府诗集》卷四七《清商曲辞四·吴声歌曲四》著录《春江花月夜》,录诗编次为隋炀帝、诸葛颖所作五言二韵四句体,唐张子容所作五言三韵六句体,张若虚所作七言二十七韵三十六句体,温庭筠所作七言十五韵二十五句体。何以《乐府诗集》录《春江花月夜》要将张子容所作置于张若虚所作之前?应当是因为《春江花月夜》录诗编次为先五言、后七言,张子容所作为五言体,张若虚所作为七言体,故张子容所作编次在先,而张若虚所作编次在后。可见《乐府诗集》编次,在此是以乐类、曲调、诗体为次序,诗体之下再以作者时代先后为次序。因此,不能单纯因为《乐府诗集》录《春江花月夜》张子容所作编次于张若虚所作之前,就判断张子容的时代是在张若虚之前。
按《乐府诗集》诗歌编次,是以乐类、曲调为序,同一曲调内则通常以作者时代先为序,但是并不尽然。例如《乐府诗集》卷六十六《杂曲歌辞六》录《少年行》,录诗编次为李白五七言三首、王维七言四首、王昌龄五言二首、张籍七言一首、李嶷五言六首、刘长卿五言一首、令狐楚七言四首、杜牧五七言二首、杜甫七言三首、张祜五言一首、韩翃七言一首、施肩吾七言一首、僧贯休五七言三首、韦庄五言一首,既未以诗体为序,亦未以作者时代先为序。《乐府诗集》卷七十一《杂曲歌辞十一》录《行路难》,录诗编次为李白七言三首、顾况七言三首、高适七言二首、张籍七言一首、聂夷中五言一首、韦应物七言一首、柳宗元七言三首、鲍溶七言一首、僧贯休七言五首、僧齐己五七言二首、翁绶七言一首、薛能五言一首,亦是既未以诗体为序,亦未以作者时代先为序。可见,《乐府诗集》的诗歌编次,有时并不能作为判断作者时代先后的绝对依据。
2、前人对张子容《春江花月夜》的高度评价
张子容《春江花月夜》:“林花发岸口,气色动江新。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
张子容《春江花月夜》虽然比不上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但是成就仍然很高。历来得到很高评价,决非偶然。略举如下。
明钟惺、谭元春选评《唐诗归》卷六张子容《春江花月夜》题下谭元春评:“此题琐碎,而若虚之多,子容之简,不妨并妙,简者犹难耳。”首四句钟惺评:“语亦有光。四句写题,分摆得妙,春江花月夜五字,只当不曾说出。”末句钟惺评云:“情在‘宜’字,见月不茍照也。妙!妙!”[10]
清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一五《花月》条:“唐人有《春江花月夜》一题,同时张若虚、张子容皆赋之。若虚凡二百五十二言,子容仅三十言,长短各极其妙,增减一字不得,读此可得相体裁衣之法。”[11]
范大士选评《历代诗发》卷九:“‘流光’五字,如何团聚,兴趣独绝。”[12]
黄培芳批《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中:“题甚繁,诗甚简,勿看他运题手法,看他诗外有多少诗在。”[13]
谭元春所说“若虚之多,子容之简,不妨并妙”,是对张子容《春江花月夜》整体成就的高度评价。钟惺所说“情在‘宜’字,见月不茍照也。妙!妙”,拈出了张子容《春江花月夜》的点睛之笔:“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这表示,《春江花月夜》的意境核心,神光聚照之处,是思妇形象。实际上,张子容之诗,钟惺之评,正是对张若虚诗意的最佳解释。
前人对张子容《春江花月夜》的高度评价,符合作品成就实际。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张子容》条:“兴趣高远,略去凡近。当时哲匠,咸称道焉。”并非不情之语。
谭元春所说“若虚之多,子容之简,不妨并妙”,宋长白所说“若虚凡二百五十二言,子容仅三十言,长短各极其妙”,已经触及到一个事实:张子容《春江花月夜》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缩写。
3、“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是解释“捣衣砧上拂还来”的钥匙
初唐张子容《春江花月夜》乃是盛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缩写。初唐张子容《春江花月夜》“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是解释盛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的钥匙。
张子容“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之“石”,即张若虚“捣衣砧上拂还来”之“捣衣砧”,张子容“分明石潭里”之“潭”,即张若虚“昨夜闲潭梦落花”之“潭”。张子容“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言春江花月夜之明月,最应该照见江潭石畔浣纱之人。可见,张子容是将“捣衣砧上拂还来”理解为思妇春江月夜石畔浣纱之情景。换言之,张子容“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亦是将“捣衣砧上拂还来”理解为春江月夜浣纱之情景的有力证明。因此,应当参照“此夜江中月,宜照浣纱人”,将“捣衣砧上拂还来”解释为思妇春江月夜石畔浣纱,情不自禁地拂去漫上捣衣砧的水月,可是水月又漫上了捣衣砧。象外之意,是见月相思,见月伤心。
退一万步讲,无论在历史上张若虚、张子容作《春江花月夜》谁先谁后,在文学上,张若虚“捣衣砧上拂还来”,“昨夜闲潭梦落花”,与张子容“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之间,亦显然具有相互发明关系。可是,迄今为止,学术界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或以为“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上句写室内,下句写室外,似乎不合理。其实,此种写法为诗中常见。举例如下。
潘岳《悼亡诗》: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上句室外,下句室內)
陶渊明《读山海经》: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上句室內,下句室外)
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上句室外,下句室內)
江总《闺怨篇》: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
(上句室外,下句室內)
王金珠《子夜四時歌》:叠素兰房中,劳情桂杵侧。
(上句室內,下句室外)
李白《效古》:入门紫鸳鸯,金井双梧桐。
(上句室內,下句室外)
张祜《读曲歌》:窗中独自起,帘外独自行。
(上句室內,下句室外)
可见诗人用笔灵活,上句室外,下句室內,或上句室內,下句室外,是常见的笔法。
六、结论
第一,古诗赋中的“捣素”、“捣练”,是指帛用草木灰浆浸泡后再用木杵捶捣的练帛工序,目的是为生练脱胶,以制成熟练。古诗中的“浣纱”,是指练帛之后的水洗工序,目的是祛除帛中残存的草木灰浆杂质,使帛清洗干净。
第二,浣纱即水洗工序是在江河溪边完成。梁简文帝《棹歌行》:“浣纱流暂浊,汰锦色还鲜。”清楚地表明,“浣纱”是在江河溪边;“浣纱”时所清洗出的灰浆杂质,会使河溪流水一时也被污染;浣纱后的帛,色泽鲜明。显然,练帛之后的浣纱即水洗,需要大量的用水量,只有江河溪流而非庭院内的井水才可能提供浣纱的便利。因此,浣纱是在江河溪边,而不是在庭院内完成。
第三,庭院内捣衣砧,又名捣衣石,是古代妇女捣帛以制作寒衣的石具。使用庭院内捣衣砧捣衣的时间,是在秋冬季节,不在春季。把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解释为制寒衣之情景,是与诗中春季不合。
第四,古诗及文献所述江河溪边的天然浣纱石、浣衣石、捣衣砧、捣衣石,各地有之。当浣女在江河溪边“浣纱”即水洗用草木灰浆浸泡、捶捣之后的帛时,可能仍然会用木杵捶捣帛,即把将帛用水浸泡,放在江河溪边的砧石(石板、圆石)上用木杵捶捣,以高效地祛除灰浆杂质,使帛清洗干净。因此之故,江河溪边的砧石遂得以亦称为浣纱石、浣衣石、捣衣砧、捣衣石。
第五,浣纱之捣练与练帛之捣练的不同在于:地点是在江河溪边,而不是在庭院内;目的是清洗,而不是脱胶;捣练方式是迭起帛来捶捣以辅助水洗,而不是铺开全面捶捣以便脱胶;捣练工具的砧是江河溪边的石板、圆石,而不是庭院内的特制石砧;木杵可能是洗衣短杵,而不是捣练长杵。
第六,南朝初盛唐诗多写春江春溪月下浣女、浣纱。除可能的洗衣外,那往往是指练帛之后的水洗工序。
第七,张若虚是初唐扬州人,隋唐时期扬州一年蚕四五熟、妇女勤纺绩、夜浣纱而旦成布的风俗源远流长;而且南朝初盛唐诗多写春江春溪月下浣女、浣纱;因此可以将“捣衣砧上拂还来”理解为春江月下浣纱之情景。
第八,初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捣衣砧上拂还来”,及“昨夜闲潭梦落花”,与盛唐张子容《春江花月夜》“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之间,具有先后影响关系和互相发明关系。因此,应当把“捣衣砧上拂还来”理解为思妇春江月夜浣纱时,情不自禁地拂去漫上捣衣砧的水月,可是水月又漫上了捣衣砧。象外之意,是见月相思、见月伤心。
[1]汉班婕妤:《捣素赋》,见《艺文类聚》卷八十五,宋章樵《古文苑》卷三,元陈仁子《文选补遗》卷三一。
[2]赵翰生:《中国古代纺织与印染》,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7-40页。
[3]赵丰:《中国古代丝绸精练技术的发展》,《浙江丝调工学院学报》,1984年第3期。
[4]晋孔晔:《会稽记》,见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五二。
[5]晋袁山松:《宜都山川记》,见《水经注》卷三四《江水二》。
[6]晋司马彪:《郡国志》,见唐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六○、《太平御览》卷五二。
[7]晋庾仲雍:《汉水记》,见《太平御览》卷七六二。
[8]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九《瑞安府(溫州)》、清乾隆《江西通志》卷二六《风俗》,记载相同。又,唐代蚕一年四熟,不仅见于南方地区,亦见于北方地区。《旧唐书》卷一百《尹思贞传》:“出为青州刺史,境内有蚕一年四熟者。黜陟使卫州司马路敬潜八月至州,见茧叹曰:‘非善政所致,孰能至于此乎?’”可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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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清王土稹选,吴煊、胡棠笺注,黄培芳评:《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中,光绪九年冬广州翰墨园重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