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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澜:三丹姐姐的羽毛

(2020-12-26 13:01:37)
                                                              三丹姐姐的羽毛
                                                                            作者:渡澜
                                                                                    《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
                                                                                    《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
  “扎那,你姐姐病了,她似乎开始长羽毛。你妹妹让我将这个盒子转交给你。”大音坐在扎那的对面,轻声安慰他。他昨天因胡椒树的事情去了一趟扎那的老家。
  “我会的。”扎那慢慢腾腾地说。他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根甜香四溢的羽毛和几个为了防止虫蛀而放置的樟脑丸。羽毛像是一张照相用的相纸或是一副金丝边夹鼻眼镜,轮廓分明,熠熠闪亮。它的羽轴里充满严肃的想法,羽片仿佛春意微醉,嗡嗡直鸣,是水银和光亮剂的颜色。生长在正羽下方的绒羽清新干净,整齐划一,像石棉管道。羽毛非常甜,哪怕盒子紧闭,也可以闻到它散发的味道。
  “大音,你见到三丹姐姐了吗?”
  “没有,我只见到了你全部的妹妹。”
  “妹妹们还说了些什么吗?”
  “这……这我不记得了。等等……这羽毛是什么来着?”大音挠了挠头,眯着眼看盒子里的甜羽毛。他因为脑动脉硬化,记忆力在逐年衰退。记不住东西,忘得也快。
  “三丹姐姐会取回自己的羽毛吗?”扎那打断他,焦急地问。
  “当然,你了解她的。她只是被它吓坏了,过一阵子,她就会思念它——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根羽毛。她会来找你,然后拿回自己的羽……”大音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扎那红着脸哭泣,发出小孩子的抽泣声,仿佛受了什么甜蜜的侮辱。他羞怯的面庞上浮现着一种朦胧的不安。
  “你不开心吗?”大音困惑地问他。
  当然不!可怜的扎那高兴坏了!
  三丹姐姐有着凶猛的家庭感情,总是将自己的十四个妹妹保护起来,不至于落入镇上好色男士们的闲散不敬。但对自己的弟弟则毫不在乎,对她来说,弟弟就是枯枝里的小鸟,印在走廊上的一片影子。她亲吻妹妹们的脖子、肚子、脸蛋甚至脚掌,但她不会亲吻弟弟,她说弟弟的触感好似粗糙的蕨类,会刮破自己的嘴唇。
  小时候的扎那,是个矮小的、难闻的、短柄锡勺一样的男孩,有着一张长长的椭圆形的脸和墓碑一样的方嘴唇。扎那因为渴望姐姐的疼爱,总是低声下气地跟在姐姐的身后。他要求的是三丹姐姐专注式的、温柔的凝望,然而高个子的三丹姐姐对他的忽视甚至露骨得不值得去讨论。他痴迷而孜孜不倦地观察并解读着姐姐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哪怕三丹姐姐沉在水底伪装成落叶,扎那也一定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
  因为总是欺负妹妹,扎那在二十九岁那年被姐姐赶出了家门。那时父母已经去世,她成为了一家之主。聪明过人的三丹姐姐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投身于工作中,她的博学与洞见震惊众人,他们甚至开始决定为她写一本传记。这位决定家族命运的女人站在门前,抱着自己最小的妹妹,注视着即将离开的弟弟。
  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想掌控局面,先把节奏缓下来。”
  扎那无法拒绝,虽说他在听到三丹姐姐的决定的一刹那,露出了一种奸诈且不顾后果的表情,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可怜的虚张声势,最后他闷声离开了。
  离家后的扎那凭借自己长达二十九年的杰出失败经验,经营起了一家牙医诊所。它被建在一个被人们称为“诚实乡”的小镇里。这里只有六百七十位居民,全部似小鸢尾那般诚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不过,这并不是扎那将牙医诊所建在“诚实乡”的目的。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诚实乡”的大人们贪恋着甜蜜的菲律宾香蕉和撒了糖的黄油果条,孩子们舔着焦糖做的手指——全部吃坏了牙齿。他们的牙齿布满孔洞,可以让风自由地通过。扎那每日的工作就是用浅棕色的碘伏消毒蛀牙,再用纠缠的铜丝填补那些蛀牙上的孔洞。这是一项投入少而收入多的工作。
  此时,手捧盒子的扎那感到喜悦,是因为三丹姐姐要来看他了。他感到不安,是因为这根甜丝丝的羽毛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被居民们吃掉。扎那思念姐姐的痛苦心情,已经精致考究得无法被他自己所忍受。大音不了解扎那,所以才会觉得他那要哭不哭的表情很奇怪。
  扎那在大音走后,开始动脑筋思考:该如何保护三丹姐姐的羽毛呢?这片羽毛万万不能落入居民们的手掌心。最后,他将盒子放在靠窗的书桌上,并在盒子上贴上了一张纸,纸上写着:“不要碰三丹姐姐的羽毛。”扎那安心了,因为他知道,诚实的居民们绝不会偷吃羽毛。他们百分百不会违背纸条上的命令。
  托举着盒子的是常见的查干呼牌小书桌,矮小坚硬。上面有一个绿色的铁罐,盛放着防晒品。桌子上还有扎那的日记本,洁白的封面和糟糕的内容,令这本日记看起来就像一只停在桌子上的巨大的白色苍蝇,里面是孤独的巢穴,写满了他的信仰——三丹姐姐。人们不能从放在桌子上的扎那破旧的台灯身上寻出一点神经衰弱的预兆,它被摆在那里,好像黑色的母牛一样沉静。桌角处黑蓝色的盘子里盛着几块奶豆腐,它们在水和空气中生了霉菌,发出如纱似雾的浅绿色光芒吸引昆虫。桌上繁杂的物品再也无法吸引扎那的视线。他被装着羽毛的盒子俘虏了。扎那注视着盒子,满面笑容。可笑着笑着,他就悲伤地意识到,自己的喜悦几乎全部来自于三丹姐姐。他无法自创快乐。扎那消极地认为世上跑得最快的东西是奔向自己的苦难。他与三丹姐姐截然不同。三丹姐姐乐观开朗,富有责任心,在现实和幻想中自由行走。她仿佛拥有着蛙类动物的天然力量,它们能够同时在陆地和水中生活,面面俱圆。
  他用手撑着桌子,使了好大劲儿嘎吱嘎吱地推开锈住了的铁质窗户。它非常粗糙,油漆已经斑驳了。窗外的气味扑鼻而来,扎那觉得打开窗户就是在折腾自己的呼吸。他该如何用不连续的呼吸去体会连续的大自然呢?向窗外远眺,可以看见通向这里的小径两旁,庄严肃穆的泓森槐绵延不断。这些高大挺拔的树木,虽说是同一品种,却因生长着婀娜多姿的厚叶而拥有了不同的身份。野猪皮酒囊一样的大鸟徘徊在林间,樱桃色的马群从林中走过,马蹄声凌乱,抓伤了牧马人的肩胛。树被桃红颈天牛的钳子剥下了树皮,全身赤裸,却并不羞于展示性感。所有溢出的生命都开始变稠,预示着一个神秘的季节正在悄然成熟。扎那看着窗外的风景,他所见的一切,都在连续或交替地向他传达一个信息——被长辈疼惜的儿童是肥胖的,不费力而人人都爱他。可他哪怕在婴儿时期膨胀到甜瓜大小,也不会有人爱他。扎那捏着自己扁扁的骨头,狭窄的骨头里堆塞着琐碎,令他总是在别人的范围之内——扎那没有自己的范围,没有他可以创造及控制的空间。下一刻他会是什么样子,他是否拥有生命,这些随时间而变,不可预测。
  扎那用书本抵住窗户,防止它被风关上。他趴在桌子上,抚摸着藏着羽毛的盒子。扎那遥遥望着窗外的景色,望着每一条通向这里的小路。
  第一位被甜味勾引来的居民在星期日的清晨来到。
  那天早晨,扎那正在厨房将热腾腾的羊血肠切成均匀的长条,突然听到卧室里响起了奇怪的声音。他疑惑地放下菜刀,推开厨房的门,拉长了脖子向卧室的方向看去。扎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怦怦作响。
  一人走出卧室,大摇大摆地在餐桌旁坐下来,将随身携带的被风磨得光溜溜的母鸡放在了桌上。陌生人又瘦又长,头已经抵在了天花板上,他甚至还弯着脖子,一副忧郁的样子。所有生物物种都在经历着缓慢而稳定的变化,这是毋庸置疑的——可这人是怎么回事——他将长久以来的进化公式,变成了一种模糊的联想。“这种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什么社交礼貌的。”扎那想。陌生人像灯泡一样高高悬挂的、狭窄的脸上没有放置五官的空间。扎那因为恐惧差点失去了自己的嗅觉。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全身都散发着未满足的气息。
  “快滚出去!你是个小偷吗?”扎那大喊。
  “吃早饭吧。”他说。
  “你吃掉三丹姐姐的羽毛了吗?坏蛋!”
  “没有。”
  扎那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回到厨房,将羊血肠盛在盘子里,端上了餐桌。陌生人像纸条一样单薄的手搭在桌子上,他尝试着拽了拽,却发现根本拽不开,陌生人好似一匹马被拴在了桩上。扎那又从他的腋下钻过去,用手指捏了捏它带来的母鸡——竟是活着的,发着热气,羽毛上铺满了细不可感的尘土。扎那又回到厨房,端出了炒米、黄油、白糖、奶茶,他把它们放在桌子上,然后在陌生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母鸡显然没有胃口,像个圆圆的不倒翁一样立在桌子上。它的眼神很耐人寻味,介于冷漠和居心叵测之间,它不知误食了什么东西,脖子凸出了一小块,也许是一个玻璃球。那人慢条斯理地揭开自己下巴上的一条伤疤,用这条打开的伤疤,他吃了一大碗黄油和白糖拌的炒米,喝了一碗泡着奶豆腐的奶茶,又吃了七根羊血肠。
  “客人”咔嚓咔嚓嚼个不停。扎那听到他瘦长的身体深处发出邪恶又单调的声音,看到他薄薄的肚皮鼓了起来。他注目的焦点从未离开过陌生人可怕而多变的身体。他一勺子炒米都吞不下去,痛苦地注视着对面的人。
  “需要洗碗吗?”吃完早饭后,陌生人问。扎那难过极了,没有说话。陌生人拍着肚皮,抱着自己的母鸡原路返回。他太长了,从头到脚全部通过窗户需要漫长的时间。扎那收拾好餐具,洗完碗,再出来时他才刚刚把大腿移出窗户,细长的脚向后用力蹬着。“他的水平时好时坏。”扎那想,“现在他应该推门出去。”最后陌生人还是从窗户钻了出去,窗玻璃上沾满他油腻腻的指纹,桌子也被弄脏了。陌生人的无礼、自私和多彩缤纷伤透了扎那的心。可更伤心的还在后面呢,因为扎那发现自己的日记本上也沾上了指纹。爬窗进来的长条先生不仅偷看了扎那的日记,还认认真真地修改了日记里的全部错别字、病句、标点符号和错误的天气。
  “他只是想骂我。”扎那想,日记的最后一页,陌生人写了这么一句话——“我鼓励你受苦。”
  除此之外,他说扎那是——“新世纪奴仆”“一份骇人的爱”和“靴子带回的黑黏土”。他甚至在扎那写下的“三丹姐姐浓密的黑头发”旁画了长长的竖线,批注上“过时线条的过剩”,在“我为三丹姐姐买新腰带”旁批注“满是拜物主义的痕迹”……世界上有一种很费力的事情,不是搬弄物体而是搬弄人。现在扎那只能闷声哭泣,咒骂这位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的陌生人。他对三丹姐姐的思念被误诊为肮脏的欲望,这简直不可理喻!我们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却只会发现自己被文字出卖了——它胡言乱语,不听指挥。
  他将日记藏在柜子里,将玻璃和桌面擦干净。扎那抱着盒子望向窗外,因错把一只红蟾蜍当作三丹姐姐的裙摆而空欢喜了一场。
  俗话说得好,“一旦被老鼠看到谷物袋,我们就知道它会回来的。”
  又是一个注定不平凡的清晨,恬静的生活也无存留的机会了。扎那被一声巨响惊醒,他大喊着从床上蹦了起来。放在枕头边关于消毒牙齿的书本也被巨响弹到了地上。这本书已经一年没有移过位置了,它就像海洋贝壳被焊在岩石上一样稳固,绝不会被移动,如今却被吓得飞了起来,可见那响声被完美地调整到了不可被任何物体忽略的程度。
  扎那的心跳得飞快,他慌忙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书,发现书背面粘着一只被压死的黑褐色茶翅蝽。
  “不是才夏天吗?”他用拉链上的拉头将它挤下去,用拇指擦去黏在书上的黄色体液,重新把书本放在了枕头边。扎那的床,密生翎毛的三角形夜蛾们已经占据了它。他的枕头上插满夜蛾芳香扑鼻的弯曲的喙。除了扎那,没人能找到隐藏在喙之中的枕头。
  响声大概是从厨房传来的——扎那暂时没有勇气去厨房。他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发现盒子上有明显的脚印——它们被印在平凡可见的地方。当它们故意出现在扎那眼前的时候,无论是沾满纸屑的还是粘满马粪的……都会让人操碎了心。他们为何追随甜味?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假设可以使这些行为变成人们可理解的,就像黑被单的原材料或是没有名字的水果——人们认为那是杂交的物,对此抱有不理解的态度。
  “应该是个孩子。”扎那想,“因为脚印只有我的手掌那么长。”可怕的是,只有进来的脚印,没有出去的脚印。难道是从门那边出去了?还是他还在房子里?扎那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满腹委屈,颤颤巍巍地顺着脚印摸索到了厨房,推开厨房的门,他发现自己的冰箱被砸烂了。
  雪白的冰箱像冰块一样碎成亮晶晶的碎片,柠檬黄的电线直指天花板。原本被冻上的肉趴在地上,全部化了,像红蜗牛爬出了粉碎的白壳。扎那最爱的奶制品上聚集了黑压压的蝇群,发出酸臭味,和黑色胡萝卜混在一起。所有的韭菜都发炎红肿了,手指头摸上去火辣辣的。地板上五颜六色的,到处都是食物的残渣。扎那放在冰箱里的香烟被融化的冰块浸透了,成群结队的悲伤倒映在扎那的肺上。这显然是一位热爱表演的人干的好事,真挚之中包含着诡计,因为他在冰箱的碎片上留下了一张激进的纸条,上面的文字代表了他走向血腥革命的坚定信念,上面写着:
  “死娘娘腔,你在盒子里圈养了冬天!”
  这片区域究竟是因何等的恶劣天气,才出现了这般偏激的生物——这几乎成为了生物学中亟待破解的一环。搞破坏的孩子是厌倦了漫长的夏季吗?错以为是他监禁了冬天?在这糖果遍地都是的地方,孩子们竟然也会不满足。扎那从小就对鸡零狗碎的事物感到恐惧,他没有将厨房打扫干净,他期待真菌帮助他消灭这一切。扎那请来了盘子里诡计多端的腐败分子们,将它们放在软趴趴的肉上,死死关上了门。
  “他们都搞错季节和地点了。”他想。但很快扎那就发现了不妥之处,他进厨房的时候,冰块都要化干净了,显然冰箱被砸坏有一段时间了。可听到巨响的一瞬间扎那就醒了,他听到的响声并不是冰箱被砸坏的声音。还有脚印……“见鬼!”扎那的脸都苍白了,他急忙转身推开门,冲进了厨房,扑到冰箱碎片和食物上,疯狂翻找着。果然,扎那在冰箱压缩机和隔热板下发现了一个穿着黑褐色羽绒服的小男孩,脑袋已经被压烂了。那声音也许是这孩子死前发出的最后呜咽。扎那不清楚生命是什么,但当对立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立刻就明白何为生命了。
  “你吃掉三丹姐姐的羽毛了吗,孩子?”
  孩子当然说不了话,他没有脑袋了。扎那没有办法,只能割开他冰凉凉的胃翻看,里面确实没有三丹姐姐的羽毛。男孩紧紧握着手,不知道拿着什么。他的小拳头里不可能藏下一根羽毛,扎那呼出了一口气。他跑去客厅给医生打电话,但匆忙间他忘记收回自己的菌了,等医生和男孩的父母赶来时,孩子已经被菌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细细的骨头和羽绒服。
  扎那因为惊恐愣在原地,而医生和孩子的家人却已经呆愣完毕,转而开始到处传播他们的发呆方式。
  嗜甜的居民源源不断。
  当扎那在夜晚醒来.发现身旁躺着一位妙龄女子。她可能刚刚成年,冷静地仰躺着,咀嚼着香脆可口的草莓茎叶。她穿着睡裙,肌肉结实的大腿紧紧贴着。她有时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有时将双手握拳放在身体两侧。也许她身上的某种力量的强弱,是取决于她双手的位置或姿势,而这些位置和姿势不断受到威胁,又不断被复原。少女的发丝正在勇敢地思考人类的极限,每一根都是不同的质感,哪怕拥有着同样质感的头发在某一个三维空间触碰彼此,也不会产生死水一潭的状况,只留下一段长长的间歇。
  扎那在诊所里见过她。这位少女的牙齿总是摇摇欲坠,牙齿的主人却坚固无比。她有一位布满了白斑的父亲,隐形的魔力注满他的舌头,唯一的女儿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她自觉、彻底、美丽,忽视自己的父亲。她就像三丹姐姐疼爱的十四个妹妹中的其中之一。她们拥有着神奇的魔力,从小就可以发出清晰可爱的元音,总是穿厚衣服,娇小如人偶,像个不解之谜。三丹姐姐就像—棵大树,将叶片一样的妹妹们安排妥当,来最小化她们重叠的面积——确保自己的妹妹们接受着同量但不同样的爱。
  “你一定是第十五个。”
  “您在说什么鬼话?”她的神情看起来平淡极了,嘴巴里却狂热地训斥着自己的猫。
  “我真是羡慕你。”扎那毫无睡意,贪婪地盯着她。
  “闭嘴吧。”
  “可是你为什么要进来呢?”
  “谁叫您开着窗户!”少女提高了嗓音。
  “三丹姐姐的羽毛得放在通风处,盒子里非常闷。”羽毛这个词由扎那说出来便显得格外深沉而秘密,仿佛“羽毛”是他生命得以延续的保障。
  “您真是个傻子!您应该耐心点儿——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你吃掉三丹姐姐的羽毛了吗?”
  “哼,当然没有。”
  少女的身上传来密实的香味,嘴巴里的草莓茎叶也只剩下了碎渣,汁水全部被咽下去了。她备受宠爱,无法理解扎那的痛苦和执着。她的可爱会在很久后搅进她的白发和假牙里,是的——这种东西永远都在。
  扎那羡慕她,不由得用一种钦佩的目光注视她。她高傲地仰着脖子,双手依旧不断地变换着位置和姿势。现代主义把视觉摆在第—位,压抑了人类的其他功能,比如嗅觉。
  扎那除了苦涩的草莓茎叶的味道什么也嗅不到,他渴望少女的体香、少女的臭味、少女的—切,因为只有这些才可以吸引三丹姐姐。
  他靠近她,妄想吸取她身上吸引三丹姐姐的某种味道。殊不知这是一种无礼的表现,而这位少女显然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穿着睡衣躺在陌生男人的床上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扎那的瘦弱令她放松。总之,他们碰在了—起。
  皮肤间的碰撞迸出火花——少女的眼球无变动,她鼓起了自己的肚子,好似赌气或泄愤。她绷紧了肌肉,结实的大腿里充满了力量,扎那有那么一瞬间是胆怯的,但他想获得三丹姐姐宠爱的欲望战胜了—切。
  “给我吧。”扎那说。
  “给您什么?”
  “你的魔力。”
  “什么魔力?”
  扎那不说话了,他在心中慎重细致地表达了对三丹姐姐的忠诚,这种忠诚的不结束性是它结束的必然条件,但显然不聪明的扎那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扎那认为,他们刚刚只不过是进行了一场甜蜜的哲学对话。
  她翻了个身,正对着扎那的脸。她眼皮沉重,目光却犀利。她眼前的扎那几乎浑身赤裸,耳朵里填满夜蛾的喙。他真是难闻极了,细小的五官里挤满了折磨。少女盯着他的脸,沉浸在丑陋的奇迹中。她或许只是想闻一闻羽毛的甜味,顺便换个地方训斥自己的猫。
  怎知此处的主人是如此的难闻。
  少女将嘴里嚼得稀烂的草莓茎叶吐在了他的脸上。
  “我在您的诊所见到过您,但是夜晚的您更加可怕。”她说,“好好感受一下为什么这一切会让您如此一无是处吧。”她似乎是在要求扎那进行反思,可是如果反思是为了对最初的向往作出补充,那扎那显然无法进行这项工作——他的向往已经盆满钵满了,无法添加任何东西。“你误会了。”扎那在心里想着。或许扎那是想用这沉默获得一定的自主权,又或许只是太焦虑了,说不出话来。
  少女听不到扎那的心声,于是从床上跳起来狠狠用膝盖撞扎那的腹部。扎那发出干呕声,几乎在她跳起来的一瞬间就开始落泪了。他尝试着爬起来,但沉甸甸的少女死死压在他身上,少女期待他的痛苦像自然一样赤裸。扎那发出尖叫声,挣扎着滚下了床,少女也被他扯下了床,她发出惊呼声。扎那满脸泪水,翻滚在地板上,滚了一脸泥。她蛮横无理,伸手抓住了他,用自己的骨头打击他的骨头。
  他意识到他们必须终止某种怀疑,但浑身蛮力的妙龄少女却因对他口中的“魔力”的疑惑催生出了暴力,她认为此时信仰的气氛良好,她可以积极地开始着手重建倒可不和谐的事物。于是她的拳头力大无比,她的双脚沉重如大理石,她的骨头铮铮作响,她创造出了美丽而难以理解的暴力——扎那疼痛难忍,奄奄一息。
  这没什么奇怪的,他想,毕竟天鹅翅膀也能折断人的手臂。
  “您承认吧,您就是个自私鬼,贪婪的懦夫……女人臀上狼吞虎咽的蜜蜂。”她说着,撑着他的胸膛咬他的鼻子。扎那用力抱住了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她耳朵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他想凑近看,少女挣扎着起身,跑开了。
  草莓茎叶少女的身后似乎紧随着夜晚,因为当她离去,夏日阳光就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晒黑的脚和肉做的泪水,以悠久的耐性将扎那与笑容分开。扎那的悲伤不会因阳光的过失而滋长,他并没有得到他所渴望的魔力,只获得了十四根断掉的骨头。
  如果心脏有骨头,他想,那它就是第十五根。
  因为断骨头扎那倍感无助,没有人来帮助他。好不容易钻进来一个医生,问了一下,竟然也是个往蛀牙里塞铜丝的。扎那全身都疼,他觉得这些疼痛是不值得的——如果草莓茎叶少女在殴打他后透露了少许魔力的配方,扎那也不至于如此伤心,一无所获。
  此时的无奈逼迫扎那回想起了痛苦的曾经。原本异地而居的扎那和扎那的痛苦相遇了。扎那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这场闹剧中先行退出,这些被甜味吸引的人以各种方式、各种形态或形式获得了扎那痛苦的所有权。孢子—样的外来者,在这里生根发芽,长久逗留徘徊,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柯基牧羊犬被育种成为贴近地面的样子,就可以咬落后的牲畜的脚跟。扎那觉得自己矮小的身体一定有着什么特殊的用处,也许大自然也渴望着让他啃咬某一生物的脚跟。但往往是别人来咬他的脚跟,三丹姐姐也因他的矮小看不见他。
  “不对,三丹姐姐并不总是看不见我。”
  扎那突然想起了—件往事。
  那是一个冬天。
  扎那自认为冬季的自己笑起来很有感染力,于是露出牙齿,与三丹姐姐形影不离。
  三丹姐姐去河对面的舅舅家借油,因为太冷了,没有妹妹跟着她,这是个大好机会。扎那紧紧跟着自己的姐姐过了桥,借了油,三丹姐姐一直走在前面,仿佛扎那根本不存在。
  当他们返家时,发现桥坏了,而河水并没有结冰,翻滚着,冒着寒气。三丹姐姐站在河边直直望着河对面的家,她只要喊一下,母亲或是其他长辈就会走出来帮助她了。或者她可以回去找自己的舅舅,但三丹姐姐并没有那么做。
  三丹姐姐将油拴在腰间,转身抱起了扎那。三丹姐姐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她的手臂横放在扎那的屁股下,另一只手臂用力环住他。她用全身的力气抱住了自己的弟弟,生怕他掉下去。三丹姐姐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了河里。冰凉的河水漫过她的腰,她紧紧咬着牙齿,绷紧肌肉,将弟弟举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扎那敏感地感受到了姐姐的孤独,她像是一只离群的羚羊。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是孤独的,明明所有人都爱着她。
  回家时,三丹姐姐全身都湿透了,双手双脚差点冻伤,借来的油也全部撒了。可扎那却完完整整,连裤脚都没湿。扎那至今都不知道三丹姐姐为什么那么做,是他的笑容起作用了吗?三丹姐姐在那个奇异的冬季,抱起自己从未疼爱过的丑陋难闻的弟弟,蹚着冰冷刺骨的河水回了家——她一路上都在无声地向扎那倾诉着自己的孤独。
  这一独特的记忆似乎疑惑大于感动,其中有很多冲突,但它依旧令扎那的心头热乎乎的,深感亲情的美好。尽管大树上的上万条树枝都朝着不方向延伸,但是它们却彼
  此相连——所有的疑问必定连接,真相有时并不重要——扎那觉得这个可贵的记忆并不适合一个轻巧的答案,它应该被当作一张珍贵的家庭照片收藏起来。扎那无法预知自己将走向何处,但三丹姐姐永远是向前走的,她是自由的,她英雄般的行动方式令扎那一出生就沉浸于其中。
  如果三丹姐姐推门进来,看见自己唯一的弟弟断了骨头躺在地上,她会是什么反应呢?姐姐会像袍子一样亲吻我的额头吗?也许羽毛是个借口,三丹姐姐只是想来看看我。
  扎那不再盯着窗外看了,不管什么人从窗外钻进来,拿一些东西或是丢弃什么东西,扎那都不在乎了。扎那并没有将居民们带来的骚扰或伤害,投入到宽恕性的遗忘里。他只是厌倦了这群人的“来去游戏”,懒得再同他们建立起作秀一般的关系。他现在只闭上眼,等待三丹姐姐的敲门声响起。
  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信仰,它是如此巨大,引发了扎那在它面前显得无比渺小。
  最后进来的是一对兄弟。他们都是聪明能干的人,干净的汗衫上散发着冠小海雀的橘子香味。尤其是弟弟——自始至终,都展现出令人钦佩的道德严肃性和得体的自我牺牲精神。他的耳朵似乎有些毛病,听哥哥说话时总是歪着脑袋。哥哥则显得风流而慷慨,虽说有着衰弱的视力,却可以自信满满地行走在房间里,而不踩到扎那的手指。他们上上下下观察着扎那的房子,兄弟俩喜欢用大量的自觉和线索努力解决问题,他们好奇地看着这盒子,并聪明地发现——屋子里固执的缺失和僵局,以及房子主人的自我毁灭意识,几乎全部来自这个盒子。他们打开盒子研究,窥视着里面,窃窃私语。
  “这么多?”
  “还剩一半……”
  “哎呀,别管了。”
  弟弟从扎那的书桌里抽出一张纸,用指肚蘸着桌上脚印里的泥浆在纸上画了一个耳朵和眼睛。他向自己的哥哥展示这张纸,并指了指地上的扎那——他躺在地板上,像鱼鳞伏在鱼儿身上。当哥哥表示理解时,他又强调了一下这项工作必须满怀着爱与关怀。
  事实证明,共有的东西能让兄弟俩的关系更加紧密—意见统一后,他们拥抱了彼此。
  兄弟俩尽量在早上进行自己的工作,为的是不打扰扎那的睡眠。
  他们认真地清扫了扎那的房子。脏乱的厨房,落满尘土的客厅,悲伤的卧室。他们发现家具已经少了大半,有被人破坏的,也有被偷走的。于是他们白掏腰包又购置了崭新的家具。兄弟俩将墙上的照片拿下来在树林里烧了。他们认为墙壁的颜色实在烦闷,于是又搬来一小罐黄颜料,将墙壁着色。墙壁发出柠檬的光,在夏日迸裂,展示出一种难以驯服的力量——全无人类作品的瑕疵。
  兄弟俩看着焕然一新的房子,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孩子们打扫房间总是零零碎碎、被动消极,兄弟俩却总是满脸笑容、心怀感激。
  扎那躺在地上,看着自己闪闪发光的墙壁——那可以是墙壁或者仅仅是模模糊糊的空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空间只是事情发生的地方吗?如果历史上即将有个空间与童话故事真的那么要紧的时期的话,那就是此时此刻——兄弟俩又开始打扫房间了。他们的努力足以吓退最为大胆的想象力,他们力争完美,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
  兄弟俩在两天后开始检查屋子里的水管和电线,确认—切无误后,重新回到扎那身边,摆弄了一下他的四肢。
  “你们要干什么?”扎那问。
  “让您站起来,先生,起来看看您的新房子。”弟弟说。
  “勇敢点。”哥哥说。
  可断了十四根骨头的扎那怎么可能站起来呢?他虚弱地呼吸,摇了摇头。
  “您站不起来?”弟弟伸手拉起了他,扎那发出了痛苦的喊声。
  “原来您的骨头断了。”兄弟俩这才恍然大悟,“我们一直以为您只是躺在地上偷懒呢。”
  远处的犬吠坠落在窗框四角,窗子被震颤了一下。飞虫在阳光中进进出出的身影晃动在卧室里——它们的身影无处不在,几乎在同一时间充斥了整个地球。扎那睁大眼看着他们,兄弟俩面带微笑。面对这两位勤劳的不速之客,扎那已经非常冷静了,更何况兄弟俩看起来毫无冒犯之意,扎那觉得他们亲切可爱。
  “你们吃了三丹姐姐的羽毛吗?”
  哥哥被他的问题取悦,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弟弟捂住了哥哥的嘴巴,焦急地说:“当然没有!纸上写了,碰都不能碰。我们只是打开盒子看了眼。”
  “对,我们没有吃。”哥哥也摇了摇头,嘴角一直挂着笑容。
  “真是个漂亮的甜物,三丹姐姐是个奇迹。”兄弟俩喋喋不休,妄想去弥补房间里的沉默。他们一边赞美三丹姐姐,一边用剩下来的石膏固定扎那的断骨。八周后,当扎那痊愈,他们像是完成了—件大事,欢呼鼓掌。
  兄弟俩重新检查了一下扎那的房子—黄色的墙壁以及水管和电线,然后丢掉了垃圾。
  他们离开前还留下了自己手织的花毯。
  当身体上的疼痛消失,嗅觉就回来了。扎那发现自己闻不到三丹姐姐羽毛的味道了。
  扎那走到桌旁拿起盒子,上面已经沾满了形形色色的指纹,扎那惊慌失措地抠挖着盒子上的凹槽。扎那被一张阴谋巨网罩住了,他预测到了一种庞大、荒谬和缜密的公开诡计。羽毛的香味是盒子关不住的,扎那想,莫非羽毛已经被人吃掉了?不可能的,居民们就算被自己的口水淹死,也不会碰触羽毛的。现在,盒子上的纸条就像一个笑话,被十几杆滑膛枪抵着脑袋,是的,它辉煌的职业生涯已经夭折了,它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符号,可它可怕的敌人——人类,他们具有不同于其他生物的特殊技能,能够把自己的言说和行动、感受及其表达隔离开来。他们灵活地运用着符号。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就在扎那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盒子时,盒子里传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小狗在里面跑。扎那瞪大眼睛用力摇了摇盒子。接下来的场景让扎那汗毛倒竖,他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差点把盒子丢出去。扎那双手颤抖,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只见一群接着一群的细小蠹虫从盒子的缝隙里爬出来,顺着他的手臂上升。这些密集的褐色小虫,光滑圆满,锤状的触角欢快地摇摆,身上的小瘤像无数张静止不动的脸。蠹虫们弯曲的小脚飞快挪动,执行着自己单调的责任。它们谴责扎那干燥粗糙的皮肤,最终它们堆积在了他汗臭的腋窝里,你推我挤,搅作一处,令扎那无法放下自己的手臂。扎那盯着盒子,感受着腋窝里的刺痛,脸上是一种精心的、殷勤的悲惨表情。他的颌关节松弛,齿间不断涌出冰冷的气息。
  就连“诚实乡”的蠹虫都是嗜甜的,扎那想。大地无法抛出自己的死者,扎那无法抛出自己的痛苦。就在这绝望的时刻,扎那的电话响了,是家里打来的。扎那接了起来,叫了一声姐姐。腋下的蠹虫们因他的动作而骚动,扎那疼得发出小狗般的叫声。
  “不,扎那,我是你昧妹。”
  “啊呀,妹妹。对不起…..真抱歉,我又搞砸了。这群畜生偷走了樟……”扎那语无伦次,开始掉眼泪。他想把腋下的蠹虫扒拉下来,谁知它们有牙齿。零星的几个被他拽下来,扭动着脚,嘴里还咬着他的肉疙瘩。
  他把它们丢在地上,跳着踩碎。扎那无法停止蹦跳的动作,他一直在向上跳,恐惧和委屈令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它摸起来像橘子皮。密密麻麻的蠹虫已经笼罩了他的脸,龙卷风—样席卷他的五官。扎那的眼睫毛和鼻头都被刮了下来,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虫子的酸臭味—股接着—股往扎那鼻子里涌,他将成为它们的下—餐。
  该死的、扭曲的——“诚实乡”的居民们,为一切甜物疯狂。纸条上的命令激怒了他们,于是他们对下命令的扎那展开了疯狂报复——他们偷走了盒子里的樟脑丸。
  “扎那,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你快点把三丹姐姐带过来,最近镇里来了个名医,可以治这种怪病。真是太好了,我们原本已经放弃了。”妹妹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把三丹姐姐带回去?你什么意思?三丹姐姐没有来看我呀。”
  “哦,扎那。三丹姐姐生病了,她肌肉萎缩得厉害,最后变成了一根羽毛。姐姐生病时一直在说——我想扎那了,想弟弟了……我们就拜托大音将她送去你身边。怎么,大音没有告诉你吗?”
(全文完)
  【作者简介】渡澜,蒙古族,1999年生,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库伦旗人;现在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就读;曾在《青年作家》《收获》《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曾获丁玲文学奖;现居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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