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健儿传(《虞初新志》)
(2016-04-15 07:27:21)
明代嘉靖年间,秦淮河一带有个男孩子,长得又黑又高,生下来几个月,就不吃奶了,同大人们一样吃喝。周岁时,父母相继去世,由外祖父收养。长大后,力大无比,善于拳击,曾一巴掌打死一条狗,因此,大家都叫他“健儿”。健儿与小伙伴打架,没有谁能打过他。孩子们聚在一起围攻他,健儿挥舞拳头朝四周猛打,打得小伙伴们大哭小叫,一个个抱头逃回家中,向自己的父母诉苦。有一个孩子的家长跑来骂道:“谁家的畜生,敢来与老子比试一下吗?”健儿并不怕,说:“我怎敢跟你动手!
健儿性善动,不喜读书。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师夏楚之,则夺扑裂眦曰:“功名应赤手致,焉用琐琐章句为?”师出,即与同塾诸儿斗,诸儿无完肤。又时盗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饮,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于外。为人牧羊,每窃羊换饮,诈言多歧亡。主人怒,复见摈。时已弱冠矣。
健儿好动,不爱读书。外祖父送他去上学,他不听教师的管教。老师用楸棍荆条打他,他夺下木棍,圆瞪双眼说:“应该凭双手得功名,读书有什么用?”老师不在时,他就跟同学们打架,同学们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又经常将外祖父家的衣服、首饰等偷去变卖,用以买酒,酒醉后就象疯子样惹事生非。外祖父苦无良方,只好将他赶出家门。他替人放羊,又常偷羊换酒喝,欺骗主人说是路上岔道多,羊跑丢了。主人一气之下,又将他赶走了。健儿二十岁时,
闻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时也!”即去海上从军。从小校擢功至裨将。与僚友饮,酒酣斗力,毙之。罪当死,遂弃官,逃之泗,易姓名,隐于庖丁。民家有犊,丙夜往盗之,牵出,必剧呼曰:“君家牛我骑去矣!”呼竟,倒骑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若风,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适市物色之,健儿曰:“昨过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后取,道也,奚其盗?”索之,则牛已脯矣,无可凭。市中恶少,推为盟主,昼纵六博,夜游狭斜,自恃日甚。尝叹曰:“世人皆不足敌,但恨生千载后,不得与拔山举鼎之雄一较胜负耳!”
听说倭寇侵犯沿海边境,兴奋地说:“我得意的时候到了!”于是,他跑到沿海地区参军,因作战有功,官位逐渐提拔到副将。有一次,他与一同事喝酒,醉后又打了起来,一失手将同事打死了。他闯了大祸后,便弃官逃到泗州,改姓换名,以宰牛为业,隐居起来。老百姓家中有牛犊,他三更时去偷,把牛牵出后,反大声喊叫:“你家的牛叫我牵走了!”喊罢,倒骑在牛身上,用斧子砍牛的臀部。牛疼痛不止,飞快地往前跑,失主怎么也追赶不上。第二天,失主到牛市上去查看有没有他家的牛,健儿说:“昨天到你家去牵牛的是我。打了招呼然后牵,是讲道理的,怎么算是偷呢?”失主向健儿讨牛,那牛已被做成了肉干,哪有一点凭据。泗州街市上流氓无赖,推举健儿做他们的头。他们白天赌博,夜里逛妓院,越来越骄横,还高傲地说:“世上的人都不是我们的对手,真恨自己晚出世一千年,不能和古代的拔山举鼎的项羽比一比胜负!”
邑使者禁屠牛,健儿无所事事,取向所屠牛皮及骨角,往瓜扬间售之,得三十金。将归,饮于馆中,解金置案头。酒家翁见之,谓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儿掷杯砍案曰:“吾纵横天下三十年,未逢敌手,有能取得腰间物者,当叩首降之。”时有少年数人,醵(jù,大家一起凑钱饮酒)于左席,闻之错愕,起问姓名居里。健儿曰:“某姓名不传,向尝竖功于边陲,今挂冠微服,牛耳于泗上诸英雄。”少年问能敌几何辈,健儿曰:“遇万万敌,遇千千敌。计人而敌,斯下矣!”诸少年益错愕。
地方官下令不准杀牛,健儿无事可做,便拿过去宰牛剩下的牛皮和骨头,到瓜州、扬州一带去卖,卖了三十两银子。准备回去的时候,在馆子里喝酒,将装银子的包放在桌上。店家老头见后告诉他说:“前面的强盗很多,银子还是藏起来的好。”健儿听了,扔了酒杯,拔刀在桌角一砍说:“我闯荡江湖三十年了,还没遇见过对手,有谁能将我的钱包拿走,我愿叩头投降他!”这时一帮年轻人,正在左边桌上喝酒,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就起身询问健儿的姓名。健儿说:“我不想告诉你。我原来曾在边境上立过战功,现在辞官为民,在泗州当了众家英雄的首领!”年轻人问:“你能对付多少?”健儿答道:“有一万,打一万;有一千,打一千。如果计算多少对手再去打,这就是没本事了。”年青人听了,更加吃惊。
健儿饮毕,束装上马。不二三里,一骑追之甚迅。健儿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则一后生,健儿遂不介意。后生问何之,健儿曰:“归泗。”后生曰:“予小子亦泗人,归途迷失,望长者指南之。”于是健儿前驱,马上谈笑颇相得。健儿谓后生曰:“子服弓矢,善决拾(决,通“ 抉
”。古代射箭用具。决,扳指,多以骨制,套在右手拇指上,用以钩弦;拾,套袖,革制,套在左臂上,用以护臂。)乎?”后生曰:“习矣,而未闲。”健儿援弓试之,力尽而弓不及彀,弃之,曰:“此物无用,佩之奚为?”后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无用耳。”乃引自试。时有鹜唳空,后生一发饮羽,鹜坠马前。健儿异之。后生曰:“君腰短刀,必善击刺。”健儿曰:“然!我所长不在彼,在此。”脱以相示,后生视而噱曰:“此割鸡屠狗物,将焉用之?”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儿失色,筹腰间物菲复我有矣。虽与偕行,而股栗之状,渐不自持。后生转以温言慰之。
健儿喝完酒,整理行装上马,走了二三里,一人骑马飞速跑来。健儿猜想,“可能是所说的强盗吧。”等那人到了跟前,健儿见是一位年轻人,也不怎么介意。年轻人问:“去哪儿?”健儿答道:“回泗州。”年轻人说:“我也是泗州人,回家走错了路,请长辈指引一下。”于是健儿走在前边,两人有说有笑,十分投机。健儿问年轻人:“你佩带了弓箭,是不是很会射箭?”年轻人说:“练过,但还不精。”健儿便把弓拿过来试着拉了拉,用尽力气也没拉满,他把弓还给年轻人说:“这东西没什么用,还带它干什么?”年轻人说:“东西还是有用的,只是你无用罢了。”说着拉了拉弓,正巧一只野鸭在空中飞鸣,年轻人一箭就射中了它,野鸭落在了马前。健儿很惊异。年轻人说:“你带短刀,一定很会劈刺吧!”健儿说:“正是,我的特长不在弓箭,而在用刀!”说着将刀取下给年青人看。年青人看了刀说:“这种杀鸡宰狗的破刀,拿它干什么?”随即用两手一折,刀弯曲得象钩子,又用双手一拉,刀就又恢复了原样。健儿吓得面无人色,心想腰包里的钱怕是保不住了,虽然还与年轻人一起走,但双腿不住颤抖,慢慢地不能控制自己了。年轻人转而用温和的言语宽慰他。
复前数里,四顾无人,后生纵声一喝,健儿坠马。后生先斩其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我命者,如此马!”健儿匍伏请所欲。后生曰:“无用物,盍解腰缠来献!”健儿解囊输之,顿首乞命。后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犹草莱,何足诛锄?”拨马寻故道去。健儿神气沮丧,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长物(zhàng
wù,原指多余的东西,后来也指象样的东西),但半世英雄,败于乳臭儿之手,何颜复见诸弟兄?遂不归泗,向一村墅结庐卖酒聊生。每思往事,辄恧恧(nǜ)欲死。
又走了几里路,四周不见一个人,年轻人大叫一声,健儿一惊,便从马上摔了下来。年轻人先杀了他的马,然后说:“今天的事,敢不听我的命令,就同这马的下场一样!”健儿倒出囊里所有的银子送给他,叩头请求饶命。年轻人说:“我得到这些银子,差不多够十天的酒钱。你就象蒿草一样,不值得我来铲锄!”说完,转过马头,顺原路走了。健儿精神颓丧,半天都走不动,心想:“三十两银子不算什么,我做了半辈子的英雄,今天败在一个毛孩子手下,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众弟兄呢?”于是决定不回泗州,在一个村庄里,盖了一间草房,卖酒维持生活。一想往事,就惭愧得要死。
一日,春风淡荡,有数少年索饮,裘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气豪纵,又似长安游侠儿。击案狂歌,旁若无人,且曰:“涤器翁似不俗,当偕之。”遂拉健儿入座。健儿视九人皆弱冠,唯一总角(八九岁至十三四岁的少年)者,貌白皙若处子,等闲不发一言,一言则九人倾听;坐则右之,饮则先之。健儿不解其故。
有一天,春风轻拂,几个年轻人来喝酒。穿戴华贵,个个都象富贵人家的子弟;而意气豪放,又象是都市中见义勇为的侠客。他们拍着桌子狂放地歌唱,旁若无人,说道:“卖酒的老头好象不是一般的人,拉他一起来喝吧。”于是拉健儿入座。健儿看他们九个人都是二十岁左右,只有一个是小孩,面貌白嫩象个处女。他不随便说话,但只要一开口,其余九人都专心倾听。他坐在首席,举杯饮酒时,也总是他先喝。健儿看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而坐在末位那个戴帽子的,好象很面熟,斜眼一看,正是过去杀他的马、抢他钱财的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对健儿说:“主人还认得我这个朋友吗?”健儿不敢答应。年轻人说:“从前在路上,将钱包赠送给我的,不是你是谁?
健儿自是绝不与人较力,人殴之则袖手不报。或曰:“子曩日英雄安在?”健儿则以衰朽谢之。后得以天年终,不可谓非后生力也。
从此以后,健儿不再与人比力气,人家打他,他也不还手。有人说:“你过去的英雄气概到哪了?”健儿就用年老体弱来告谢他。后来他活到很大年纪才死,不能不说是年轻人对他的帮助啊。
[张山来曰:尝见稗官中,有赵东山夸技顺城门,其事与此相类。甚矣,毋谓秦无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