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2015-12-08 07:09:04)分类: 教材 |
文与可(1018-1079),即文同,北宋画家,字与可,梓州永泰(今四川盐亭东)人。与苏轼为表兄弟。善画山水,尤善画竹,创深墨为面、淡墨为背的竹叶画法,开后世“湖州竹派”。
筼筜谷(筼筜,读音为yún
dāng),山谷名,在洋州(今陕西洋县)西北,盛产一种叫“筼筜”(
文与可在洋州时,苏轼先为密州知州(今山东诸城),后改知徐州,这时文与可已去世。七月七日作者晾晒书画时,见到了文与可在洋州时赠给他的“偃竹图”,睹物思人,悲不自禁,乃写成了这一篇情深意切,凄恻动人的优秀散文。
第一段,阐述了文与可的绘画理论和自己在艺术实践中的体会。
第一件事,写文与可并不想倚仗绘画传世,以博得声名。所以他很厌烦人们拿着丝绸前来求画,他把缣素扔到地上,还说要拿它做袜子。这在士大夫间被当作话柄,广为流传。这件事突出地体现了文与可漠视名利,恬淡、狂放的性格特点。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墨竹一派:善画墨竹的人,指苏轼。袜材当萃于子矣:谓求画的细绢当聚集到你处。等到文与可从洋州回来,我在徐州做知州,文与可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近来我告诉士大夫,我们画墨竹这个流派的人,就近在彭城,你们可以去求他作画。做袜子的材料将汇集到你那里了。”)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⑨,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鹅溪:在今四川盐亭县西北,附近产名绢,称鹅溪绢,宋人多用以作书画材料。信的后边还写了首诗,诗中大致说:“打算拿一块鹅溪名绢,挥笔画出万尺长的竹子。”我对文与可说:“画万尺长的竹子,应当用绢二百五十匹,我知道你懒得动笔作画,只不过希望得到这些绢罢了。”)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文与可无话可答,就说:“我的话说得过头了,世间哪有万尺长的竹子呢?”我借着他的话来证明所讲是事实,于是在回答他的诗中说:“世间也有千寻长的竹子,当月光落在空寂的庭院里时,竹子的影子就有这么长。”与可笑着说:“苏轼真会巧辩啊,但是如果真有二百五十匹绢的话,我将用它买田地养老了。”于是把他所画的一幅《筼筜谷偃竹》送给我,说:“这幅竹子只不过几尺罢了,然而却有万尺长的气势。”)第二件事,记熙宁十年(1077)文与可离开了洋州,回到京师,而苏轼则自密州改任徐州知州。文与可写信给苏轼,在信尾附诗中有“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之句,于是二人便围绕着二百五十匹绢和万尺长之竹开起了玩笑。作者回忆说“筼筜谷偃竹图”就是那里赠给他的,并且文与可还说自己画的竹虽只数尺,却有万尺之势。在这里又明确地提出了艺术创作中神似重于形似的美学观点。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箨(tuò)龙:指竹笋。筼筜谷在洋州,文与可曾经让我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是其中的一首。我的诗中说:“汉江长长的竹子贱得像蓬草,你的刀斧何曾饶过那里的竹笋?想必是清贫而嘴馋的太守,要把渭水之滨千余亩的竹子吞在肚里以求一饱。”文与可这天正和妻子在谷中游玩,恰巧正烧竹笋吃晚饭,打开信看到这首诗,禁不住笑得喷了满桌子的饭。)第三件事,追述文与可在洋州时曾经让他作《洋州三十咏》诗相和,他的“筼筜谷”一首曾引得文与可夫妇为之喷饭。所谓“清贫馋太守”则幽默地称赞了文与可为官清廉、不贪图奢侈享乐的品格。“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这两句诗本来是歌颂文与可的品格,赞扬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但由于恰好是在文与可吃笋的时候收到,故巧合造成了幽默。
第二段,追忆二人在交往过程中与画竹相关的的三件趣事。
第三段交代写作此文的缘由。作者在湖州晾晒书画,这时距文与可去世已将近半年。他见到“偃竹图”,不禁失声痛哭,回想起二人之间与画竹相关的许多往事,写成了这篇文章。文章本有悼念的性质,可是为什么偏偏要记叙一些趣事呢?苏轼引经据典地解释说:曹操的祭文中也曾有“车过”“腹痛”的诙谐之语,自己也记载下往日的幽默、戏笑之谈,正是为了说明与表兄情感的深厚、关系的亲密无间。
全文分三段,第一段开头不是直拉就写悼念之情或两人的交往,而是从文与可的画竹理论写起突兀不凡,生面别开,起首就给人以一种新鲜感。文章说文与可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画竹以前要先把握对象的整体形象和精神实质,做到融会于心,酝酿成熟,然后振笔直书,一气呵成,才能生动传神地把它再现出来。相反,如果临时求其细微末节,机械地一节一节画,一叶一叶描,就无法画活竹子。这实际是主张意在笔先,反对临画敷衍:主张整体上的“神似”反对枝节之间的“形似”。作者以赞同的口吻所表达和发挥的这个见解,十分精避,不仅对整个文艺领域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而且“胸有成竹”已成为人人皆知的成语。一面作者接着叙说自己对文与可教给他的道理,虽然心理明白,但实践起来地不有得心应手,原因就在于“不学之过”,并把比画竹方法提到哲理的高度,“岂独竹乎”说明了这一点,最后又引用其弟苏辙送给文与可的《墨竹赋》中的几句话,通过《庄子·美生主》中庖丁解牛和《天道》中轮扁斫轮两个典故,说明苏辙地文与可所画竹子的看法;庖丁解牛由于掌握规律而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文惠君从中悟出了养生之道;轮扁造车轮,使正在读书的齐恒公懂得了技艺只能从实践中体会的道理,与可在画竹在画竹中寄托的思想说明他也是一个深悟高物规律的人。作者认为苏辙仅得与可的画意,而自己并得其画法,是最了解与可的人。这一段通过叙述文与可的画论以及功辙和作者自己对此画论的反映不仅写出了文怀可画技的高妙和见解的卓越,而且也道出了自己对文与可的敬仰之情和知己之感。其中有议论,有描写或述人之言,或直抒已见,纵横错落,,灵活我变,显得言而有味,情理俱谐。
第二段叙述作者和文怀可交结中的趣事。先写文怀可画竹开始不自自贵重,于是四方之人纷纷拿细绢登门求画,引起他的讨厌,把绢掷在地上骂道:“吾装以为袜!”要把细绢作袜穿。后苏轼为徐州知州,苏轼自己也是个善画墨竹的名家,所以文与可写信给苏轼开玩笑地说:“近来告诉士大夫,可到彭城(即徐州)去求画”“袜材当萃于子矣。”临末还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说:“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指个个子,这两句意思是将要用名绢为苏轼画一幅万尺长的墨竹,苏轼就风趣的回答:“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原得此绢而已!”接着叙两个节信往返,就世是是否有万尺竹展开争论。苏轼证实有这样的竹子,并写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意即在想象天地或艺术意境中是存在具有有万尺长气势的竹子的。这里苏轼偷换了一个概念,回答得十分巧妙。所以文与可回信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归老焉。”并把所画谷偃竹图送与苏轼,说:“此竹数尺耳,而月万尺之势”,形容他画的竹子形神兼备,气势非凡。这不反进一步证明了苏轼的竹有万尺之说,而且也可看作是他“胸有成竹”画论的单越实践,既七妙点题,非常自然地交结了《谷偃竹图》由来,又和开头画竹理论的叙说相呼应,衔接十分紧凑。下面就谷这一地名继续写二人信牍往来;文与可任洋州知州时,要苏轼作《洋州三十咏》、《谷》即是其中之一,诗云:“汉川(汉水)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箨龙即竹笋。斤斧何曾赦即把竹笋砍伐了,接着称“馋太守”即把笋都吃了所以说“谓滨千亩在胸中”《史记:货殖列传》有“渭川千亩竹”之语。文怀可接到此信时正值与妻子在谷中“烧笋晚食”,碰巧被苏轼言中,所以读罢此诗句“失笑喷饭满案”。全段写得幽默风趣亲切自然,而就在这些日常生活的琐事中,在这些戏语笑语里,言与可和作者相坦率高雅的胸襟气度,机敏,超卓的智慧才能以及二人的亲密友谊,都得了活泼而生动的表现。
最后一段说明写作此文的缘由。先说在文与可死后七个月,“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哭失声”三个字写尽了作者睹物思人的无限悲痛。接着又引曹操祭桥率的典故来点明文章主旨。此典见《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法。曹操年少时不为人所器重,而桥玄却很赏他。桥玄死后,曹操有次引军经过桥玄的故乡睢阳,曾遣使致祭桥玄,并作《祀故太慰桥玄文》文中说:“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作者引用此曲来强调“余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引用曲故十分贴切自然,平谈语中现出悼念亡友的挚情感。如果说第一段重议论,第二段重叙述,那么这简短的第三段,则更富有绵长的抒情意味。该文信笔挥洒,舒春自如“常行于怕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同行埋头工作流水一般;文中有正论,对戏语,或引诗赋,或摘书牍,时而讲琐事,时而举曲故,机变灵活,姿态横生。不过它虽然写得随便洒脱,纵横变化,但并不杂乱无章,散漫失纪,而是始终紧扣题目,环红文怀可所画的《谷偃竹图》来展开文章;先是议“胸有成竹”的绘画理论,这是画《谷偃竹图》的基础;中间是叙二人的诗歌赠答,书札往来,交待《偃竹图》的由来和有关趣事;后是写见画思人,抒发悲怆之情,通篇以画相串,以怀念友情为中心,显得形散神不散,做到了自由挥洒和谨守章法的完善结合。这是一篇悼念性的文字,而前人评此作“戏笑成文”。这篇散文的主要部分确实颇多诙谐之语,写得妙趣横生,但唯其如此,可见出作者和文与可的“来厚无间”,而文与可一旦之故,作者的悲痛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以喜衬悲,也益见其悲,较好地体现了艺术的辩证法。此文语言天然本色,朴素清新,全文好似从作者胸中自然流出,滔滔汩汩,毫无滞碍,所用语言不加雕琢,文从字顺,活泼流畅,正如明代王舜俞所说:“文至东坡真不须作文,只随便记录便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