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姥姥

文/马俊茹

说起我的姥姥，她的脸上总是含着笑的。一想到她的样子，我也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现在二婶说起我们小时候上学背的书包全是姥姥给缝的。姥姥把别人给的碎条绒布头洗干净，一块一块拼接成小正方体，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来，颜色搭配巧妙，看起来既漂亮又时髦。姥姥没上过学，但她借孩子们用剩的小字典自己学会了拼音、认字，能读完一本书。我仍记得我看一本《24小时》的小人书时，姥姥跟我说看完给她看看。姥姥的眼认字认得近视了。她做针线活时脸贴得很近，弓着背。每当别人问起我的书包是哪里买的时，我都骄傲地说我姥姥给我做的。别人满是羡慕的眼神。我们兄妹三人都是背着姥姥给缝的条绒书包慢慢长大的。

寒暑假我们会去县城姥姥家玩。其实那不是姥姥家，姥姥给老姨看孩子住在那里。姥姥一辈子也没有自己的家。午后，姥姥换上一件素净的蓝布褂子，衣服都是姥姥自己做的。斜襟的，偏扣，姥姥要扬起一只胳膊才能系上，那扣子也是姥姥缝制的一个一个长长的蒜疙瘩扣儿。她抿着嘴，仿佛那里面蕴含着一个含苞的花蕾。临出门，姥姥给我们每人五毛钱让我们买喜欢的东西。姥姥理理头发，牵着我们的小手上街。姥姥是小脚，走不快，常常笑眯眯地望着我们走远，我们便停下来等她。长长的街，阳光打过来，姥姥的影子投在上面，我们几个踩着姥姥的影子耍闹。姥姥笑得抿不住嘴，满脸的灿烂，我们最爱看姥姥笑的样子。

姥姥笑起来像阳光，撒在我们身上舒服极了。

我总是会买一本故事书，那时候都是苏联故事。回来以后，我们围在姥姥身边，边吃着江米条，边读故事给姥姥听。时光像镜子里的笑脸，奈何多好看也是留不住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姥姥总是精心包一锅薄皮大馅流着油的饺子给我们送行，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早去早回。

老姨的孩子长大了，不用姥姥看了，姥姥便回到了乡下舅舅家。

有一年妈妈把姥姥接来我家住。姥姥有说不出的高兴。她踮着一双小脚欢快地做这做那，缝被子，剥玉米，编蒲暾，穿小盖。姥姥的手闲不住，她总是呵呵地笑着。姥姥说话没大声气，轻声细语的，像一阵暖暖的春风拂面。姥姥笑呵呵的忙活着，吃什么都行，可她满足的样子却像是收获了全世界。

爸爸嗓门大，有一次冲妈妈嚷，姥姥耳背听不好，笑呵呵地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抿着嘴笑着，手里依旧忙不停。爸爸也不好发作。住了七天，姥姥就被接走了。姥姥编好的玉米棒子还一个一个挂在房梁上。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块，望着姥姥曾睡过的炕头发呆。姥姥在，家里就像住着个春天。

姥姥再也没来过。我家里那时候总是穷。等我大学毕业刚上班，姥姥就走了，那天我正好被安排接受了一个小手术。做手术前两天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神志清楚。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冰棍。我喂她一点点吃，我叫她她答应着我。我周五做的手术，姥姥周四走的。那是深秋的一天，落叶铺满地。

姥姥喜欢吃甜食。每次去看她，她都拿出一罐冰糖，取出一颗大的放在我嘴里，让我含着。我说等我长大了买好多甜食给你吃。姥姥笑呵呵地答应着，连声说好好。

姥姥从没发过脾气。大夏天她忙着做饭，满头大汗，我们几个孩子淘气弄一地水，可她并没有呵斥过我们，望着我们的时候总是笑呵呵的，那里面都是爱，她疼爱着每一个人。

即使有人给她使脸色，她也不计较，照样给她的同事们做各种费事的小孩衣服。姥姥的人生字典里永远写着“忍耐”二字。她常说“能耐能耐就是能忍耐。”

姥姥29岁才嫁给姥爷做了填房，正房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姥姥视若己出。有好吃好穿的先给这个孩子，自己的四个孩子排后。她不说，外人都不知道这个不是亲生的。

我奶奶常说，你姥姥可是个好人啊，一辈子没和别人红过脸。

放假时睡在姥姥身边。早上姥姥笑呵呵地说我的大腿总飞到她身上去，棒子似的，可她一次也没叫醒我。

我看到过姥姥裹脚。看着她变形的小脚，我问她疼不疼。姥姥笑着说不疼。

那些疼痛姥姥早已咽下，像老牛吃草一样，慢慢咀嚼出的甜盛开在脸上。

我还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像姥姥那样，对生活总是充满感恩，知足。姥姥不信佛，但她却有着菩萨心肠，喜吃素，不杀生。她一生都在忙碌着为别人帮忙，从不说累，从不抱怨。她是大家闺秀，家里娇才不舍得嫁她，直到在娘家待到大了才出嫁的。姥爷47岁就走了，不知道姥姥一个人是怎样把五个孩子拉扯大的。从没听姥姥说过苦。

姥姥活到90岁，无疾而终。村里人说老人心好高寿有福。发送了三天，全村人都来送她。

姥姥是个高个子，瘦瘦的，吃得少，生活极简单。脑后梳着一个髻，脸上始终腼腆地挂着笑。

我不知道姥姥的名字，在我印象中，她就是一个常常笑眯眯的人。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吞下去，然后在岁月的风霜里像蚕一样，吐出一缕一缕的阳光来，照亮自己，也温暖别人。

姥姥没有什么大学问，可她却明白得和失是一样的，生活就像演员演戏一样，笑呵呵地去演就是了，没什么可计较的。

这就是姥姥的人生智慧，不管接到什么剧本，都要笑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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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5《唐山晚报》大城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