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澜:三丹姐姐的羽毛
(2020-05-16 08:18:14) 作者简介
渡澜,蒙古族,1999年生,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库伦旗人;现在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就读;曾在《青年作家》《收获》《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曾获丁玲文学奖;现居呼和浩特。
三丹姐姐的羽毛
渡澜
“扎那,你姐姐病了,她似乎开始长羽毛。你妹妹让我将这个盒子转交给你。”大音坐在扎那的对面,轻声安慰他。他昨天因胡椒树的事情去了一趟扎那的老家。
“我会的。”扎那慢慢腾腾地说。他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根甜香四溢的羽毛和几个为了防止虫蛀而放置的樟脑丸。羽毛像是一张照相用的相纸或是一副金丝边夹鼻眼镜,轮廓分明,熠熠闪亮。它的羽轴里充满严肃的想法,羽片仿佛春意微醉,嗡嗡直鸣,是水银和光亮剂的颜色。生长在正羽下方的绒羽清新干净,整齐划一,像石棉管道。羽毛非常甜,哪怕盒子紧闭,也可以闻到它散发的味道。
“大音,你见到三丹姐姐了吗?”
“没有,我只见到了你全部的妹妹。”
“妹妹们还说了些什么吗?”
“这……这我不记得了。等等……这羽毛是什么来着?”大音挠了挠头,眯着眼看盒子里的甜羽毛。他因为脑动脉硬化,记忆力在逐年衰退。记不住东西,忘得也快。
“三丹姐姐会取回自己的羽毛吗?”扎那打断他,焦急地问。
“当然,你了解她的。她只是被它吓坏了,过一阵子,她就会思念它——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根羽毛。她会来找你,然后拿回自己的羽……”大音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扎那红着脸哭泣,发出小孩子的抽泣声,仿佛受了什么甜蜜的侮辱。他羞怯的面庞上浮现着一种朦胧的不安。
“你不开心吗?”大音困惑地问他。
当然不!可怜的扎那高兴坏了!
三丹姐姐有着凶猛的家庭感情,总是将自己的十四个妹妹保护起来,不至于落入镇上好色男士们的闲散不敬。但对自己的弟弟则毫不在乎,对她来说,弟弟就是枯枝里的小鸟,印在走廊上的一片影子。她亲吻妹妹们的脖子、肚子、脸蛋甚至脚掌,但她不会亲吻弟弟,她说弟弟的触感好似粗糙的蕨类,会刮破自己的嘴唇。
小时候的扎那,是个矮小的、难闻的、短柄锡勺一样的男孩,有着一张长长的椭圆形的脸和墓碑一样的方嘴唇。扎那因为渴望姐姐的疼爱,总是低声下气地跟在姐姐的身后。他要求的是三丹姐姐专注式的、温柔的凝望,然而高个子的三丹姐姐对他的忽视甚至露骨得不值得去讨论。他痴迷而孜孜不倦地观察并解读着姐姐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哪怕三丹姐姐沉在水底伪装成落叶,扎那也一定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
因为总是欺负妹妹,扎那在二十九岁那年被姐姐赶出了家门。那时父母已经去世,她成为了一家之主。聪明过人的三丹姐姐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投身于工作中,她的博学与洞见震惊众人,他们甚至开始决定为她写一本传记。这位决定家族命运的女人站在门前,抱着自己最小的妹妹,注视着即将离开的弟弟。
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想掌控局面,先把节奏缓下来。”
扎那无法拒绝,虽说他在听到三丹姐姐的决定的一刹那,露出了一种奸诈且不顾后果的表情,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可怜的虚张声势,最后他闷声离开了。
离家后的扎那凭借自己长达二十九年的杰出失败经验,经营起了一家牙医诊所。它被建在一个被人们称为“诚实乡”的小镇里。这里只有六百七十位居民,全部似小鸢尾那般诚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不过,这并不是扎那将牙医诊所建在“诚实乡”的目的。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诚实乡”的大人们贪恋着甜蜜的菲律宾香蕉和撒了糖的黄油果条,孩子们舔着焦糖做的手指——全部吃坏了牙齿。他们的牙齿布满孔洞,可以让风自由地通过。扎那每日的工作就是用浅棕色的碘伏消毒蛀牙,再用纠缠的铜丝填补那些蛀牙上的孔洞。这是一项投入少而收入多的工作。
此时,手捧盒子的扎那感到喜悦,是因为三丹姐姐要来看他了。他感到不安,是因为这根甜丝丝的羽毛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被居民们吃掉。扎那思念姐姐的痛苦心情,已经精致考究得无法被他自己所忍受。大音不了解扎那,所以才会觉得他那要哭不哭的表情很奇怪。
扎那在大音走后,开始动脑筋思考:该如何保护三丹姐姐的羽毛呢?这片羽毛万万不能落入居民们的手掌心。最后,他将盒子放在靠窗的书桌上,并在盒子上贴上了一张纸,纸上写着:“不要碰三丹姐姐的羽毛。”扎那安心了,因为他知道,诚实的居民们绝不会偷吃羽毛。他们百分百不会违背纸条上的命令。
托举着盒子的是常见的查干呼牌小书桌,矮小坚硬。上面有一个绿色的铁罐,盛放着防晒品。桌子上还有扎那的日记本,洁白的封面和糟糕的内容,令这本日记看起来就像一只停在桌子上的巨大的白色苍蝇,里面是孤独的巢穴,写满了他的信仰——三丹姐姐。人们不能从放在桌子上的扎那破旧的台灯身上寻出一点神经衰弱的预兆,它被摆在那里,好像黑色的母牛一样沉静。桌角处黑蓝色的盘子里盛着几块奶豆腐,它们在水和空气中生了霉菌,发出如纱似雾的浅绿色光芒吸引昆虫。桌上繁杂的物品再也无法吸引扎那的视线。他被装着羽毛的盒子俘虏了。扎那注视着盒子,满面笑容。可笑着笑着,他就悲伤地意识到,自己的喜悦几乎全部来自于三丹姐姐。他无法自创快乐。扎那消极地认为世上跑得最快的东西是奔向自己的苦难。他与三丹姐姐截然不同。三丹姐姐乐观开朗,富有责任心,在现实和幻想中自由行走。她仿佛拥有着蛙类动物的天然力量,它们能够同时在陆地和水中生活,面面俱圆。
他用手撑着桌子,使了好大劲儿嘎吱嘎吱地推开锈住了的铁质窗户。它非常粗糙,油漆已经斑驳了。窗外的气味扑鼻而来,扎那觉得打开窗户就是在折腾自己的呼吸。他该如何用不连续的呼吸去体会连续的大自然呢?向窗外远眺,可以看见通向这里的小径两旁,庄严肃穆的泓森槐绵延不断。这些高大挺拔的树木,虽说是同一品种,却因生长着婀娜多姿的厚叶而拥有了不同的身份。野猪皮酒囊一样的大鸟徘徊在林间,樱桃色的马群从林中走过,马蹄声凌乱,抓伤了牧马人的肩胛。树被桃红颈天牛的钳子剥下了树皮,全身赤裸,却并不羞于展示性感。所有溢出的生命都开始变稠,预示着一个神秘的季节正在悄然成熟。扎那看着窗外的风景,他所见的一切,都在连续或交替地向他传达一个信息——被长辈疼惜的儿童是肥胖的,不费力而人人都爱他。可他哪怕在婴儿时期膨胀到甜瓜大小,也不会有人爱他。扎那捏着自己扁扁的骨头,狭窄的骨头里堆塞着琐碎,令他总是在别人的范围之内——扎那没有自己的范围,没有他可以创造及控制的空间。下一刻他会是什么样子,他是否拥有生命,这些随时间而变,不可预测。
扎那用书本抵住窗户,防止它被风关上。他趴在桌子上,抚摸着藏着羽毛的盒子。扎那遥遥望着窗外的景色,望着每一条通向这里的小路。
第一位被甜味勾引来的居民在星期日的清晨来到。
那天早晨,扎那正在厨房将热腾腾的羊血肠切成均匀的长条,突然听到卧室里响起了奇怪的声音。他疑惑地放下菜刀,推开厨房的门,拉长了脖子向卧室的方向看去。扎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怦怦作响。
一人走出卧室,大摇大摆地在餐桌旁坐下来,将随身携带的被风磨得光溜溜的母鸡放在了桌上。陌生人又瘦又长,头已经抵在了天花板上,他甚至还弯着脖子,一副忧郁的样子。所有生物物种都在经历着缓慢而稳定的变化,这是毋庸置疑的——可这人是怎么回事——他将长久以来的进化公式,变成了一种模糊的联想。“这种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什么社交礼貌的。”扎那想。陌生人像灯泡一样高高悬挂的、狭窄的脸上没有放置五官的空间。扎那因为恐惧差点失去了自己的嗅觉。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全身都散发着未满足的气息。
“快滚出去!你是个小偷吗?”扎那大喊。
“吃早饭吧。”他说。
“你吃掉三丹姐姐的羽毛了吗?坏蛋!”
“没有。”
扎那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回到厨房,将羊血肠盛在盘子里,端上了餐桌。陌生人像纸条一样单薄的手搭在桌子上,他尝试着拽了拽,却发现根本拽不开,陌生人好似一匹马被拴在了桩上。扎那又从他的腋下钻过去,用手指捏了捏它带来的母鸡——竟是活着的,发着热气,羽毛上铺满了细不可感的尘土。扎那又回到厨房,端出了炒米、黄油、白糖、奶茶,他把它们放在桌子上,然后在陌生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母鸡显然没有胃口,像个圆圆的不倒翁一样立在桌子上。它的眼神很耐人寻味,介于冷漠和居心叵测之间,它不知误食了什么东西,脖子凸出了一小块,也许是一个玻璃球。那人慢条斯理地揭开自己下巴上的一条伤疤,用这条打开的伤疤,他吃了一大碗黄油和白糖拌的炒米,喝了一碗泡着奶豆腐的奶茶,又吃了七根羊血肠。
“客人”咔嚓咔嚓嚼个不停。扎那听到他瘦长的身体深处发出邪恶又单调的声音,看到他薄薄的肚皮鼓了起来。他注目的焦点从未离开过陌生人可怕而多变的身体。他一勺子炒米都吞不下去,痛苦地注视着对面的人。
“需要洗碗吗?”吃完早饭后,陌生人问。扎那难过极了,没有说话。陌生人拍着肚皮,抱着自己的母鸡原路返回。他太长了,从头到脚全部通过窗户需要漫长的时间。扎那收拾好餐具,洗完碗,再出来时他才刚刚把大腿移出窗户,细长的脚向后用力蹬着。“他的水平时好时坏。”扎那想,“现在他应该推门出去。”最后陌生人还是从窗户钻了出去,窗玻璃上沾满他油腻腻的指纹,桌子也被弄脏了。陌生人的无礼、自私和多彩缤纷伤透了扎那的心。可更伤心的还在后面呢,因为扎那发现自己的日记本上也沾上了指纹。爬窗进来的长条先生不仅偷看了扎那的日记,还认认真真地修改了日记里的全部错别字、病句、标点符号和错误的天气。
“他只是想骂我。”扎那想,日记的最后一页,陌生人写了这么一句话——“我鼓励你受苦。”
除此之外,他说扎那是——“新世纪奴仆”“一份骇人的爱”和“靴子带回的黑黏土”。他甚至在扎那写下的“三丹姐姐浓密的黑头发”旁画了长长的竖线,批注上“过时线条的过剩”,在“我为三丹姐姐买新腰带”旁批注“满是拜物主义的痕迹”……世界上有一种很费力的事情,不是搬弄物体而是搬弄人。现在扎那只能闷声哭泣,咒骂这位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的陌生人。他对三丹姐姐的思念被误诊为肮脏的欲望,这简直不可理喻!我们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却只会发现自己被文字出卖了——它胡言乱语,不听指挥。
他将日记藏在柜子里,将玻璃和桌面擦干净。扎那抱着盒子望向窗外,因错把一只红蟾蜍当作三丹姐姐的裙摆而空欢喜了一场。
俗话说得好,“一旦被老鼠看到谷物袋,我们就知道它会回来的。”
又是一个注定不平凡的清晨,恬静的生活也无存留的机会了。扎那被一声巨响惊醒,他大喊着从床上蹦了起来。放在枕头边关于消毒牙齿的书本也被巨响弹到了地上。这本书已经一年没有移过位置了,它就像海洋贝壳被焊在岩石上一样稳固,绝不会被移动,如今却被吓得飞了起来,可见那响声被完美地调整到了不可被任何物体忽略的程度。
扎那的心跳得飞快,他慌忙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书,发现书背面粘着一只被压死的黑褐色茶翅蝽。
“不是才夏天吗?”他用拉链上的拉头将它挤下去,用拇指擦去黏在书上的黄色体液,重新把书本放在了枕头边。扎那的床,密生翎毛的三角形夜蛾们已经占据了它。他的枕头上插满夜蛾芳香扑鼻的弯曲的喙。除了扎那,没人能找到隐藏在喙之中的枕头。
响声大概是从厨房传来的——扎那暂时没有勇气去厨房。他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发现盒子上有明显的脚印——它们被印在平凡可见的地方。当它们故意出现在扎那眼前的时候,无论是沾满纸屑的还是粘满马粪的……都会让人操碎了心。他们为何追随甜味?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假设可以使这些行为变成人们可理解的,就像黑被单的原材料或是没有名字的水果——人们认为那是杂交的物,对此抱有不理解的态度。
“应该是个孩子。”扎那想,“因为脚印只有我的手掌那么长。”可怕的是,只有进来的脚印,没有出去的脚印。难道是从门那边出去了?还是他还在房子里?扎那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满腹委屈,颤颤巍巍地顺着脚印摸索到了厨房,推开厨房的门,他发现自己的冰箱被砸烂了。
雪白的冰箱像冰块一样碎成亮晶晶的碎片,柠檬黄的电线直指天花板。原本被冻上的肉趴在地上,全部化了,像红蜗牛爬出了粉碎的白壳。扎那最爱的奶制品上聚集了黑压压的蝇群,发出酸臭味,和黑色胡萝卜混在一起。所有的韭菜都发炎红肿了,手指头摸上去火辣辣的。地板上五颜六色的,到处都是食物的残渣。扎那放在冰箱里的香烟被融化的冰块浸透了,成群结队的悲伤倒映在扎那的肺上。这显然是一位热爱表演的人干的好事,真挚之中包含着诡计,因为他在冰箱的碎片上留下了一张激进的纸条,上面的文字代表了他走向血腥革命的坚定信念,上面写着:
“死娘娘腔,你在盒子里圈养了冬天!”
这片区域究竟是因何等的恶劣天气,才出现了这般偏激的生物——这几乎成为了生物学中亟待破解的一环。搞破坏的孩子是厌倦了漫长的夏季吗?错以为是他监禁了冬天?在这糖果遍地都是的地方,孩子们竟然也会不满足。扎那从小就对鸡零狗碎的事物感到恐惧,他没有将厨房打扫干净,他期待真菌帮助他消灭这一切。扎那请来了盘子里诡计多端的腐败分子们,将它们放在软趴趴的肉上,死死关上了门。
“他们都搞错季节和地点了。”他想。但很快扎那就发现了不妥之处,他进厨房的时候,冰块都要化干净了,显然冰箱被砸坏有一段时间了。可听到巨响的一瞬间扎那就醒了,他听到的响声并不是冰箱被砸坏的声音。还有脚印……“见鬼!”扎那的脸都苍白了,他急忙转身推开门,冲进了厨房,扑到冰箱碎片和食物上,疯狂翻找着。果然,扎那在冰箱压缩机和隔热板下发现了一个穿着黑褐色羽绒服的小男孩,脑袋已经被压烂了。那声音也许是这孩子死前发出的最后呜咽。扎那不清楚生命是什么,但当对立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立刻就明白何为生命了。
“你吃掉三丹姐姐的羽毛了吗,孩子?”
孩子当然说不了话,他没有脑袋了。扎那没有办法,只能割开他冰凉凉的胃翻看,里面确实没有三丹姐姐的羽毛。男孩紧紧握着手,不知道拿着什么。他的小拳头里不可能藏下一根羽毛,扎那呼出了一口气。他跑去客厅给医生打电话,但匆忙间他忘记收回自己的菌了,等医生和男孩的父母赶来时,孩子已经被菌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细细的骨头和羽绒服。
扎那因为惊恐愣在原地,而医生和孩子的家人却已经呆愣完毕,转而开始到处传播他们的发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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