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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少衡:不亦快乐乎1

(2020-05-16 07:19:59)
                                                                                   不亦快乐乎
                                                                                            作者:杨少衡
                                                                                                         《湖南文学》2020年第5期
                                                                                                    《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
杨少衡:不亦快乐乎1


 《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 卷首语
  小说何为?虚构类文体的意义何在?在这样一个辽阔、浩荡的伟大时代里,好小说必须敏感于我们当下经历的变化,以虚构记录真实,以故事记载人的欲望,人的梦想,人的信念,人的脆弱及坚强。伟大的小说就是要以文字通灵,打通梦想的通道,解决现代人面对的各种各样矛盾冲突,描绘人类愿景的宏阔并体现出人性的复杂。
  本期领衔的两位大家徐贵祥和杨少衡,以圆熟的技巧和澎湃的激情展示了小说的力量。作为军人,徐贵祥骨子里有一种呼啸而来的英雄主义,《天堂信号》的热血与牺牲令人动容。杨少衡的《不亦快乐乎》,又是从容有度的官场故事,他小说里打动人心之处就是那些能干事的官员总要稍微蒙受一点儿不白之冤,结局是命悬一线但总能起死回生。想来,这人间,还是十分值得!
  一群生龙活虎的70后中坚力量捧出了新作。鲁奖得主张楚天生为写作而生,侠骨柔情,铁面慈心,常常是跟朋友聚会喝酒之后眼泪汪汪谈文字。《过香河》带着强烈乐感,流淌着汪峰《春天里》《北京北京》的暗夜嘶吼旋律,北漂的小人物,总是梦想过了河北香河就能到达北京通天河。鲁奖得主李骏虎的《白昼天空的星辰》,也可叫作《高考日》,写了一个人的一天,像一场小剧场话剧,上演的是大学校长何新之在儿子高考之日,与母狮子般的妻子、叛逆期儿子、谄媚状附中校长、精致利己主义者博士学科带头人等几位构成的对象化关系。校长在婚姻家庭事业各种难缠与琐碎中,仍能保持45度角仰望星空,相信白天仍有星辰,并在内心吟唱: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杨遥《父亲和我的时代》将“脱贫攻坚”的宏大主题纳入父子亲情关系的书写里。农民父亲与时俱进,上抖音上B站带货,而身为作家的儿子远远落伍,闭门造车“隐疾”原罪情结深重。姬中宪《时间的秘密》里的谐谑远胜其他叙事,感觉一边捧腹大笑一边被人用刀子捅,讽刺的都是你我。女作家薛舒的婉约里有一贯的硬朗,《后弄》是窗口的皮影戏,老张与瘫痪在床的母亲及弄堂里的红衣女子,出场人物都戏码十足。就连那个植物人母亲,残喘的每一口呼吸都是戏。非常了不起!朱文颖善写女人内心情感,《分夜钟》的夜半钟声将黑夜劈为两半,所谓“爱情”也将喻氏姐妹一劈两半。
  值此中国作家协会青年委员会成立之际,《小说选刊》杂志社与青委会联合推出“新锐小说家20强”专栏,将一批80后、90后新人:班宇、林森、甫跃辉、文珍、王威廉、李晁、董夏青青、张怡微、孙睿、陈楸帆、李司平、渡澜、李唐、王苏辛、郑在欢、庞羽、小托夫、甄明哲、林为攀、王占黑等隆重推向文学舞台中央,显示他们勃勃的创作生机和中国文学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向度。
  《湖南文学》2020年第5期
  主编推荐/黄斌
  杨少衡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社会性,气场独特,有很高的辨识度。读者往往不知不觉就深陷其中并欲罢不能。
  这篇新作,从题目开始就匠心独运,“不亦快乐乎”,是小说主人公冯长民的一句口头禅,他不经意篡改了那句大家耳熟能详的名言,听起来有些别扭,却又恰如其分地表露出他的个性。作为一名县委书记,他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民生,政绩,只要是自己认定的目标,他会调动一切资源,无所不用其极。
  这个小说侧重于场域中人的表现,叙事张弛有度,人物复杂鲜活,沉稳好看。
  不亦快乐乎
  杨少衡
  一
  季航决定对冯长民封锁消息,她有足够理由。
  那时她在南丰桥工地,时已黄昏,天下小雨。工地上繁忙而杂乱,装载机在泥泞道路上来来去去,马达吼叫不止,一车车石块卸在桥旁。民工两人一组,用粗绳、扁担,踩着泥水把石块抬到桥上,堆积于桥两端。工地上照明不佳,靠一条临时线路、几只挂在树上的大功率电灯泡提供光线,稍远一点便显模糊,人形车影混杂。灯光淡淡地投在南丰桥廊飞檐上,影影绰绰,依稀勾画出缺失的一角。雨幕中似乎还有一股烟味从季航鼻子里钻进去。
  陈平安匆匆跑到季航身边请示:“季副,差不多了吧?”
  季航问:“我得问谁去?”
  陈平安笑笑:“时间不早,还上?”
  季航指指路旁:“这边还剩不少石块。”
  “让他们再突击抬一些,恐怕也得收工吃饭了。”
  季航没有回答。
  那时雨势转大,季航站在雨中,她没打伞,穿雨衣,是陈平安给她弄来的一件警用雨衣,说是从乡派出所临时借用,男式,过于宽大,此刻只能将就。他们的旁边是工地,工地下边就是南丰溪,溪水哗哗流淌,水声浩大,水色浑黄,水面上一个又一个漩涡,裹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从南丰桥下轰隆而过。
  “小王,问问上边情况。”季航交代。
  小王是政府办干事,跟随配合季航。她立刻用手机联络,从上游观测点得到最新消息:山洪下了,速度很快,估计十五分钟,一波水头将到达南丰桥。
  季航顿时气短。站在雨水中失神。
  此刻还需要往桥上抬石块吗?特别需要。这些石块类似于防汛时堆放于堤岸边的沙袋,此间沙袋不够才以石块应急。山洪到来之前,它们的作用在于增加桥的自重,让它不至于被洪水一卷就走。这是传统办法,土办法,此刻除了它,没有更多手段。如果应急增加的重物没能达到足够重量,木结构拱桥抗不过洪水,那么所有抢救手段将付之东流,眨眼间桥和桥上的石块会给冲得无影无踪。如果坚持继续往桥上抢抬石块,或许真的能抢下来,在山洪到达前把足够的重量加到桥身上,那么桥就保住了。但是无法排除另一种可能:临界点未能超越,桥垮了,石头没了,桥上撤退不及的民工也将卷入洪水。那样的话,所谓“到牢里住上几年”不算什么,几条甚至十几条人命,还有他们的家人将如万劫不复。
  季航无奈,对陈平安下了命令:“停止。让全部人员撤到安全地点。”
  于是声影杂沓,几分钟后工地上只剩季航和小王两个,面对一片迅速上涨的溪水。形影相吊之际,“轰隆轰隆”的洪水声显得格外浩大。
  此刻只能听天由命。
  刘鸿的电话适时降临。
  “该怎么叫你?”他在手机里打哈哈,“季主任?季县长?”
  “当然还是小季。”季航问,“处长有什么吩咐?”
  “还是季老师吧。”他说。
  刘鸿通常不会主动联系谁谁,他要是忽然打来电话,那肯定有事,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刘鸿这件事跟季航有些关联:有一个高级专家组近期将到本省考察,成员包括北京的专家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考察项目以古廊桥为主。省政府领导很重视,指令做好安排。刘鸿牵头几方做接待方案,研究过程中忽然想起了季航。
  “热烈欢迎。”季航即表示,“需要我们做什么?”
  刘鸿说:“不需要别人,只需要你。”
  限于日程和需要,考察组拟考察的古桥已经确定,就是北片那几座标志性桥梁,也就是说该考察组不准备光临本县。既然不来,为什么还要惊动季航?原来涉及到配合人选问题。刘鸿说,考察组里有外国专家,也有专业翻译,考虑到外来翻译未必既了解古桥建筑特色,又熟悉本地风土民情,省领导要求物色合适人员配合,以保证考察顺利圆满。季航比较了解情况,刘鸿请她推荐几个人。
  “本来不需要多此一举,你最合适了。”他说,“只是你现在情况不好动。”
  季航说:“其实没关系吧?把南片也加进去不好吗?”
  “当然好。”刘鸿说,“你知道的。”
  这就没法多说了。季航给刘鸿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他们大学古建所的老师,一个是社科院旅游研究所的年轻人,一男一女。以她接触,这两位对古桥较熟悉,英语口语也都好,应当能胜任。
  “好,我知道了。”刘鸿说。
  “不让我毛遂自荐?”季航再事争取,“把我们也加进去?”
  “别急。”刘鸿说,“等你回来,那就是你了。”
  他挂了电话。
  季航也没时间跟他多说,因为情况急迫:大水在即。陈平安跑过来,报称全体人员都已经撤到安全位置,请季副赶紧离开。
  季航说:“不急。”
  她站在岸边不走。溪水在迅速上涨,溪面几乎达到平常的两倍宽,南丰桥两侧桥墩已经没在水下,桥拱下洪水奔腾。季航站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这里地势相对较高,离溪面还有一点距离。她估计水涨不到这里,如果真涨上来了并且把她卷走,那么南丰桥肯定也就荡然无存了。
  这时手机铃声再起。风雨洪水声中,响声断断续续,幸好季航事先设置了铃声加震动,否则这种时候还真是难以察觉。
  她拿出手机看看屏幕,却是冯长民。没有片刻犹豫,她即按键,拒绝接听,把手机塞回衣袋。她突然想起刘鸿的电话,会不会专家考察的消息也传到冯长民那里,他追过来查问究竟?这种可能当即被她自己排除。很显然,即便冯长民长了双顺风耳,蛛丝马迹亦能捕捉,推荐翻译这类技术细节不可能即时快传到他那里。那么这个电话只可能还是讲南丰桥,类似催命符。此刻冯长民应当还在省城开会,难得他在百忙中时刻牵挂,不把季航逼去跳水誓不罢休。
  她禁不住浑身发抖,使劲气力克制着自己。那一刻她决定对冯长民封锁消息,就当没有刘鸿那个电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清楚一旦冯长民知道情况,肯定没完没了,她自己也会陷进去,所谓“不亦快乐乎”,到头来白忙活,根本不值得。冯长民不顾三七二十一把她往河里赶,她何必再去操心那些事?
  几小时前,她在县城接待客人。客人来自她的学校,两位社会学教授带着几个研究生下来做田野调查,她从乡下赶回县城,陪他们在县宾馆吃中饭。按照规定,只是普通工作餐,却因为共同渊源和话题,大家边吃边聊,特别愉快。不知不觉谈了好长时间,冯长民突然来了个电话。
  “你还在吃?那么快乐?”他问。
  季航不禁一愣。听起来,冯长民似乎就站在门外。
  “冯书记在哪里?”她脱口问,“会议结束了?”
  冯长民远在省城,那个会还得两天。此人身虽不在,魂却没走,依然在本县上空游荡,掌控一切,连季航工作餐耗时也在关注中。季航注意到他语气不很亲切,她没在意,权当一切正常。
  “需要写个情况吗?”她问,“《关于工作餐快乐的说明》?”
  冯长民说:“写。”
  其实他并不那么小气,季航如何用餐于他并不重要。他这个电话另有要事。
  “季副没注意到天气吗?”他问。
  季航密切注意着。目前本县天气多云转阴,预报中的雨水还在天上,尚未降临。
  “北边呢?”
  季航已经注意到本省北部山区降雨不小。她清楚相邻地域降水将进入本县,通过几大溪流下泄,可能对本县水情产生重大影响。昨天她专程下乡察看水情,与乡领导研究了相应措施。昨晚她住在乡政府,今天上午再到河边察看,确定一切正常才返回县城。除了中午接待几位师生,还因为下午有一个大会需要参加。
  “我知道。”冯长民说,“陈平安都向我报告了。”
  他命季航立刻重返旧桥,不要拖延。此刻旧桥还是阴天,估计午后就该下雨了。按气象部门预计,旧桥应当没有大雨,问题在于气象部门未必说得准,特别是还有上游那边下来的洪水格外需要注意。
  “已经做了安排。”季航强调。
  “不需要你安排,需要你在那里。”
  “我刚回来。”季航说,“下午县里还有个会。”
  “有人替你开。你走。”冯长民不由分说。
  “有必要这么折腾?”
  “什么折腾!”冯长民不高兴,“刚闹了一把火,你还想闹一场水?”
  季航心头的火“忽”一下子上来了。
  “冯书记什么意思?”她即追问。
  冯长民很冷静,口气很平,称没有别的意思。那座桥差点没给一把火烧掉,绝对不能转眼间让一场洪水冲毁,那样的话非得有人在牢里坐上几年。如果老天爷真那么凶狠,非把那座桥连锅端,那也没办法,端就端了吧,只要端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桥头给一并端掉就可以了,这叫做以示负责,“尽人事,听天命。”这种时候谁该在那里站岗,供洪水一并卷走?第一责任人当然是冯长民,可惜此刻他分身无术没法赶到现场,只能拜托季航承此重任。
  “季副看着办吧。”他挂了电话。
  季航让冯长民这个电话气坏了,特别是他提到那一把火,似乎在暗示季航有责任,只差指控她是纵火犯,让她更是气极。虽然恼火之至,她还必须遵命,没有片刻耽搁,她匆匆结束接待,送走那几位师生,转身上车,立刻奔赴虹桥驿,也就是旧桥乡。她直接到了南丰桥头工地,而后再也没有离开,始终呆在现场“站岗”,有如真的准备让洪水把她与桥一起冲走,或者不待桥垮,干脆自己先跳下去。
  如果这座桥撑不住,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暗淡灯光下,喊叫声忽然在季航身边响起:“季副!季副!”
  是陈平安。他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人。
  季航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
  “什么情况?”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
  陈平安报告说,他刚接到冯长民指令,无论如何,必须把季航送到安全地带。
  “我就在这里看。不会有问题。”季航不走。
  “冯书记指示,如果季副行动有困难,直接抬走。”
  季航看着陈平安身后那几个年轻人,难以置信:“你真敢啊?”
  陈平安赔笑:“我哪里敢。”
  他压低声音求情:“冯书记说了,桥倒了不追究我,季副少一根汗毛唯我是问。请季副体谅,别让我没法交代。”
  季航不说话,扭头看。
  大水恰好到来,轰隆轰隆一阵巨大声响排山倒海自上游呼啸而下,顷刻间冲到他们脚下。洪水冲击古桥时一片轰鸣,水雾升腾,南丰桥没于水幕之中,似乎已经被巨响和大水一举摧垮,抹得干干净净。待水幕褪去,才见那桥的梁脊飞檐悄悄地又从暗夜里淡淡地浮现出天幕。
  谢天谢地,它没给冲走。
  季航转过身,向一旁高地走去。
  在高地上,冯长民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她接了。
  “后边估计还有几个洪峰。”冯长民交代说,“不要放松。”
  “知道。”她回答,语气生硬。
  “小心眼了?”冯长民说,“别那么计较。”
  “我没计较。”
  冯长民笑笑:“还是要感谢季副。勇担责任,坚守岗位,面对洪水毫不畏惧,挺身站在第一线。精神可嘉,永垂不朽。”
  “我还活着呢。”
  “必须的。绝对不能让季副给洪水冲走,那个损失我们承受不起。”
  “关键还得冯书记健在,其他人都不重要。”
  冯长民笑:“我是真心话。眼下除了指望季副,已经无计可施。”
  “冯氏功夫什么时候缺过招数?”
  冯长民直截了当:“就现在。一筹莫展。”
  季航心里一动,突然改变了主意。
  “有一个情况。”她说。
  专家组消息就此解禁。
  冯长民竟反应激烈:“怎么早不说?”
  “我也刚知道。”
  “从哪个渠道来的?”
  “可靠渠道。”
  “你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现在是第一时间。山洪又来了,我得站岗去。”
  季航把手机关上,不想再说了。
  她在心里痛骂自己。如果真得永垂不朽,那么不因为谁,只因为自己确实该死。
  二
  回想起来,冯长民给季航的第一印象还行,所谓:“最初面目宜人。”有如若干初步对上眼的相亲场合。
  那年省“两会”期间,季航的顶头上司,文旅中心主任接到校长电话,要求找一份两年前的旧校刊给他。校长是省人大代表,小组召集人,他拟做的小组发言议题还需要一些参考。主任安排季航查找那份期刊并直接送到大会堂给校长,因为那期校刊有一组她编发的文章,校长要参考的就是那组文章。季航到了大会堂,那一层是一排分会议室,外边是宽阔的走廊、休息厅,摆着沙发茶几。会议工作人员到小组会议室把校长叫出来,校长指着沙发让季航坐下,接过资料翻阅。这时忽然有个说话声从走廊那一头传过来。季航抬头瞅了一眼:有个人正往这边走,拿着手机,边走边讲。
  “什么要不要的,别管他。”他的声音很大。
  这人就是冯长民,穿得很正式,胸前挂着会议名牌,也是一位代表。当时彼此陌生,季航只看一眼就把头转开,不料他却径直走到沙发这边。
  “许校长!敬礼!”他打招呼,远远伸出了右手掌。
  校长跟他握手,随口介绍坐在一旁的季航:“季老师。研究员。”
  冯长民也跟季航握手,笑笑:“行。行。”
  季航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因为他还在打电话,一只手热情握手表示客气,另一只手抓紧手机贴在耳朵上。这人同时干两件事,并不在意电话另一边那位或许会听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会面过程很短暂,蜻蜓点水之后,冯长民继续前进,打他的电话,季航继续在沙发上端坐,等校长提问。忽然冯长民又转身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季航,指着那张名片比手势,或许因为听手机,他没说话。季航看他比划,明白是要她交换个名片。她也跟着比划,表示自己没带,很抱歉。其实随身小包里有那东西,她只是没打算拿出来,谢绝纠缠。不料对方很执着,随即再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翻成空白背面,放在季航面前沙发上,顺手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支水笔递给季航。这什么意思?很清楚,让季航留个联络方式给他。季航却装傻,不接笔,摆手,表示不明白。于是对方只得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
  “请给我留个暗号。”他对季航说。不乏客气,略带调侃。
  “什么?”
  校长在一旁发笑:“许老师,给冯书记留个电话。”
  没法继续装傻。当着校长的面,不好太给人难看,季航只好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递还给冯长民。
  “谢谢。”他说。
  他向校长招招手以示告别,转身走开。那支手机又贴到他耳朵上。
  除了似乎很忙碌,很自信很有控制力,以及“要你没商量”,季航对冯长民没有更多感觉,毕竟彼此不相干。根据名片,季航知道他是县委书记,他那个县在本省西南,是个山区县,季航去过。此人任职应当是在近几年,至少当年季航去的时候,主政的还不是他。他看上去四十左右,长得不是特别引人注目,却也可以,还算成功吧,瘦高个,长脸,眼神尖锐,一望而知是个手里有权不免自以为是的县级大员。
  没想到,两天后季航竟在自己的办公室与他再次相逢。
  是冯长民找上门的。那天上午省人大会议闭幕,冯长民在离开省城返回前拐个弯,跑进大学城,直奔文旅中心,找到了季航。
  “特意来请教几个问题。”他说明来意。
  “冯书记不能先打个电话吗?”季航问。
  他也曾考虑先联系一下,担心季航很可能借故推托,不如直接上门。如果碰上了便谈谈,见不上权当认个路吧。
  季航“啊”了一声:“怪我磨蹭。”
  冯长民看着季航,似有疑惑。他没询问,季航也不做解释。当天下午季航原本打算进城,去省立医院探望一个住院的同事。临行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跑到办公室处理。如果不磨蹭,早几分钟离开,那就请君自便。现在没办法,碰上了只好应对。
  “冯书记需要我帮助什么呢?”她问。
  冯长民探讨一个名词,问季航为什么喜欢用“虹桥”,而不像很多人那样采用“廊桥”?季航称两个名词内涵有重叠,也有区别。她之所以多用前者,主要因为导师。她出自南京大学建筑系,本科毕业后读研,跟一位导师做古建筑研究,导师主攻宋代古桥,有多部专著。他有一篇文章探究《清明上河图》里的古桥,那座桥就是著名的“汴水虹桥”。至少从宋代起,这类桥梁就被称为“虹桥”。
  冯长民提到季航的一篇论文,说他感觉季航对本省古桥的观点很独到,特别是结合古今提出的“南片”“北片”概念,很有意思。
  “那是好多年前的东西。”季航说,“当时也是机缘巧合。那个题目其实还有待深入做下去,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着手。”
  “我们来提供机会,请季老师继续做,怎么样?”冯长民即提出。
  “挺好啊。”
  “马上定个时间?下周一光临?”
  不禁季航发笑:“冯书记是急性子。”
  她告诉冯长民,她确实很想再去看看那些古桥,特别是南丰桥。只是手头还有一个课题在做,论文需要修改,时间比较急,完成之后才好考虑其他。
  “其实季老师可以交叉着做。”
  季航称如果她能一边接电话一边跟人交换“暗号”,那么估计就不会是在大学做课题,该轮到她下去当书记了。
  冯长民笑笑:“说不定季老师也行。”
  他声称此刻非常需要帮助,特别是季航的帮助。季是专家,眼界宽阔,态度客观,学问扎实,令人信服。当年季航提到南北两片研究与开发的不平衡,说一山之隔,北边做古桥文章多年,掌握了话语权,南边空有丰富资源,一直重视不够,失去了存在感,说得非常到位。这种情况至今没有根本改变。冯长民那个县就在所谓“南片”,其主政后已经采取若干措施推进,还将加大投入以彻底改变局面,这种时候特别需要专家们参与。冯长民提到自己读过季航的所有相关文章,还多方了解她的情况,觉得她能提供非常重要的指导与帮助,因此专程找上门来。
  “让这么大的领导看重,太恐惧了。”季航调侃,“冯书记小心,我按小时收咨询费,参照大牌律师。”
  他笑笑,表达比较含糊:“我们会提供所有必要条件。”
  季航跟对方客气、开玩笑,却不做任何承诺。冯长民想要什么她很清楚,不外是如同他们北边邻居那样利用现有资源开发旅游,做大产业,等等。这里边往往还掺杂着地方政绩、个人升迁考虑,不那么单纯。那些东西跟季航关系不大。专业人员的兴趣点通常与地方官员有区别,更倾向于研究与保护。开发和保护并不总是一回事。
  交谈期间,有几个电话打到冯长民手机上,冯长民都是看看屏幕便按键拒接,不让交谈中断。末了又来了一个电话,看来比较重要,他向季航摆摆手示意,即接听。
  “什么情况?说要点。”他说。
  然后是听,一声不吭,好一会儿,他生气:“一要四不要?这什么道理?”
  事情显然有点敏感,他起身从季航办公室走出去,到走廊上继续通话。出门时他把门带上了。那扇薄门板隔音差,季航听到他在外边骂娘:“妈的!都这样谁还做事!”
  几分钟后他走了进来,道歉:“季老师别在意。”
  “哪里敢。书记事多。”
他称不怕事情多,只怕做事情。如果不做事没事,一做事尽是事,做一件事就往自己脖子上套一条绳,这对吗?普天之下,属这个最讨厌。
  季航问:“领导这是在发牢骚吗?”
  冯长民嘿嘿:“是有感而发。”
  季航记起几天前在大会堂,他边走边打电话,“什么要不要”,谈的似乎也不甚愉快。但是他没具体解说,季航也不打听,因为与己无涉。也许是这个电话干扰,冯长民谈兴顿失,几分钟后即起身告辞:“我们随时恭候季老师。”
  “没准我明天就电话骚扰冯书记去。”她说。
  其实她根本没那打算。她对冯长民本能地有所抗拒,除了专业原因,还有警觉,这位地方主官似乎控制欲很强,原本与他毫不相干的季航于毫无察觉间已经被他“多方了解”了。他究竟了解些什么?打她什么主意?难道不需要经过本人同意吗?季航一向很自立,不喜欢受制于人,因此回避为上。
  冯长民不是轻易甩得掉的人,好比相亲单方面对上眼了,比较满意,你不找他他找你,表现特别执着。从那以后,隔十天半月,他都会亲自打一个电话,询问季老师近况可好?准备拨冗前来否?还会在电话扯些其他话题,有如熟人。联络持续不绝,渐渐便显得有些特别,疑似谈恋爱一般。除了电话问候,冯长民还让人定期给季航寄简报,甚至安排将当地产的时令水果送到季航的办公室。
  他声称:“想办法把季老师拖进来,不亦快乐乎。”
  季航诧异,问他说个啥?冯长民哈哈,解释称标准提法是“不亦乐乎”,出自《论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曾经琢磨那个“乐”该读成音乐的乐还是快乐的乐,得知是后者,索性私自篡改了该成语,“不亦快乐乎”。
  他果然成功地让季航注意并了解了许多情况。季航发觉由于这位冯长民,他们那里的古桥开始为人所知,不再像以往一样湮灭在邻居的光影里。冯长民能量大,想法多,招数不断,不时爆冷。那段时间里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可能要数一位国务院副总理的视察,该高层领导秋天时分来到本省,省委书记、省长陪同他看了几个点,其中竟有南丰桥。两级高层领导均高度评价该古桥,要求做好保护开发,消息见诸本省各大媒体,也通过简报、邮件传到了季航这里。
  冯长民难掩兴奋,“不亦快乐乎”,给季航打电话详细谈及此事。季航问他拿什么办法把那么大的领导请过来?他只说四个字“千方百计”,具体路径不谈,笑称是“国家机密”。他讲了报纸、简报上没有的即时情况和许多花絮,其中有一条是此行中省委书记的一个评价:“这个冯长民最会忽悠。”
  季航听罢大笑:“那么大的官都敢忽悠,冯书记很危险。”
  冯长民回答:“有危险才有成就感。”
  他说虽然小领导们都爱惜性命,毕竟还会有人喜欢迎险而上。几位大领导视察发话后满盘皆活,此刻特别需要季老师加强帮助指导。他所谓“帮助指导”有具体内容:他们正在制定南丰桥环境规划,冯长民希望季航前来考察,帮助出点主意。
  “可惜,心有余力不足。”季航再次回绝。
  那时候季航刚被任命为中心副主任,很不情愿地分摊了一堆行政事务。季航他们学校是省部共建重点高校,她所在的“文旅中心”全称“文化旅游研究中心”,亦是“旅游文化研究所”,是个新机构,尝试高校科研与社会需求接轨。季航作为年轻研究员进入这个中心,兴趣一直在学术方面,却不料忽然被列入考核,迅速任命。季航本人再三推辞,最终无奈接受。时下高校管理人员对资源有相当支配权,许多专业人员热衷谋求管理职位,所谓趋之若鹜。也有不少人不愿陷入,季航是其中之一,自认为靠专业吃饭,不争那个,不料竟因为专业较突出而被推上去。上去后才知道事有多少,有多烦。季航在电话中忍不住跟冯长民发牢骚,说自己不是这块料。她记得冯长民跟校长一见面就是:“许校长,敬礼!”想来挺熟?能说上话?如果冯长民真想请她去帮助做南丰桥,可不可以先帮她去游说,让许校长把她免职?
  “行,我来办。”冯长民竟一口应承。
  季航笑:“那我先谢谢了。”
  她投桃报李,即请冯长民把相关资料寄给她,她会提出自己的看法供参考。
  几天后冯长民再次光临,带着几个随行人员,把资料送到季航的办公室。
  “亲自送达,以示对季主任的重视与感谢。”他说。
  “别什么主任!等着冯书记帮我拿掉呢!”季航不高兴。
  “没问题。”
  原来他已经跟许校长联系过,不凑巧这一次见不上:校长参加教育部一个考察组去欧洲了。季航拜托的事情电话不宜,只能私下面谈,因此得等许校长返回后再办。
  那一天季航与冯长民探讨得比较深入,话题涉及方方面面,包括南丰桥保护与维修状况,开发利用的前景与困难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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