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陈怡先生解读庄子《齐物论》
(2015-10-28 07:49:04)庄子的《齐物论》内涵深刻、玄妙难解,是把握庄子认识论的关键。
庄子者,并列老庄、兼通儒道,精神独立,思想空前。前接黄老之源,后开仙道之流,绝尘离俗之逍遥、齐全周备之物论,吾不知其何思何虑、何宗何派也。今有陈子怡先生之《齐物论研究》,考证精深、别开生面。特转载如下,敬请欣赏。
陈怡:《齐物论》讨论
对《齐物论》这篇哲学意蕴深厚的千古美文,值得讨论的问题应该很多,但此处只讨论一个最主要,也是歧义最多的问题:《齐物论》的真意究竟是什么?
虽然自古以来这一问题在学界一直在探讨,而且至今仍在进行中,但是,讨论的焦点仍然集中在是齐物、是齐论还是二者兼而有之上。据中山大学陈少明教授在《〈齐物论〉及其影响》一书中引杨柳桥先生的举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7页),早期的《庄子》研究者多认为,齐的是“物”,即将“齐物”连读。如左思《魏都赋》中刘逵注:“庄子有‘齐物’之论。”刘勰《文心雕龙•论说》:“庄周‘齐物’,以论为名。”但宋以后,有人主张“物论”连读,认为庄子齐的是“物论”,即对物的看法。如王应麟《困学记闻》说:“庄子‘齐物论’,非欲齐物也,盖谓物论之难齐也。”后来有学者认为,庄子的《齐物论》齐的既是“物”也是“物论”。如山东社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谢祥皓先生在《庄子导读》一书中的观点是:“‘齐物’实为‘齐论’之根基,‘齐论’则是‘齐物’的必然结论,二者无须分离。”(《庄子导读》150页,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他还说:“庄周在《齐物论》中所表现的相对主义的认识论,其特点就在于,它既系统、全面,又坚决、彻底。细言之,可略分以下四个层次:齐彼是;齐是非;齐物我;齐生死。…可见,‘齐物’之论表现了庄周对现实之物质世界的强烈而彻底的怀疑,…公开、鲜明地挑起了不可知论的旗帜。”(同上书,65页)
为了准确把握庄子在文章中要表达的真正意蕴究竟是什么,让我们从整篇文章的内在逻辑谈起。
首先要说明的是,《齐物论》在逻辑上是与《逍遥游》紧密相连、紧接而来的,而《逍遥游》在逻辑上又是与其后的各篇有关联的。我在上篇的讨论中已指出,庄子在《逍遥游》中要表达的最主要涵义是他的人生观,即:用大智慧立下大志向,下大功夫追求大自由,唯无己无待者方能逍遥游。但“无己”和“无待”的概念是比较难于说明也难于理解的,所以庄子虽然在《逍遥游》后面的寓言以及和惠子的讨论中做了一些阐述,主要从破除“有用”的角度做了解释,但仍然难以让人理解,所以才在《齐物论》中继续予以阐述。
在《齐物论》的开篇,庄子就引入了南郭子綦“丧其耦”和“吾丧我”状态的描述,这即是“无己”,然后通过层层深入,逐步让他的学生颜成子游领悟到“道”的真谛:“道通为一”和“万物一体”。在文章的最后,庄子又用“罔两问景”和“庄周梦蝶”两个寓言进一步阐述了“无待”和“无己”的境界。但是,南郭子綦在给颜成子游解释“吾丧我”时,是从引入“三籁”的概念并且先由“地籁”的详细描述入手的。所以,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地籁是“齐”还是“不齐”?从庄子对地籁的描述中不难看出,地籁肯定是“不齐”的,因为它们是“万窍怒号”。那么,我们还要思考:这种情况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庄子对这种现象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答案应该是十分清楚的:这种现象是合理的,庄子对这种现象是充分肯定的,甚至认为是一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的表现。至于对“天籁”的描述和肯定更是不言而喻的:“吹万不同,咸其自取”,既和谐又自然。那么,问题在于:“人籁”如何?人籁是“齐”还是“不齐”?这是一个答案并不十分清晰的问题,也是一个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问题。因为庄子对人籁的描述是从批判开始的:“与接为搆,日以心斗…不亦悲乎…可不哀邪…可不谓大哀乎?”由此人们容易得出结论:这种情况是人籁造成的,是人籁的“不齐”造成的,所以庄子就提出了解决的办法:“齐”,不管是“齐物”还是“齐论”。可是问题在于:庄子在这里描写的到底是人籁的常态还是变态?我认为,庄子既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又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所以他对人间百态有着深刻的观察和描写。这种描写,是揭露,是批判,也是哀悯。而这种描写、这种批判恰恰表明,这不是人籁的常态,而是变态,是异化。庄子正是从对人籁的变态和异化的揭露与批判入手,深入分析其成因,然后提出解决的办法:“莫若以明”,即以道明之;而“明之”的结果,就是认识到“道通为一”、“万物一体”。由此可见,人籁本应是如“比竹是已”,能呈现出一片和谐之音的,但由于人的复杂性、人的成心、人的自我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才使得人籁产生了严重的变态和异化。而一旦人通过努力,捐弃了自我,做到了“无己”和“无待”,将自己提升到了“道”的高度,那么,世界将进入一个天、地、人和谐共处,天籁、地籁、人籁和谐共存的美好境界。由此,我将庄子在《齐物论》中的思维逻辑梳理为:由去人籁的“成心”(丧我、无己)开始,通过“以明”,即以“道通为一”明“物我一体”而达到“天籁”(无待),实现道家的“天人合一”。其主旨可表述为“道通为一的世界情怀”。我认为,这正是庄子这位浪漫的理想主义者的最高理想,也是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要表述的真正涵义。如果将《逍遥游》和《齐物论》作一个统观,就可以看出,《逍遥游》应该是庄子的立志篇,阐述的是庄子的人生观:追求高远的自由;而《齐物论》则是庄子的适志篇,如篇末的寓言“庄周梦蝶”中所说:“自喻适志与”,阐述的是庄子的世界观和认识论:通过“道通为一”的认识论和世界观达到“无待”,从而实现高远的自由。至于“齐”与“齐什么”,就根本不是庄子想要论述的重点。
如果我们同意上述观点,即“道通为一”才是《齐物论》的真正主旨,那么接下来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道通为一”的内涵是什么?虽然上面已指出,文中也已点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即“天地万物多元一体”(“万物一体”)是其重要内涵,但其具体的体现有哪些,却需要仔细体会方能明确。我认为,它具体体现为一系列的一体:人我一体、物我一体、是非一体、彼是(此)一体、死生一体、梦觉一体、胜负一体等。请注意: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恰恰不是“齐”,而是“一体”。“一体”者,一起成为整体也,彼此相通,休戚与共,息息相关,各行其所,如文中所说:“是之谓两行”,即有是就有非、有彼就有此、有生就有死、有梦就有觉、有胜就有负、有我就有人、有我就有物等等。“一体性”突出了它们之间的有机联系,既不是对立,也不是齐同,而是一体,所以庄子的观点决不是齐是非、齐彼是、齐生死、齐物我,而是是非一体、彼是(此)一体、死生一体、物我一体。如果同意这一观点,那么历来加在庄子头上的“相对主义”的帽子就自然失去了根据。如果说,在文章中有这样的论述,那主要是因为庄子借此以破除人们的“成心”和绝对主义而引入的。我们只要注意到庄子在《逍遥游》中强调的“小大之辩”,即“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和在《齐物论》开头所强调的“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就知道庄子是有明确的价值标准和价值追求,有自己高远的人生志向的,而决不是齐同一切、不分是非的相对主义者。同时,我认为,“道通为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涵是“道通”即“万道相通”,因为正是有了“道通”,即“万道相通”的基础,才有“为一”,即“万物一体”的表现。关于“万道相通”的具体阐述和表现,将在下一篇文章《养生主》中见到。我认为,这种安排正体现了庄子文章“始卒若环”的逻辑联系,也体现了庄子文章的奇特之处。
我一直认为,“齐物论”这个题目,对于庄子的这篇千古美文,是不太合适的,因为文章通篇并没有一个“齐”字出现。而且我认为,这一定不是庄子本人的选择。正如苏轼在他的《庄子祠堂记》一文中所说:“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所以“齐”一定是后来人出于己意的推想,从而强加给庄子的。(注:有学者具体推测,是刘安命名,如张恒寿、邓联合;也有学者认为是刘向命名,如崔大华、方勇。请参见邓联合:《<逍遥游>释论》第39页第一节《篇名由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唐代西华法师成玄英在其《庄子序》中说:“内篇理深,故每于文外别立篇目,郭象仍于题下即注解之,逍遥、齐物之类是也。”因此,我们切不要因为这个篇名而误读了文章的真意。如果要说“齐”的话,倒是可以套用老子的句式:圣人(大仁)不仁、至誉无誉,将《齐物论》中的“齐”表述为“大齐不齐”。(类似的表述还有“大同不同”。孔子的著名观点“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现已为人熟知,论述的就是真正的和谐必然是不同的、多元的统一,而不是一元化的单调的相同。中国古代推崇的大同世界应该也是一个真正不同而又和谐统一的世界,而不是一元化的单调的相同的世界。)也就是说,这种“道通为一”、“万物一体”的和谐是一种不齐之齐。有趣的是,章太炎先生在他的《齐物论释》一文中已明确指出:“齐其不齐,下士之鄙执;不齐之齐,上哲之玄谈。”可见,他早已窥破庄子《齐物论》的玄机,只是没有进一步展开而称之为玄谈而已。还可以将察觉到《齐物论》真意的历史继续往前探寻。清末著名治庄学者刘凤苞在他的《南华雪心篇》中注释《齐物论》的开篇就写道:“其用笔忽纵忽擒,忽起忽落,节节凌空,层层放活,能使不待齐、不必齐、不可齐、不能齐之意如珠走盘,如水泻瓶,如甎抛地,乃为发挥尽致也。”虽然他并没有明确说出《齐物论》的真意何在,但看到了“不齐”是明白无误的。陈柱在其《阐庄》中认为:“齐物论云者,该各还物论之不齐而为其大齐,犹天籁之任地籁人籁之各为其籁乃天籁之大籁也。”(《子二十六论》113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更早,宋朝学者罗勉道在《南华真经循本》的《齐物论》篇末明确说:“故惟有听物之不齐而自齐耳。”(方勇《庄子学史》第二卷166页,人民出版社2008)。王应麟在《困学记闻》卷十“诸子”中明确提出:“《齐物论》非欲齐物也,盖谓物论之难齐也。是非毁誉,一付于物,而我无与焉,则物论齐矣。”(同上书,204页)宋朝的著名学者和书法家黄庭坚在他的《庄子内篇论》中曾明确指出,庄子作《齐物论》的目的是:“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注:此为孟子所言,见《孟子·滕文公上》)。大块噫气,万窍殊声,吾是以见万物之情状。俗学者,心窥券外之有,企尚而思齐,道之不著,论不明也,故作《齐物论》。”(同上书,307页)元朝初期江南著名道士李道纯的弟子苗善时在其《玄教大公案》第四十四则中云:“南华老仙《齐物》篇,…前言情,后重理,理一分殊,宾主自别,不齐之齐明矣。”并在其后的偈颂中曰:“物我同胞体一源,不齐齐处亦方圆”(同上书,221页)。可见,在古往今来浩如烟海的庄子研究文章中,仍有一些学者看到了《齐物论》中庄子的真正观点。甚至认为,庄子是为了破除俗学的“思齐”心态而作《齐物论》的。遗憾的是,直到今天,我们还执着于认为庄子是在“齐”:或是“齐物”或是“齐论”等,不是太令人感叹吗?
关于“齐物”不是庄子观点的理由,还可以从其《天下》篇得到佐证。在该文中,庄子是明确地将“齐万物以为首”(即以齐万物为首要任务)的观点归之于慎到名下的,并且明确地表示自己是不同意这种观点的:“豪桀(同‘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我甚至猜测,或许庄子正是为了批驳慎到的观点而作《齐物论》的。
如果真正理解了庄子在《齐物论》中所阐述的“大齐不齐”的观点,回过头去看《逍遥游》中的“小大之辩”和“小者能否逍遥”的问题,就应该得到更为清晰的答案,就应该理解,庄子绝不是只推崇大者而贬低小者,世界上绝不会只有大者而没有小者,也绝不会只有大者才能逍遥而小者不能逍遥。世界一定是多元的,只有有了多元才有可能谈得上和谐。由此可见,多元的概念是何等重要。遗憾的是,中国人,特别是统治者,一直习惯于大一统,并以此自豪。殊不知,没有多元的大一统只是简单的“齐”,是没有生命力的,是不合乎“天道”、“天籁”的。也由此可见,一篇《齐物论》可以引起我们多少思考!
同样值得引起我们思考的是,民国以来的很多学者,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常常借用西方的话语表达对庄子的理解。其中最典型的是对《逍遥游》和《齐物论》主旨的表述。如章太炎先生认为:“庄子的根本主张就是‘自由’、‘平等’。…《逍遥游》者,自由也;《齐物论》者,平等也。”(《国学概论》3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又如陈柱先生认为:“庄子之书,,大旨尽于内篇,而内篇之中最要者,则《逍遥游》、《齐物论》两篇而已。《逍遥游》者,绝对自由之旨;《齐物论》者,一切平等之谈也。”(《子二十六论》87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我认为,这样的论述在当时的形势下,是十分自然的,也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但在今天看来,却是较为简单的比附。对《逍遥游》而言,庄子所阐述的,固然是自由,但不是泛泛的自由,也不是绝对的自由,而是高远的自由;也不仅仅是纯粹精神上的自由,而且还包括现实中的自由。对《齐物论》而言,庄子所阐述的,却不是可以简单地用“平等”二字可以概括的。而之所以常常被人们概括为“平等”,其原因就在于“齐”字的误导。通过上述分析已经表明,庄子在《齐物论》中强调的不是“万物一齐”而是“万物一体”。需要说明的是,这种“一体性”绝不是“齐”,而恰恰是“不齐”,是多样性,是最高层次的多样性:统一的多样性,这就是人类所推崇的“和谐”,也是庄子衷心赞美的“天籁”。我认为,一体性具有高于平等性的品质,其既具有自然性,又具有差别性,是在体现自然性、多样性,并承认差别性基础上的平等性。世界上是不存在绝对的平等的,能认识到万物的一体性,认识到万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依赖,从而平等地看待,就已经是很高的境界了。正如庄子在文中所作的比喻:“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人身上的百骸、九窍、六藏,能绝对平等吗?脚和手能绝对平等吗?但它们各有分工,都发挥各自的作用,才组成了人的整体。这就是中国思想所推崇的整体观:既承认差别,又强调一体;既不是绝对平等,又强调相互尊重。所以,我认为,一体观高于简单的平等观、绝对的平等观,因为它更深刻也更符合现实。
写到此处,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著名诗句:“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之五)看来,陶渊明是得到了庄子真传的,故以“忘言”而达于“天倪”(即天籁)之境:“辩也者,有不辩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相对于陶渊明,作者此处的做法已有所违逆,不知千载之下的庄子能否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