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文/马俊茹

雨声滴答滴答，像时光走过的声音。车轮碾在水里激起一片水花。

在老家，雨打房檐时，世界就静下来了。匣子里的唱戏声慢条斯理地转来转去，大黄猫慵懒地卧在床头，爷爷在屋檐下搓麻绳。

记得有一次爷爷破天荒带我去赶集。爷爷放下车子，嘱咐我看好车子，他便去集市里看粮食。突然下起雨来，我无处可躲，又舍不得丢下车子，急慌慌地围着车子等着爷爷。爷爷终于赶回来了，他背着我跑到一处人家屋檐下，那人家里已挤满人。爷爷叫她们帮我找件衣服换上。我们一直等到大雨停了下午才回家。

集没赶成，屋子里闹哄哄的情景还记得。那好像成了我骄傲的事情。小小的年岁里被人器重看车子，又被人照顾换上干净衣服，这在我都是绝无仅有的事。大雨冲毁了赶集，却没冲走美好的感觉。我一个人在水坑边洗脚，一边津津乐道地回想着那一幕。自尊心像升腾的雾气撩拨着我，我感觉到快乐而满足。正当壮年的爷爷不会窥探到我的秘密，他不知道孩子的心里也有满满的世界。

住在楼房里，下雨的时候，我喜欢开着窗，听雨。在乡下的时候，门大敞四开，像口无遮拦的庄稼人。坐在堂屋，望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在雨水里欢愉，韭菜细长的叶片上聚集起密集的小水珠，像闪亮的珍珠。倭瓜秧肥硕的叶片可以任水珠在里面奔腾。癞蛤蟆会冷不丁冒出来懊恼地叫唤一声再慢吞吞地藏匿到不知哪里去了。

四野里是无边无际的静，只有漫天的雨雾织成的网包围着天空。平日里聒噪的鸟雀也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了，村庄成了雨的世界。它一统天下，指挥着千军万马横扫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它的臣民，俯首听命。

雨来了，庄稼人是闲不住的。爷爷最喜欢做的是搓麻绳。他拿一根筷子挽住一头，另一头由别人绷紧。爷爷像个驰骋疆场的大将军，纵横捭阖，谈笑间一根麻绳就搓好了。爷爷黝黑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红晕。一个老庄稼人，经过了风风雨雨各种磨炼，早已没有了各种欲望。活好当下的日子就足够了。那根筷子在他手里辗转腾挪，灵活得如一条小蛇，活脱脱地变成了一根魔术棒，任由他调遣。可爷爷的生活又有多少能任由他支配？

太少了。爷爷大半生都和他的时代一样漂泊无所依，后来为得到点粮食替人受训一个月，结果被打成国民党受尽屈辱。一杯老茶，伴着三三两两的雨，都咽进肚里，再无悲欢。

爷爷是识文断字的，他戴着一幅金边眼镜，村里人常笑他是文明人。我上大学时写给家里的信，妈妈都要拿过来给爷爷看，爷爷看完后压在他的皮褥子底下，时不时还会拿出来温习。

爷爷从没有高声说过话，这很像他一辈子隐忍的生活。家庭的不幸，个人的屈辱，儿女的婚事，这些外人看来折磨人的事都没有压倒他。爷爷外表看起来总是斯斯文文，一幅天高云淡的样子。他喜欢看皮影戏，小时候跟他坐着马车跑很远的路去看过戏。人头攒动，爷爷高高地立在那儿，看着幕布上的人影晃动，或微笑，或晃脑，或点头，他看得津津有味，仿佛他也变成了戏台上的一个角色，任由着幕后人操控着他的人生。或喜或悲便都不那么重要了。

爷爷每天会喝一小盅酒，捻几粒花生米下酒。嘬一小口酒，哈出一口气，爷爷畅快地唱一段戏。他笑眯眯的眼神里闪射出的是过来人的通透和释然。他清瘦的骨骼外那件蓝布对襟褂子依稀还能辨认出他曾是一位舞文弄墨的读书人。毛笔换作了锄头，整日的躬身劳作也没有让他唉声叹气。只是瘦高的爷爷弯下了腰。

晚年的他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伸开五指摸着一堵堵墙蹒跚着走路。他低声下气地讨要一茶缸温水擦洗，他蹭着脚步慢慢移动回破旧的老屋。一抔黄土最终做了他的归宿。大院子里的兴衰都成了身后事。那个老屋日渐损坏，黑洞洞的窗口像爷爷当年失神的眼睛，世事的荣辱都掀不起半点波澜了。

爷爷喜欢下雨天。放下锄头，听听戏，搓麻绳似乎是一种享受。雨声，戏声，搓麻绳声，在生活的浪花里如一股涓涓细流，熨帖着爷爷干涸的心。爷爷喜欢听我讲历史故事，也许那些历史人物跌宕的故事安抚了他那颗担惊受怕的心。

爷爷一生胆小怕事，不敢和别人说一个“不”字。那些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半辈子的坎坷都在田地里一一放逐了。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那两本深蓝色的线装家谱里，只记到爷爷这辈就停止了。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柜子里，渐渐老去。宗族和亲情如沙滩上的驳船被搁浅了。人们更关心实用的东西。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足以磨平你的性子。在嘀嗒嘀嗒的雨声中，不经意间你会走进一间时光小屋中，找寻到丢失的记忆钥匙，轻易地牵引你完成一次情感的洗礼和心灵对话。

听雨，听的是一种人生况味。也许只有到了鬓已星星也时，才会听出更多的滋味吧。悲欣交集，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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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18日《唐山晚报》大城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