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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羊群过境

(2020-09-28 18:45:55)
                                                                             羊群过境
                                                                                              作者:弋舟 
                                                                                                            《花城》2020年5期
  这种时候,一个乐观的父亲会让人气馁。他不知道,当他在卫生间冲澡时,我会贴过去,支起耳朵,会调动记忆的库存,竭力将他喉咙里哼出的声调碎片拼凑成完整的旋律。还好,我拼出来了,《张三的歌》。一首不折不扣的老歌。但它肯定没父亲老,记忆无误的话,它流行在我的少年时代。那时候,对于父亲和我,它都算是新歌。这歌我都有年头没听过了,否则脑子里也不会在扒拉它时仿佛飘满了蛛网和灰絮。现在,父亲一边洗澡,一边哼哼。老歌新唱,或者新歌老唱,总之是有些拧巴——尤其在这种时候。
  谁都知道,这种时候,是怎样的时候。至少,我觉得它是不太适合哼哼老歌的时候。
  两个多月前,我从北京回来和父亲一起过春节。那时候,差强人意,我还算得上是一个对生活有所把握的男人,说是踌躇满志,也不算太过分。没人能料到,却劈头撞到了此生最漫长的假期。困在父亲身边一个半月的时候,我告诉了父亲:如今我已经成了单身男人。我对父亲坦白道:有朝一日,当我返回北京时,我就要独居了,公司给我找好了一套不错的公寓。父亲一下没听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或者他的心思压根不在我这儿,我进一步解释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地说:
  “噢,离婚了呗。”
  那一刻,电视开着,屏幕上尽是从头裹到脚的人。两相映照,我重新成了单身男人这种事儿,可不就是——“噢,离婚了呗。”微不足道,和世界遇到的麻烦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这么说,你小子对我撒了个谎,”父亲挤挤眼睛说,“不过没事儿。”
  他真大度啊。也不知道是在说我对他撒谎没事儿,还是在说“噢,离婚了呗”没事儿。他这么大度,对我,却成为了事儿。那就是,我感觉他很强,而我很弱。他的乐观,对我构成了挤压,并且,这个挤压现在看上去遥遥无期,所以我对摆脱的那一天,用了“有朝一日”来想象。
  “孩子和刘珂去桂林玩儿了,我回来陪你过节。”这是我对父亲撒的那个谎。
  重新成为单身男人这个事实,我是没打算跟他撒谎的,没必要,离婚在什么时候都不算什么好事,但在三个月前,却也不会让人觉得生活将因之天翻地覆。那时候的世界,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不过是想将如实相告的时间延宕一下,好让父亲度过“一个祥和的春节”。但我哪儿能知道,时间并不掌握在我的手里,仿佛游戏机的开关,任由我来启动或者暂停。而且,现在我也知道了,某些被我们视为紧要的真相,原来压根也没那么紧要。世界的麻烦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却也覆盖了我们的麻烦。
  一度,连我自己对自己的那点儿麻烦都不怎么惦记了。然而两个多月后的现在,我感到心里有颗不安的种子正在抽枝发芽,开始伸张它的爪牙。既往的感受与认知,重新复盘,都有了不同的滋味。最为显著的是,我开始想念刘珂,更为剧烈地开始想念儿子。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无力并且很无能。
  这种情绪,在一个洗澡时都兴致盎然的父亲面前,就成了煎熬。天哪,他居然还能天天骑着电动车出门,行动力饱满得让人嫉妒;他居然还能一边洗澡一边哼哼,哼哼的居然还是《张三的歌》。我都快四十岁了,却一点儿硬汉的影子都没有,相较眼前这位老歌新唱的父亲,他的够劲儿,让我简直就像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婴儿。
  我得重新找回点儿什么。即便是妄念,也得让自己再次去试着摸索“游戏机的开关”,试着重新回到那种对世界有所把握的中年男人的自尊中去。这对世界不重要,对我很重要。我还有个未成年的儿子,我也想当我老了的时候,面对麻烦的世界,也能在儿子面前哼哼《张三的歌》。
  可谓灵机一动,隔着卫生间的门,我对父亲说出了一个建议。我说,爸,咱们去趟甘南吧,省内交通现在没问题了,高速公路已经开放了。本来,这只是一个偶发的念头,但说着说着,却唤醒了我那中年男人深谋远虑的自信感。那就像一个老司机重新握住了方向盘的感觉。建议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能够再度对生活给出“建议”、运筹帷幄似的决断力,让人来电。我兴奋地告诉父亲:自驾,即便春寒料峭,可毕竟也是春光,一路高山峡谷,造物万千,是时候让我们的心胸为之一阔啦!
  父亲还在哼哼他的,和著水声,都有点儿不太像是《张三的歌》了。
  我对着卫生间的门自说自话,憧憬着将要重新夺回点儿什么,如同一个老司机般的再度上路,决定一趟出行,左右自己的父亲,规划自己与他人的方向。我说,你看,我在甘南有朋友,路上遇到什么麻烦的话,解决起来也不是事儿;从兰州启程,一路向着西南进发,拉卜楞寺和郎木寺在等待我们,雪山草地在等待我们,兴之所至,我们尽可以一头闯进四川,白龙江的对岸,就是九寨沟……这么口若悬河地说着,站在卫生间外的我,真的仿佛是在诉说着自由,仿佛借由掌握着的人间关系或者地理知识,就能佐证出自己的价值。
  “羊肉好,”父亲回了一声,“甘南的羊肉好。”
  “对!甘南的羊肉好,让我们去吃个够!”
  “不缺羊,我们不缺羊,蒙古国人民捐了我们三万只呢。”父亲快乐地说。
  这事儿我知道,刚刚在手机上刷屏才看过相关的消息,说是那三万只羊正在友邦牧民的悉心照料下加紧“贴春膘”。
  可这个睦邻友好的消息,跟我现在所说的,有什么关系呢?费了些心思,我才理清楚一些头绪。我想,父亲的逻辑大约是:甘南的羊肉好吃,但现在我们不缺羊,所以——甘南,就不用去了呗。这就像“噢,离婚了呗”一样,举重若轻,有股顺理成章的云淡风轻劲儿。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摸黑钻进被窝。这么多日子无所事事,人却感到精疲力竭。黑暗中,风吹草低,我想象“三万只”这样规模的羊群,正漫山遍野地涌上甘南高原的地平线。我当然知道,自蒙古国而来的羊群焉能从甘南入境?但那种地理知识拥有者的自以为是,此刻毫无意义。我只能,也甘愿,在黑暗里眺望羊群与高原。至于它们应该从哪儿入境,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了。
  昨天下午,我正给一盒龙虾解冻,公司分管人事的副总打电话跟我说:“没那么糟糕,下半年海南归你。”
  很给力,此时这样的消息,不啻三万只羊。面对鼓舞人心的前景,我的眼前本该浮现出绿岛碧波之类的景致,但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必须得把手里这盒龙虾烧出大排档的水平。
  随后公司真正的老大也打电话过来了。
  “我知道你没问题,对吧。”老大的口气有些犹豫。
  “是的,没问题。”我说,“停薪三个月,我还撑得住。”
  老大笑出声来,我听得出,当我在说自己撑得住的时候,他实际上是觉得他也撑住了。他在透支自己的商业王国,分封天下——三天前,分到我手里的还是湖南。公司频繁谋划着未来的蓝图,给我们打下的气,回输过去,彼此就觉得都撑得住了。
  父亲骑着电动车出门的日子,我基本上在做家务。不是什么重体力活儿,但一天下来,真的令人疲惫不堪。我一边系着围裙干活,一边回想许多年前父亲对我的那些教导。曾经,父亲对我强调面对生活时必须“一天一天地抠着过”,不放过每一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怕闲极无事去扫扫地、擦擦桌子,这样也算是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是对生活画上了一个正数,起码不是在消耗生活,不是在对生活做减法。那时候,母亲还健在,我刚刚结束了高考,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针对我的迷惘,父亲开出了这样的药方。
  我觉得这个药方很有效,正数,负数,加法,减法,于是生活就真的简化为一个可被理解并且可被运算的公式。谁曾料到,昔日重来,在这两个多月里,我要逆龄而生,再次以父亲的教导为准则,重温一遍做儿子的心情,在年近不惑的时候,又一次掰着指头运算日子。不是说这样的准则不值得被重温——所有的真理可不都是这么颠扑不破吗?——是说,当一个成年男人,尽管身陷在同样的迷惘之中,但重新被扔进父亲的压力之下时,那种横逆的不适感。我不做儿子已经许多年,如今,我自己都有了一个儿子,我早已习惯将自己的父亲视为与自己对等的男人,甚而,多多少少,在内心里我还认为他应当是被我指导与搀扶的,那个给生活开药方的人,早就换成了我。但这段日子,我只能一天一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力量涣散,看着自己在做了父亲的年纪,又去做回了儿子。
  家是父亲的家,他在这个家里一边洗澡一边哼哼《张三的歌》。而我,原本只是来探亲的。细究一下的话,所有在春节回家的儿子们,好像都还带着某种扶弱济贫的优越感。结果呢,世界突然断了电,受困的儿子们只能沦为弱势的寄居者。没错,我撑得住,下半年湖南是我的,海南是我的,可我现在无所事事,不去做做家务就会显得不像话。我把一只烂了半边儿的西红柿扔进垃圾袋,当即都要后悔,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消耗生活的事,对生活做了一次减法。这样的换算令人消沉,让我觉得自己总是这样,加加减减,减多加少,于是生活于我,就真的将一天天地成为一个巨大的负数。
  我变得软弱,没有了应有的气焰,不由得总要回忆父亲曾经蛮横的强大。当年父亲带着我去爬华山,天知道那个百尺峡有多吓人,父亲咆哮着勒令我必须勇敢,峭壁万丈,他在前方向我挥手召唤,和他同样蛮横、强大的山风也在咆哮,共同在我心中交响出懦弱的强音。没错,就是“懦弱的强音”,当懦弱的强度成为与勇敢混淆难辨的强音时,恐惧便成了一股歇斯底里般的眩晕。醉醺醺的,百尺峡当年我好歹还是过去了,现在想,如果没过去,好像生活就将推翻重来,不会走到今天似的。
  “回去的时候我们还得再走一遍。”父亲对我说,听上去有些幸灾乐祸和不怀好意。
  “那我们干吗要过来?”我绝望地问道。
  父亲竟然被我问住了。那时我未曾想到,不期然,我问出了一个所有父亲们都永难回答的问题。你当然可以教导自己的儿子说,这是磨炼,因为生命需要勇敢;可儿子们也可以表达永恒的疑问:干吗要磨炼,生命为什么需要勇敢?于是,你只能低下强硬的脑袋,承认生命就是一件危险重重的倒霉事儿。
  父亲不哼哼了,在客厅里调弄他的琴弦。小提琴喑哑的奏鸣飘荡而来。不是《梁祝》,不是《卡农D大调》,还是《张三的歌》。这应该是他明天要传授的曲目。尽管名不见经传,但到底曾经有过高光的时刻,然而退休后,父亲这位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成了老年大学的义务老师。他能够这么顺畅地在琴弦上给自己的人生重新定位,的确很了不起。对此,我自愧弗如,此刻,如果没有一张“下半年海南归我”的空头支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勇对叵测的明天。
  我失眠已经有些日子了。明知道不可能,我仍然时时会觉得手机将即刻响起,将有一個莫须有的老大,隔空通知我可以启程了,我将奔赴世上的某个岗位,湖南,海南,甚至毛里求斯、斐济什么的,总之,那个世上的岗位前途无量,足以安顿一个中年男人所有的虚荣与骄傲。
  实在睡不着,我会摸到客厅去抽支烟。那时候,父亲的小提琴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天亮后,它会有个去处,会派上用场,尽管,它面对的不再是音乐厅里衣冠楚楚的爱乐人士,而是一群戴着口罩的老头老太太,但这也足以令它焕发出傲慢的派头。有个去处和派上用场,现在都是莫大的荣耀。月光铺洒在琴身上,我用手指拨动琴弦,它荡漾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我心里面发出的自我否定。
  今夜我又这么干了,手指按在琴弦上,心忖着如果要弄断这几根尼龙线,靠手指是否可行。我想到了用刀,近来我没少跟菜刀打交道,厨房里那套德国刀具锋利极了,随便一把,就能轻易挑断尼龙琴弦吧?可是,我干吗要这么做呢?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原来,我将这把小提琴视为了我那个甘南之行的障碍。父亲天天与这把琴并肩生活,而我,现在需要用一个出行计划的兑现来重拾生活。这把琴就是前程中的关卡,扫除了它,父亲就会听命于我,满足我重新给世界布局的企图。这就是矛盾所在。很荒谬,我也觉得很荒谬,趁自己还没在这个糟糕的念头里沉溺太久,我及时地爬到了天台上。
  父亲的这套房子在顶层,有内部的楼梯直通天台。星空下,我拨通了儿子的手机。刘珂和儿子在桂林也滞留了很久,好在如今终于回到了北京,正在自我隔离中。接通后,手机里传出刘珂的声音。不用说,她首先要指责我时间观念的混乱,不应该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儿子。道理我当然懂,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不懂道理的父亲。我在儿子开蒙之初,就迫不及待地跟他讲过生活的运算法,教导他面对生活时必须“一天一天地抠着过”;我也曾经刻意训练过儿子的勇敢,带他去贵州深山里的一条索桥上体会尿湿裤子的滋味,我以一个父亲的名义冲他咆哮,让他早早地就领教到遭遇羞辱本是人生的标配。可这一切都没能阻止我和他妈妈婚姻的解体。
  今夜,我打电话过去,原本也不是冲着儿子的,尽管我真的很想他,但以我目前的状态,实在没力气再跟儿子谈论一番勇敢的价值。我找不准自己的角色了,不大有把握还能像一个生猛的父亲那样对着儿子来劲儿。下意识里,我期待听到的,就是刘珂的聲音。我努力想要通过刘珂的声音,在心里重塑出刘珂的样子:独特的气声是她独特的鼻子,命令式的口吻是她细长的眼睛。
  “儿子早睡了。”刘珂说,“你也不要熬夜。”
  我觉得她既严厉又很温柔,这令我心头发酸,几乎要脱口对着自己的前妻说出世上最为软弱的话。
  “先不要多想,这种时候能多陪陪老人,也是好的。”刘珂用这句话收尾,她说,“这是你的责任。”
  对,这是我的责任。我在天台上席地坐下,大口呼吸,顶着满天繁星,开始用微信给儿子发信息。我想,明天早上醒来,儿子会看到这些内容的。我假想着我们正在展开一场关于“责任”的对话。
  “儿子,你要照顾好妈妈,这是一个男子汉的责任。”
  “我知道,爸。”
  “你看,我要带着爷爷去一趟甘南,他的状态不太好,每天只能靠着去给一些老人教琴打发时间。我得让他开心点儿,透透气儿。甘南很美,虽然现在应该还有点儿冷,但是一望无尽的草场还有高耸入云的山脉,会让爷爷身心舒畅起来的。你看,这是我的责任。”
  “爸爸,你对爷爷真好。”
  “没什么,我们都该负起自己的责任。”我严肃地回答着儿子。
  第二天早晨,父亲出门不久,我下到地库驱动了自己的车。驾车从北京回来后,我就没摸过方向盘,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有些恍惚,惊讶于自己居然是会开车的。
  老年大学的所在地我知道,父亲不止一次对我渲染过那里环境的优美——实际上,也谈不上有多么优美吧,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栋临河的小楼,只是楼后河畔上的景观大水车像是件复杂如谜的关于忍耐的艺术品。停好车,穿过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我靠近了大门。《张三的歌》从小楼里飘荡出来。稍加分辨,我听出了电子琴的音律,当然,还有小提琴的奏鸣。随着乐声,是一群苍老的童声。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
  说是“苍老的童声”,只是因为我压根无法形容,就像在我的经验里,从未将电子琴与小提琴一同合奏过。但我得承认,此刻我听到的是具有感染力的声音,笨拙,还透着点儿俗气,但简单动人。
  来到栅栏门前,我看到了父亲的电动车孤零零地停在院里。这个景象,竟让我有了一种将要“解救”父亲的幻想,如同儿子小时候我去幼儿园接他回家时的情绪。这种情绪接近于一种正义感,让我一下子似乎也找到了此行的合法性。戴着口罩的门卫拦下了我。我报出了父亲的名字。
  “林老师在上课。”保安说。
  “是的,我知道,我想见见你们负责人,不打扰林老师上课。”我说。
  保安回到门卫室去打电话。一会儿工夫,一位看不出年纪的女士从楼里出来。戴着口罩是她让人看不出年纪的根本原因,但我觉得,摘了口罩,她的年纪也会让人有点儿摸不准。她的身材和着装,显然并不是很年轻了,但是她下楼梯的步伐却是跳跃性的,少女一般的轻盈。
  保安介绍,她是“王主任”。
  我向她自我介绍,是“林老师的亲属”。
  王主任很客气,口罩遮挡不住她的教养。既然这样,事情就好办了。我对她说,清明节就要到了,林老师需要去给自己的亡妻扫墓,这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不好意思,他只好暂停老年大学的授课了。
  “这样啊……”王主任在沉吟,“当然没问题,应该的。可是怎么没听林老师说起过呢?”
  “他不好意思张口吧,这种时候,他觉得应该更尽职一些。您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有责任感的人。”我不动声色地说。
  “的确,林老师非常尽职,本来是义务的,他却完全像是在做一件分内的事。这种时候,老人们的精神生活更加重要了,多亏有林老师的支持。”
  值得庆幸,我们之间的对话,有个最大的公约数,那就是——“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成为人与人达成理解的牢固基座。王主任的语气让我生出些揣想:没准,除了老人们的精神生活需要,父亲如此热衷往这儿跑,还有眼前这位女士的因素。
  “您看,能不能这样呢,你们给林老师放一段时间的假,”我道出了来意,“不用提清明节的事儿,就说学校有其他安排,小提琴课暂停一个阶段。”
  “好主意!”王主任竟愉快地答应下来,让我一下子觉得,父亲热衷于往这儿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谢谢您,还有,”我感激地说,“您能替我保密吗?不要告诉林老师我来跟您提过这样的要求。”
  “理解的,理解的,我保密。”
  你看,口罩阻挡不了人与人之间良好的交流,我们可以通过眼睛彼此微笑。
  她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士。这么顺利地达到了目的,还是让我有些不敢相信。我转身离开,有一个念头不断地跳出来,我想,有朝一日,如果这位王女士成为父亲的伴侣,多半,我是不会反对的。
  驱车回家,我感到了两个多月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我办成了一件事儿。这件事儿的大小姑且不论,仅仅“办成了一件事儿”本身,都足以让人感到欢欣鼓舞。我做了丰盛的午餐等待父亲归来。我想,父亲怕是会有些灰心丧气,那么我宽慰他好了,告诉他,正好,老年大学不需要你了,我们就去甘南领略广阔天地吧!父亲会像一个孩子似的失落吧?不要紧,他有我,一个中年的、有力量的,既有人脉、又懂地理的儿子。但是中午父亲并没有回来。他发给我一条简短的信息:别等我,你自己吃。于是一瞬间,父亲还是父亲,儿子还是儿子。
  不仅午饭没回来吃,晚饭父亲也没回来吃。这是难熬的一天。我偏执地认为,父亲这一天一定是和那位王主任在一起的,我的脑子里不免要去想象那番情景。不错,她是美好的女性,可这,更令人愤懑。我想打电话给父亲,用一种成年人应有的理性谴责他,理由是现成的——“这种时候”,您就不能让人省些心吗?
  夜里九点多钟,父亲背着琴盒回来了。他好像还喝了点儿酒,进门后就钻进卫生间去冲澡,随后,《张三的歌》再次响起。
  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卫生间门外问他吃饭没有。
  “吃过了,以后我回来晚你别等我。”他说。
  “你至少得给我打个电话吧。”我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瞎操心。”父亲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异常,他接着说,“还有啊,清明节给你妈扫墓的事你也别操心,我都计划好了,陵园关闭,我们可以在天台上遥祭一下。”
  是的,他都计划好了。我有半天不知道怎么应答,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然陷入到了确凿的困境之中。这个困境,与父亲无关。下午那会儿,公司的管理群发布消息,公示了第一批裁员名单。尽管我不在这个名单之上,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只是我那会儿居然听之任之,直到被父亲再次拒绝的这一刻,才回味出了严肃的危机。
  “有事你跟我說,不用跑到学校去啊。”父亲哼着歌,间隔着说出一句。
  “她答应过我保密的!”过了很久,我才颤声说出话,感到自己像被整个世界背叛了似的。
  “别这么孩子气,保什么密嘛,她跟我熟还是跟你熟呀?”父亲十拿九稳地说着,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从卫生间出来了。
  他可能也没做好和我劈面遭遇的准备,慌忙用手去遮挡赤裸的下身。这的确很尴尬,我也记不清了,我们父子有多久未曾赤裸相见。
  “爸,我得跟你说说。”我一边转身走开一边说。
  父亲也转身返回了卫生间,是一个和我彼此回避的运动轨迹。
  “行,你泡壶茶,我们边喝边聊。”他说。
  起初我真的走到客厅去泡茶了,但走到茶几前时,我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想按父亲说的去做。我不想再跟他说一遍高原风物,当然也不想再听他跟我说一遍生活运算法。此刻,我放弃一切角色,无论是做个父亲还是做个儿子。
  我爬到了天台上,迎着夜风站了会儿。这里我上来过许多次,从没像现在这样靠近过楼体的边缘。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恐高,但他们都没我知道我到底有多恐高。童年时,父亲带我穿越华山的百尺峡,我腾云驾雾一般地过去了,让他见证了我的恐惧,但我没告诉他,我都被吓尿了。这会儿,我走到了天台的边缘,探头向下一望,有如看到黑漆漆的深渊。
  这栋楼并不是特别高,是那种只有七层的洋房,但是于我而言,超过两米,七层跟七十层没什么区别。矮矮的水泥护栏之外,楼体原来还伸出了大约有半米多的雨檐。小区里一片岑寂,但我分明听到了咆哮之声,那来自天际的声息,无外乎,还是怂恿我去做一个勇敢的人。
  是啊,除了鼓足勇气,你还能怎样呢?
  我目测了一下雨檐的长度,从我所在的位置,到下一个转折处,大致有十五六米的距离,这应该就是家里客厅的纵深。不算长,和漫长而狭窄的人生畏途相比,它不算长。我想,我现在需要克服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一段距离。
  那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抬脚跨过了天台的水泥护栏。不用说,我的腿完全软掉了,于是只能四肢着地,匍匐着,趴在了悬空的雨檐上。一瞬间,我在夜空中看到了昔日的儿子,那日,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他在贵州深山里的索桥上,就是这样爬过了他的至暗时刻。和我小时候一样,儿子也吓尿了,为此,刘珂和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时候,关于怎样教育儿子,关于生活的性质,关于人该如何在这世上不屈不挠,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分歧。此刻,我想,刘珂也许是对的。
  春夜的风是软的,我在黑暗的天空爬行。爬过十五六米之后,没准,我就能焕然一新,成为一个真正刚健的人。闭着眼睛,向前一寸一寸蠕动,渐渐地,软风变硬,我的脑海浮现出辽远的幻觉,我真的看到了,本来,那如同一个巨大负数一般空洞的前方,那像皮子被鞣制过了一般的锈色夜空,开始泛出沉着的普蓝,在那普蓝色的天边,苍穹之下,高原的地平线上正有滚滚的羊群无声地越境而来。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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