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嫦娥
(2020-03-17 13:41:24)
周李立,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出版小说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门》《透视》《欢喜腾》。获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新人奖及双年奖中篇小说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朔方》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现居北京。
1
童里不会骑自行车。她知道爸爸妈妈是会骑车的,但他们就是不让她学。那天她见到一张老照片,手心就能放下、边缘呈齿轮状的那种。照片上男人骑车,后座上的女人斜坐,穿长裙,后来童里知道这裙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布拉吉——小腿翘起来,露出一大节,小腿下有一双两条横带的皮鞋,因为是黑白照片,童里觉得鞋子是红色的。
照片上骑车的男人是爸爸,女人自然是妈妈。童里发现这张照片时九岁。爸爸总是在看一本厚书。它从书里飘下来,落在童里脚边,专门要给她看一般。她认为他们不应该有过这样年轻的时候。她九岁时,他们就已经老得不行了,当然他们以后还将越来越老。
九岁时因为这张照片,爸爸告诉童里,他和妈妈之所以和其他小朋友的父母看起来差别很大,是因为童里出生时,他已经四十一岁了,而她妈妈四十岁,是高龄产妇了。
童里不理解“高龄产妇”。爸爸说,就是不年轻的妈妈。爸爸还说:“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勇敢的妈妈。”
“因为她是高龄产妇?”
“不完全是,也算是吧,你知道女人年龄越大生小孩儿,就越危险,她们可能会遇上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你还小,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不过以后你就慢慢就知道了。你妈妈很不容易的。”
因为她很勇敢,童里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童里问爸爸:“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儿生下我?”不是吗?早一点儿,妈妈就不会那么危险了。他们早些时候都干什么去了?都穿裙子骑车去了吗?”
爸爸是个高大的男人,很瘦,脸颊深陷,说话时喜欢先用力吸气,像在抽一支不存在的烟,于是脸颊便更深陷了。他把照片夹回那本书里,才吸了一口气,说:“是呀,我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儿生下你呢?那我还想呢,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到来呢?”
童里觉得委屈,她又不能决定自己哪年出生。而爸爸竟然认为这都是她的错。直到爸爸突然笑起来,她才知道爸爸是在逗她玩。他说:“童里,你来得晚了一点儿,但你是我们最好的小姑娘。”
童里松了口气。心想,这没什么好怀疑的,她是他们唯一的小姑娘。好在,妈妈没有遇到危险。童里也没有,她确认自己四肢健全,而且已经九岁了,足够聪明,成绩还不错。
童里还想如果自己以后要生小孩儿,最好不要做高龄产妇,倒不是因为怕危险,而是那样的话小孩儿就会有一个不够年轻漂亮的妈妈,就像童里。这种感觉不太好。有好几次,别人都以为爸爸妈妈是童里的爷爷奶奶。
那以后,童里开始注意同学的父母。没多久,学校开家长会,童里发现那些父母跟自己的父母最大的不同,不过是别人的父母能跟小孩儿一起玩接力赛跑,尽管他们都穿着相似的很多口袋的普蓝色工作服,也都跑得飞快。
童里上学放学总是由父亲接送,步行十五分钟,经过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路口。在十字路口,无论往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是灰白色的小楼,所有小楼连接成毛衣针似的笔直细窄的道路,一眼就望到了尽头,道路蔓延,似乎要贯穿尽头处那些墨色的山。三年级的学生中,有不少人都开始独自步行上学了,还有两个瘦高的男生,竟然骑自行车上学。
“天哪,骑车上学!我宣布,他们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课间操场上,张赫这样说——她是童里在班上最好的朋友,头发短得像男生,嘴唇总是很高地噘起来。张赫非常羡慕他们能拥有自己的自行车。张赫已经学会骑自行车了,她爸爸借了一辆车,她强调,是难得的“女式车”,周末花了半天时间,在小城外人少的路上教会了她。“我觉得我特别擅长骑车。”张赫噘着嘴说。
“那借你骑?”全天下最幸福的男生之一,费力地撑着亮闪闪的男式自行车,问张赫。
张赫在操场上骑了一圈,让童里也试试。童里不敢,她见到张赫刚刚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张赫还需要练习。张赫就又骑上去,左摇右晃几下之后,就把童里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童里也不常见到那些独自上学的同学的父母。幸好还是有不少家长和童里的父母一样,坚持接送小孩儿。爸爸会和其中他认识的那些家长打招呼。爸爸认识很多人。有一次,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盯着童里看,最后把自己牙龈都露出来了,说:“都长这么大了!真像,真像,果然是姐妹。”
爸爸不接话,只牵着童里走开,她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忽然不礼貌,他肯定是生气了,毕竟他的脸颊已经很深地陷了下去。
童里问爸爸:“他说我长得像谁?”
爸爸过了半天才说:“你像我,也像你妈妈。”
“可是,他还说了什么,是姐妹?”
爸爸俯下身,替她拉上校服拉链,一口气拉到下巴。爸爸是工程师,但工程师根本不擅长对付拉链。他说:“童里,你鼻子以上像我,鼻子以下像你妈妈,你自己看是不是?”
童里说:“我跟谁是姐妹?”她想肯定不是张赫,她们根本不像,张赫倒是说过要跟童里姐妹相称。但童里不愿意做妹妹。
爸爸说:“明天我们换一条路上学,离那人远点儿。”其实没什么路可以换,小城的道路就像象棋棋盘,车马士,各走各的。
就算换一条路,还是会遇上爸爸认识的人。又一次,有个男人跟他打招呼,爸爸竟装作没看见——爸爸并非莽撞不讲礼貌的人。童里以为这是因为爸爸不喜欢他,但后来有一天放学,她看见爸爸和那人说着话,头挨得很近。他们看起来很亲密。她错了,爸爸并没有不喜欢那个人。恰好相反,爸爸很喜欢那个人,不然他不会让那人的头发碰上他的衣领。只是童里跑过去,他们就立刻停下交谈,装作不认识对方——这根本没必要。走的时候,爸爸连招呼都不打。那个男人倒是仍旧站那里,悄悄看过童里几眼,还以为她没发现。童里觉得不自在,因为那男人的表情,那种古怪的笑意,很像在嘲笑她裙子上有什么脏东西。而她的裙子明明很干净。这真是太让人烦恼了。
他们一定有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童里告诉张赫。
张赫说,大人们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一点儿都不懂我们。
因为张赫想要一辆自行车,她父母还没答应给她买。这时那两位骑车的瘦高男生从她们面前飞过去,这让张赫突然对自己的父母意见更大。“你也应该骑自行车上学,我们可以一块儿上学。”张赫建议童里,“如果你骑车的话,我就可以跟他们说,童里都骑车上学了,我为什么不可以?”
童里对自行车没有那么向往。她答应张赫会考虑一下,因为她们是朋友。童里知道,家里虽然没有自行车,但是有自行车房。
童里和张赫住同一栋居民楼,六层。小城的居民楼没有高过六层的,往后很多年也没有。他们的楼在小城边缘,和几十栋没有任何差别的楼房紧挨在一起,远看就像码起来的麻将牌。这里的每户人家,都拥有一间半地下室,用来存放小城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自行车,于是人们都把那间六平方米的半地下室叫自行车房。她家的自行车房从来没有打开过,大概因为他们没有自行车,也不需要用到自行车房。但童里知道哪间车房属于自己家——只那间的棕色木板门,结满蜘蛛网,木门上有一扇不大的玻璃窗,玻璃黑乎乎的,像童话中巫婆的小黑屋。
别人家的自行车房倒没这么可怕,有的还打扫得相当干净,门把手用红毛线紧紧缠起来,说是避邪用。童里路过别人家的自行车房,如果刚好有人取车,她就偷偷斜眼看一下,也看不见太多,自己又很紧张,生怕被发现,偷窥总不体面。她看见,张赫家的自行车房用来存放蜂窝煤。
四年级的时候,几乎一夜间,所有人都学会骑车了,校门内靠墙的一侧,各种颜色的自行车歪歪斜斜,停了好几排。童里不想落后,在学校,她哪方面都不落人后。她告诉妈妈,她也想学骑车。妈妈脸色一下就变了,虽然她平时脸色就很不好。爸爸称赞的那位最勇敢的妈妈,其实多数时间都半躺在床上,做剪报。
妈妈做了很多剪报,剪报本都堆在卧室一角。妈妈对付所有物品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堆起来。童里记忆中,妈妈没有上过一天班。不过爸爸说,妈妈从前是在图书馆工作的。“那为什么要做剪报?这是一种工作吗?”童里问爸爸。
爸爸摇头,然后又点头,大人们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就会这样。
童里悄悄吐完舌头,之后她听见爸爸说:“大人跟你们小孩儿不一样,大人总得做点儿什么事。”
童里不满意这回答,她想,妈妈大概是习惯做剪报的工作了。但她的身份在童里心里,始终是愁容满面的母亲,她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是忧愁的呢喃。而她这样说的时候,听起来就更令人忧愁了:“哦,你怎么想骑车呢?那太危险了。你根本用不着学骑车呀,如果从车上摔下来,我都不敢想,你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呀!能不能答应我,别这样想?”
童里答应了,因为不想让她一直呢喃下去。但童里还是耿耿于怀。后来一直到她长大,她都没遇上过一个跟她一样不会骑车的人,只是那时她已经不为此困扰了。
童里站在她的床边,一把扯走她手中的报纸。她学着妈妈的语气,尖起声音,故作忧愁地说:“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做剪报了?你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呀!”
那张报纸在她手中,像一面陈旧的旗帜在空中飘来荡去,窸窣的声音提醒她,她很不喜欢报纸这种东西。报纸由爸爸每天从单位带回来,他把报纸卷成细细的卷,插进衣服口袋,留出半截,在口袋外支棱着。这让他看起来十分愚蠢。而且,报纸放久以后,会有种说不出的气味,就像是什么东西在暗处悄悄霉变,霉味就在他们家中经久不散。
“你怎么这么任性呢?”妈妈想把报纸拿回来,抬了抬手,不过童里灵巧地躲开了她。
童里想,我才不任性呢,张赫才任性,她哭闹了两场,如愿得到一辆红色车把的自行车,她的父母唯一的条件,是她保证不会骑车去上学。不过,那么漂亮的自行车,每天都得和蜂窝煤一起待在自行车房,真可惜。而童里,明明是最好的女儿,什么事都听他们的。他们不是最好的父母,他们对她格外提防,像对待易碎品般小心翼翼。他们只会说他们都是喜欢她的,但她已经感觉到责任与爱的束缚。
童里退后一步,低头看着床上的妈妈,这种位置关系像是在提醒她可以做点儿什么。她开始撕那张旧报纸,慢慢地撕成四片、八片、十六片……妈妈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声音越发尖细。
她把手心的纸片一把撒开,因为她已经握不住了。碎片纷纷扬扬,像一场美好的初雪,环绕着她,缓缓飘落下来,还有一小片报纸,打着转儿,落在妈妈的被子上,童里看到一小段标题:“嫌疑犯××落网”
这是童里童年做过最出格的事,出格到惹得妈妈哭了起来。她哭泣的声音比她说话的声音要好多了,至少不会尖细到童里无法忍受。不过爸爸还是向着妈妈的,难道他不明白哭泣的妈妈根本就不勇敢吗?她根本称不上“最勇敢的妈妈”的褒奖。而忍受爸爸的惩罚措施的童里,也许才是最勇敢的孩子——惩罚是童里一星期不能看电视,那个星期童里错过了《还珠格格》大结局。她最悲愤的时候,以为这就是她在这个家里的大结局了,不被认可,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约束。她很羡慕那位小燕子格格,她的任性可以被爱她的人所理解。
这是1999年。人们都说,到年末最后一天,千禧虫会爆发、肆虐,随之地球会毁灭。秋天未过,要好的同学们开始约定,年底末日那天要一起度过,直到零点,结成人墙,目睹千禧虫如何降临人间。他们交头接耳说着这些,在操场上围成一圈,让手掌叠在一起说出幼稚的誓言,再同时大喊一声没有意义的话,把手掌用力甩开。
不过后来,他们没一个信守用手掌叠在一起做出的承诺,因为没人从父母那里得到深夜外出的许可。看来父母们其实都对小孩儿严加管束,童里很高兴知道这一点。
如果真是这样,地球毁灭,那就好了,童里这样想。她没被邀请参加末日聚会,也没有把手跟他们摞在一起宣誓——这当然也构成了世纪末她的沮丧的一部分。还有就是,她不免忧愁地想起,她高龄的父母冒险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没想到,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
撕报纸之后,童里壮着胆子去翻过妈妈的剪报本。她脑子里一直有位小燕子格格在大打出手、冒犯规则。她想,那么,偷看剪报?这什么也算不上。
牛皮纸封面的剪报本,至少比原先的本子厚了一倍,翻起来让人担心纸张会随时碎掉,电视剧里那些古旧的藏宝图才会让人有同样的担心。
她来不及细看。里面都是一些恐怖的事。泛黄的图片,打上马赛克的尸体,也有戴大檐帽的公安,标题最大的字是“执行枪决”,足够刺激,哪怕她并没去看下面那些细小的字。
妈妈从来不是看起来这样,童里想。她知道了妈妈关心的原来是这些东西,妈妈安安静静翻报纸的样子也就狰狞起来了。她听见厨房炒菜的声音停下来,这意味着那位狰狞的妈妈会很快回到卧室,而她绝对不能再撕一次报纸。于是她合上剪报本,确认它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返回自己的卧室,又拉上窗帘、钻进被子,这才感受到心跳在急剧地加速,宛如很远的地方有人骑着马冲她心里飞奔而来。
她在被子里,眼前一片漆黑。她听见他们在叫她吃饭,她没有应答。吃饭真是这时最不合适的事了。她想起地球就快毁灭,而她还要去吃一顿平庸的饭,她还有多少事情都没有经历过呀。她尚未经历过的一切,此时都使她倍感荒凉。她还想,也许地球毁灭就是这样,只剩下黑暗。只要那一瞬间不是很痛,就算痛的话也要很快过去,那样的话,她就能接受地球毁灭的事,反正现在她的世界也差不多,只剩下黑暗,什么也没有。
2
地球没有毁灭。童里上了初中,她不用上晚自习,她猜是因为父亲接送起来有些不方便。文老师竟然同意了。“你家的情况,我们理解。”文老师说。文老师是位小个子老太太,说话严厉,中气很足,没有学生敢公开取笑文老师脸上那颗巨大的黑痣。
但跟童里说话,文老师声音轻柔——童里已经习惯了被特别对待,她还以为这是因为她成绩好的缘故。她说:“我想上晚自习。”文老师说:“没关系,你可以在家自学,完全可以。”文老师弯下腰,脸就贴近童里的眼,童里默数着她嘴角褶皱内那颗大黑痣上,到底有几根毛。
父母不让她上晚自习,她当然也不想,但她就是不再愿意这么轻易地就服从他们。
这片麻将牌一样的楼房也发生着变化。比如自行车房。因为人们不知怎么,忽然就不再需要自行车和蜂窝煤了。私家汽车已经开进小城,在狭窄的道路间慢吞吞行驶,尖厉地鸣笛。小面包车五毛钱可以坐一次,如果想坐中间一排宽敞些的座位,就多等几辆,顶多十分钟。空调外机在楼房外立面一个一个挂起来,像俄罗斯方块游戏中的小方块,似乎终究会拼接、连成一条线,只是空调外机的方块不会像游戏中那样消失,而会越来越多。
自行车房闲置了,有人家就打扫出来,把木门上的透气窗敲掉旁边的砖块,让窗户更大些,门前接上水管,这样就能住人了。出租自行车房的生意开始了。
晚上,有位邻居大婶来到童里家。大婶每次来,都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说话一边从铁罐里掏童里的蛋卷吃。童里在卧室屏气凝神,数着大婶偷吃了几个蛋卷。
大婶说:“闲着也是闲着,这么多年了,该是打扫一下,除除晦气,然后租出去,钱不多,蚂蚱也是肉不是?”
童里听爸爸说:“谁会租我们的自行车房?不会有人的,都怕晦气。”
大婶就说:“租房的都是山里进城来的人,陪孩子读书来的,要不就是外地人,来这里做小生意,开个馄饨店洗头房,他们不知道。”
爸爸说:“那也不行。”
大婶说:“老童你还是应该考虑一下,厂里现在不比原来了,每月能多点儿是点儿。”
爸爸说:“没几年就退休了,这件事没商量。不考虑。”
大婶说:“你退休真不打算回老家了?”
爸爸说:“是这么打算的。”
大婶说:“老家还有什么人吗?如果有还是得回去的,山里总没老家好。早些年是回不去,退休了就能回去了,为什么不回?”
爸爸说:“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老家那边早没什么人了。”
大婶说:“我懂,是那孩子吧。”
爸爸说:“不许你胡说。”
大婶叹口气,没再说话。
童里听见蛋卷盒的铁盖子被盖上,总算放了心。
童里接着看英语书,每个字母都弯曲如同自行车轮,她还来不及学会骑自行车,自行车就要被这些人给抛弃了,他们连自行车房都不再需要了。
她听见客厅里,爸爸低声对妈妈说:“大婶在自己的自行车房弄了张办公桌,正做着租房中介的生意呢。”
妈妈没说话,她难得离开床,似乎起床已经耗费了她全部力气,就再没力气讲话。
爸爸又说:“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去看一下了?”
这回妈妈说了什么,但声音微弱,童里没听见,也不想听。
窗外黑沉沉的,是山里小城的秋天。窗帘上若有似无的,是浅淡的树影。童里盯久了,从树影里看出一座迷宫,某一块浓稠的块状阴影,被她假想成是一位黑衣骑士。黑衣骑士沿着树影间的空白地带奔驰,绕过障碍,穿过沼泽,在曲折的小径中艰难寻找出口,然而,是一条死路,于是再换一条,终究还是死路。
意念中的迷宫游戏带来睡意,童里闭上眼睛,黑衣骑士就在脑海里飞奔,留下错乱的黑线般的身影。
突然,她恍惚听见一阵铁链碰撞的声响,在寂静中似乎从地板下方传来。童里猛地坐起,再听,却又静了。可能只是一个梦。
她起身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小小的一角。窗外是小城夜晚十点的景象,与平日没有不同。凄楚的黑暗里有零星灯光,再远处就是那些山,此刻宛如炭笔涂黑似的,结结实实。
这座山区小城几十年前才刚刚出现在地球上。童里的父母和他们的同事们,那些年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他们安家、落户,住进整齐划一的六层苏式居民楼。这样的楼随处可见——外地人多半都迷失在此,因为这些楼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小城居民自己倒是不迷路,毕竟人每走一步,看大山边缘折变的曲度,都是不一样的。他们早熟悉了这山与天交接处或平缓或曲折的边际线。
大部分居民白天都进山工作,有些山,内里是中空的,从外面看不出来,山被掏空了,形成巨大的山洞,用来生产火箭。大部分孩子都在火箭子弟学校读书,从幼儿园读到高中。
童里高中时去过一次其中一个山洞,那山洞已经废弃了,现在只供学生参观学习用,跟火箭有关的一切都已经被清理过,她还是没能“很近地看看火箭”——这是小时候大人向她承诺过的。小城的孩子几乎都得到过类似承诺。子弟校高中的课程里,有一项是参观山洞,“了解我们的父辈为祖国和人民做出的伟大贡献”,这是老师的说法。小学生是不能进山洞的,不过小学生都学会一首儿歌,以“穿山洞,打敌人”开头。所有大人都觉得,高中生去参观,只是走走形式而已,他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知道。
“火箭上不能坐人!”“可以坐!”孩子们从小就认真争论。
童里根本不可能有摸火箭的机会。童里只看见,巨大的四方形的钢铁架,生了锈,被遗留下来,看上去它们仿佛跟大山同时诞生在亿万年前,早就融为一体。山洞的空气里都是铁锈的潮湿气味,有点儿酸。偶尔有不知何处的滴水声,一声之后,要过很久,再滴下一滴来,时间好像变得更慢了。
她知道每年火箭被运走的那几天,都是收割的季节,因为那几天小城内偶尔也能听见警报声,从山的另一边传来,回声袅袅,令人不安。通往城外的道路设了路障,有不少外面来的士兵把守着。
“那些兵都是小孩儿,估计比你也大不了多少。”爸爸对童里说。
士兵们不被允许进城,尽管他们不站岗的时候也很明白如何娱乐或者让自己放松,比如在城边那座桥上看风景,那座桥是他们可以到达的小城边界。桥那边就是小城了。于是他们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军装少年们跨坐在桥栏杆上,跟他们头顶电线上停留的一排麻雀看起来差不多。他们用半边臀部在狭窄的桥栏杆上坐得稳稳当当。“也许他们经过某种特别训练,”张赫说,她已经跟其中三个男孩儿交换了通信地址,“他们都答应给我写信。”她希望能跟至少七个男孩儿成为笔友。
童里没有笔友,童里不能去那座桥,但她可以听张赫描述这一切。
“她说得有些夸张了。”童里跟妈妈说,她清楚妈妈会乐于听她这么说张赫。
妈妈依然在做剪报,只是报纸越来越少,能剪下来保存的东西就更少了,她现在做的这本剪报本,撑了近两年,还没贴满。这样最好,童里想,这个女人应该出去走走,而不是成天半躺在床上的故纸堆里,清点又有多少人被枪毙,仿佛她还眷恋着图书馆那份工作。图书馆早就没有了,因为没人去,工程师们家中都有塞满的书柜,而工人们呢,小饭店的酒柜才是他们空闲下来就赶着去的地方。
“不,她说得一点儿也不夸张。”妈妈说。她极少出门,却说得能看见那座桥上的少年们一般。“她像是拥有特异功能,能看见不存在的东西。”童里跟张赫说。
张赫听后很兴奋,想要童里的妈妈看看自己的未来。“看看我能长多高,以后是不是个大胖子。”
妈妈能见到的东西,自然不是成年张赫的身材。而是,“鬼魂”,童里心想,但还不敢这么说。有时候妈妈跟童里说话,眼神却是看着童里身后的,仿佛童里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来了。童里也回头,并没有看见什么。童里喊“喂喂”,妈妈才突然醒过来一般,只是要不了多久,妈妈又这样,怔怔看着卧房内某处,似乎她盯着出神的地方有双眼睛。她和鬼神的眼睛,展开私密而安静的交谈,这让她沉浸其中。“哦,怎么了?”妈妈回过神来,会无辜地盯着童里说。
“真的吗?那我想去看看。”童里轻声说,仿佛话未出口,她就已经明白,这想法不好。
妈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不许——这个家庭有一些从未被明确却彼此心知肚明的规则,比如童里不能骑车。
妈妈又盯着童里身后。童里也扭头,只看见厚重的窗帘。积尘就在窗帘上,年年月月,就快填满棕色金丝绒的纹理与褶皱。这让那窗帘会越来越厚,童里想,直到厚成一堵墙,让妈妈的房间成为那些山洞——这房间潮湿发霉的气味倒真像山洞——然后不仅妈妈,还连同童里,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走出去,简直是高中老师的法宝之一。“你们不想走出这座山城吗?那还不努力?”不过童里的父母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其实他们都出生在海边,“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所以童里最喜欢这首歌。但他们早就忘了大海了,他们甚至从不提及大海,小时候妈妈也没对她讲过大海和故乡。
这一家三口,迟早都会被掩埋在妈妈的剪报本里,童里想。
不过,童里可以参加子弟校组织的进山洞参观活动。带他们进山洞的人,竟然是张赫的爸爸。中午每人都分到了苹果和面包作为午餐。面包袋上有数字编号,跟火箭有关的一切都有编号。
回小城的大巴不能经过那座桥,那桥只供行人走。童里没能验证那场面是否如张赫描述:“男孩们在桥栏杆上抽烟,我走过去,每一个都会吹口哨,各吹各的,他们要待一个月,每天站岗,没别的事。”
进入小城的那处路口,大巴被路障拦截,停下来,等待某种检查。童里就在车上看,远处的山黑黝黝的,山腰被铁路线笔直切割,慢悠悠的火车,按部就班行进,鸣笛声听起来悠长而悦耳。看那些士兵,都长着扑克牌里的人面那样毫无表情的脸。
“真是很无聊的人。”她对身边的张赫说——其实很有趣,不过童里不愿让张赫知道,士兵们跟小城的男孩儿看起来都不太一样,哪怕士兵统统板着脸,也是见过世面的样子。
张赫噘着嘴,朝不知道哪一个兵挥手,她没有收到同样的挥手作为回应。大巴驶过路障,张赫把童里的校服袖子扯出老远,说:“他们可想进城玩儿了,晚上如果换了衣服,就偷偷进城了,他们还不知道,这破城里什么也没有,顶多吃碗酸辣粉,他们还吃不了太辣。”
童里不信。
张赫又说:“如果被发现,那就惨了。”
“被发现?你跟当兵的说话,被发现了?”
“不是,你真蠢吗?他们偷摸进城,被发现,那就惨了。”
“会被记过?”童里问。记过在子弟校高中,是很惨的惩罚,两次记过就留校察看。
“比记过还惨,记两个过。”张赫瞪大眼睛说。童里没法判断她说的是否是真的。张赫的世界,像那种层层叠叠的纸花,只要撕下小小一块碎片,也比童里的全部世界要丰富有趣。童里不服气,她愿意让自己相信,张赫的有趣,只是听起来罢了,那些“有趣”都是张赫自己编的,就像纸花终究不是真的一样。张赫热爱某种小小的虚荣,童里知道,张赫会在学校说自己有间粉红色的卧室,事实上张赫的卧室与童里的一样,没什么不同,堆满老旧的家具,像跟一屋子老人住在一起,也像他们居住的房子,统一建筑起来,统一分配给每个统一的家庭。不过别人家没有发霉报纸的味道。
在车上,童里也不跟张赫说话了。车停在学校门前,临下车时,张赫问童里,要不要一块儿回家。
童里也不看张赫,只说:“我先走,你骑你的车,我没你快。”
于是回家的一路就有了负气的意思,看成排的楼也是受尽委屈的模样。如果能碰上几个换过军装溜进城来的士兵,童里想,那我也得找他们要通信地址。如果他们只是想吃酸辣粉,她还可以告诉他们,学校后门那家的酸辣粉最不辣,但里面放了大把香菜和花生米。
可惜都没有,除了那些从生下来就熟悉的面孔,没看见任何新鲜的五官。童里想这回家的一路,其实也跟站岗一样嘛——天底下最庄严的使命,就是走来走去而已。自以为是严阵以待,其实根本不会有任何事发生。她又不能像那些当兵的,有站岗的时候,也有放松的时候。她呢,从每天睁开眼睛到第二天睁开眼睛,都是在站岗。
原来生活折磨人的方式只是平静,平静滋长无聊,无聊简直能杀人,还专杀十五岁的女孩儿。她开始理解张赫的虚构,思考她自己是否也能从十多年的记忆中抽丝剥茧,找到离奇处,将点滴串联成传奇。她还想到妈妈的剪报本,比自己多无聊了四十年的母亲,矢志不渝寻觅凶杀与强奸的故事,莫非也是同样的缘由。血腥与恐怖,呈现在报纸上,只产生一种作用,就是让人以为,有些事真的在发生,只是不在小城,都在别处罢了。
别处该有多么诱人哪。
3
“我们家还住着一个人,我们都看不见,只有我妈妈看得见,还能跟那人说话,不出声的那种说话。”第二天,童里跟张赫说。
“哦,童里,你都经历了什么?”从张赫的语气,童里不确定她是否相信了。鬼魂?连童里自己也是不信的。
童里又说:“这不算什么,真的,我还想起来,我爸爸,可能是同性恋!”
“同性恋?”
“嗯,小时候我见过,他跟一个男的说话,头挨着头。”童里依稀记得那场景,只是这番记忆太古旧,于是她说完之后突然就觉得不自信了。
“童里,你是不是也不清楚哇?连我都想象不出来。”张赫的神情表明,她跟童里一样,并不明白“同性恋”的确切含义,但她们不会让对方知道这一点,就像胸前越来越紧绷的内衣,不到万不得已,她们坚决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那种紧绷有多难受。
“我知道,我家的事够让我烦神了。”童里说,她模仿着爸爸那种用力吸气、让脸颊深陷下去的样子。烦神是真的,但并不因为妈妈看见鬼魂或者爸爸是不是同性恋的问题。“我妈妈从来不起床,你是知道的,就因为我爸爸喜欢男的。”她脱口而出,随即这想法让童里自己吓了一跳,因为简直太刺激,或者太像真的了。
张赫没说话。童里也无法把谎言再讲下去——不知道该怎么编造了。
好在,童里总算是也让张赫沉默了一回。这似乎让她隐约看到生活的希望,似乎她的生活也可以比张赫的更有意思。
只是没过两天,张赫就带来了可怕的消息。童里想过这也是张赫的虚构把戏,一模一样的生活让她们都逐渐变得十分擅长说各种唬人的瞎话。而张赫竟要跟自己在这方面竞争一般。童里感觉不太好。她甚至考虑要放弃这个游戏,大不了承认自己不过是张赫身边一位乏善可陈的朋友。或许连朋友也算不上,因为张赫已经让那些士兵请她吃过一次酸辣粉,这意味着她轻易就能跟他们交往甚密,所以她们之间其实早就渐行渐远。“什么也没发生,吃完了又接着聊了一下天,他们要给我烟抽,不过,我才不呢!不过他们站岗的时候也不能抽烟。他们可乖着呢。”张赫说着,两唇做成O形,似是轻轻吐出一口烟雾。但童里觉得自己已经看见烟雾了,白色的,从张赫的小嘴里丝丝缕缕飘出来,袅袅娜娜升起来,心想她这样子真是妩媚极了,也许张赫应该接过男孩们的烟来抽的。
“这里真的闹鬼!”这也是张赫听来的,她把童里的妈妈能看见鬼魂的事情说给别人听了,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童工程师家吗?作孽,可怜的女人。童家闹鬼倒是有可能的。”那人对张赫说。
“世界上真的有鬼!我信!真的!”张赫又说。
童里不信,但不能说,因为她还说过妈妈还能看见鬼魂呢。她让自己处在一个难办的矛盾中了。
童里不喜欢张赫这样做,因为别人会真以为爸爸是同性恋,因为这些话迟早会传到爸爸妈妈的耳朵里。她不知道他们听说这些可怕的东西后会怎样处罚她,肯定比一周不许看电视还要严重。
童里还没有说出决绝的话,她想,如果张赫接着说下去,她应该决绝一些,比如转身就走,让张赫自己骑车回家,张赫确实没什么义务每天放学陪她走路,还一边推着她那辆红色车把的自行车。这辆车已经破旧,车龙头的红漆早就掉得差不多了,如今的车把是用金属线缠裹起来的。尽管破旧,这辆车也是童里的眼中钉,始终在提醒她过着的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烦闷无比的生活。或许她还应该冲张赫说一点儿更狠的话,比如,你就是一个大嘴婆。跟她翻脸就翻脸,童里满肚子委屈还不能翻脸吗?何况这一切,确实都因为张赫而起。
先翻脸的竟然可以是张赫:“童里,你从来不拿我当朋友对吗?”
“什么?”童里想,也许她们根本就不是朋友,她们只是一块儿长大,碰巧住在一栋楼。
“你有一个姐姐,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张赫说,“难怪你都不想做我的妹妹!”
“我有个姐姐?”这不是真的,她想,这肯定也是张赫编造的。
“是的,你有个姐姐,很多年前死了,然后才有了你,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都说过,你妈妈还能看见姐姐的鬼魂!”
“我……”
“就因为这个,我们家再也不许我晚上出来玩儿了。”
4
天底下最勇敢的妈妈,并非因为她高龄生育,而是在他们失去十四岁的女儿之后,异想天开,决定再生一个。
而他们竟然成功了。
爸爸讲述整个过程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布置那些最不紧要的工作。他甚至画了一张图表用来解释,图表上列出几个年份,1990年,1975年。如果他换一种语气,也许童里发誓也不会相信这一切,而且从此以后,不管张赫再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她了。
每个年份都很重要。1975年,童凯琳出生;1990年,童里出生。1990年的时候,人们来为童家的新生儿祝福,但父母说他们不需要,因为他们在1975年就已经被祝福过了,于是1990年的出生,仿佛是女婴重新降临,而“重新”再来一遍的事情,一般都不值得太隆重的庆贺了。
他们给她取名童里,而他们给第一个女儿取的名字,显然是精心考虑过的,童凯琳。
他们还向所有人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不要让童里知道姐姐的事,至少十八岁之前,别让她知道,一个字都不行。”这是父亲的想法,话也是父亲说的。他承认自己年轻时比现在容易紧张。母亲当时躺在病床上,早就不能言语。应该是可怕的“高龄生育”,把她整个人压成了一张薄脆的纸片,所以她一言不发地躺在那里,就像一张薄脆的证明文件,她证明的就是父亲那些话。
可怜的一家人——人们看着产妇层层叠叠包裹后依然瘦小的躯体,旁边是同样层层包裹也同样瘦小的童里,不得不沉默着,过后,有人开始点头,最终大家都点了头。其实,就算不点头,又有谁会去说那些事呢?
童里想,那一定很难。那些人,见证她的出生的那些人,该怎么同时表达对逝去的哀悼和对新生的喜悦?这明明是两种相反的情绪,只是衔接得太紧密。
童里来到这个家庭的缘由,并不是因为“她是他们最好的小姑娘”,或者像故事书里的解释,因为“他们深深爱上对方,孕育出爱情的结晶”。这对童里造成一些不算太严重的困扰,毕竟她本就不再坚信他们对她的爱。
童里最主要的冲动行为,发生在听张赫说过那些话以后。当然她想要立刻去到那座桥上,她才不管有没有路障,她只想去揪住那个坏人的衣领,最好能当着那些当兵的面——因为她有个姐姐,姐姐去过那座桥,在到达那座桥之前,姐姐遇上了坏人,不过姐姐当然不是去见坏人的,姐姐要去见的人,戴着帽子、军服的肩上缀有亮闪闪的“小别针”,童里当然知道那东西叫作肩章。不过“小别针”不是更好听吗?姐姐真是做了不少有意思的事——童里为什么不可以?
应当是坏人率先揪住了“小别针”的肩章,因为坏人说“小别针”冒犯了他,在他就快要得手的时候——当时十四岁的童凯琳,也许在他眼里,就像小白兔般,可以随意摆布。
“小别针”应该把坏人狠揍一顿的,不过“小别针”没有动手,他可不能在这座桥上惹事,这座桥多么重要哇。
其实“小别针”只需要吓唬流氓几句就够了。县城的小流氓都不经吓,“小别针”懂得很。
但童里后来也一直没去河边,没去那座桥。不是因为她不被允许去那里,其实她根本就不被允许去县城周边的任何地方。父母的“高龄生育”让他们变得神经兮兮,因此他们做出各种各样的神经兮兮的“不被允许”,把她也逼得神经兮兮。这些“不被允许”甚至已经逼进她体内,让她误以为自己天生如此。就像每一天,她的双脚都自行其是的那样,不知怎么就带她回了家。她总是走最惯常的路,一次也不敢拐到别的路上去。
但在这一天,走到楼下,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一点儿反常,因为她在自家的自行车房前停住了脚步。
她家的自行车房一如既往,黑洞洞的木门宛如一排光洁的牙齿上脱落掉的那一颗。门把手也没有缠红毛线,只有新结的蜘蛛网覆盖着上面陈年的积灰。有只灰白的大蜘蛛,此时伏在网中央。她无端觉得,它可能因为竭尽全力编织这张硕大的网,生命已经衰竭,即刻就要死去了。这倒是一种值得敬佩的死法。她下意识伸手,想去碰碰它,她感到这就像一种致敬,她连可以为之付出或者死掉的事情都没有一件。但忽然,它动了,活过来了,而且立刻变得像一只多腿的小怪兽,在她眼前飞快地爬起来。她吓得缩回了手。
她慢吞吞走上楼梯,心想没去那座桥也没什么,因为其实根本不关河边那些男孩的事——他们比童里大不了几岁,早就不是童凯琳喜欢过的、然后又救了童凯琳的男孩儿。
那个男孩儿——童里现在在心中叫他“小别针”——在桥上救了童凯琳一次,却没能救下她第二次。童凯琳在自行车房吊死自己的时候,“小别针”还以为她安全回家了呢——童里恍然大悟母亲为什么总用那样的腔调说起“当兵的”,母亲认为他们救人就应该救到底的不是吗,可是,“小别针”又怎么会想到童凯琳会这样做呢?在母亲的口吻里,“小别针”们就像厨房爬得飞快的一群蟑螂,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方冒出来。
可是,这又不能怪“小别针”。
童里这段时期在小城里偶尔见过几次“当兵的”。他们并肩走成一排,占去一半路面,说说笑笑。他们穿便装的时候显得更潇洒些,因为他们就可以把便装外套解开了,再把领口使劲往后背拽,胳臂在身后左右甩起来。这种走路的样子就像周润发手把手教出来的。
童里之后才明白,她可能选择了最没劲的方式来对付这件事。
开门之后,她没有走进去,而是站在家门口,问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我是你们唯一的孩子吗?”
她想如果他们说是,她就可以转身离开,也许还要狠狠甩上门,但她还没想好能去哪里。然后她就要面对一个很麻烦的局面,张赫和父母,到底是谁在撒谎?
但是,“什么?”父亲问。他说着话但眼睛始终没离开电视机,里面的新闻播音员一本正经在念:“载有两名航天员的‘神舟’六号载人飞船成功发射并顺利着陆。”这样的话,是他最喜欢听的。她觉得屏幕上那火箭似曾相识,往后她会发现所有的火箭都令她觉得亲切。
“我是你们唯一的孩子吗?”她用更大的声音问。一直等到电视上的火箭冒着火焰腾空,父亲似乎也没有跟她说话的打算。不过,那只看起来很像半截粉笔的火箭才刚刚离地,电视画面就变成一些穿黑夹克的人在无聊地走路。
父亲转过脸来,指着电视,说:“是‘神舟’六号。”
童里第三次重复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觉得一切都错了,她也许连他们的孩子都不是,而她还愚蠢地一遍遍说什么“唯一的”。
“哦,童里。”父亲走过来,摇着头,摁住她的两肩,让她动弹不得,哪里也去不了——就像他一直对她做的事一样,就像他一直对妈妈做的事一样。
接下来的全部,都比童里预想中的要容易,似乎一道难题因为添加过一道辅助线就变得简单和无趣了。她希望局面更复杂一些。但是父亲哪怕动用了图表的解释,跟张赫那些诡秘的传言,也没什么差别。
“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迟早会说的。”父亲说。他说这话的样子,有一瞬,反倒令童里内疚。太唐突了,她想,让父亲不得不这样回述那些残忍的事。不过她遏制了这种内疚。不应该是她为此内疚。
“我还是不明白。”童里说。她想如果就这么明白了,这件好不容易有意思的事情又会迅速变得多么无趣。
“没关系,童里,其实,我们现在想,这本来就跟你没关系。”父亲说。
当然有关系,没有这件事,世界上就不会有她了。不过她没说。她忽然想起,千禧年的时候,她渴望地球毁灭,只要不会痛很久,只要是一瞬间的话,她就可以忍受过去。童凯琳一定也这样想过,这样的想法让童里觉得,童凯琳曾经的存在似乎变得真实了一些。想来这些年,童凯琳真是像个假人似乎从未出现过。她们当然没有见过,但童凯琳连照片都没有给她留下一张(也许那些照片都被父母藏起来了),所以童凯琳如此值得怨恨,更何况她还在十四岁的时候把自己吊死在自行车房。
还有童凯琳喜欢的那个男孩儿,比童凯琳还要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不过童里不难想象他是什么样子,小城现在就游窜着多少这样的男生啊,他们长着新鲜的五官,穿着新鲜的军装,说话的口音也是新鲜的。他们把世界上所有的新鲜聚拢在一身,他们就变成了一件件新奇的展品。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骑自行车?”童里故意这样问。她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什么,父亲已经说过,童凯琳晚自习后跟那个男孩儿偷偷约定在那座桥上约会,骑自行车去的,去的路上,她遇见了坏人。
“是哪种坏人?”童里问。
“就是流氓那种坏,专门欺负女孩儿的那种坏。”父亲说。
童凯琳大概被欺负了,“小别针”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
不过童凯琳很镇静,她是了不起的姑娘,但也有些傻气,她傻傻地以为自己如果能装作很镇静的样子,就等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童凯琳也许不愿让“小别针”对自己另眼相看。
“小别针”赶到,教训了流氓,或许也谈不上教训,因为他从来没动手。
然后就是童凯琳当晚回家之后发生的事了,她为什么在跟“小别针”约会结束后,又把自己吊死了呢?对父母和童里来说,这就是永恒的谜题了。
“小别针”的口供说,他把童凯琳一直送到自行车房,亲眼见她推车进去。他以为她就很安全了,万无一失。
他的话值得相信,因为好几个人都能证明。
所以如今童里也不能骑车。好像骑车就意味着她可能在半夜溜到荒郊野外去约会,遇上坏人、被欺负,再回来把自己吊死?
她真感到委屈,也许不仅仅是为了自行车的事,还有太多的事情,比如他们让她生来就成为一个填空的东西,把括弧内童凯琳留下的空白填满。
而童凯琳那么任性,把什么都经历过了,死得惊世骇俗,然后她让我的一生变得极其乏味——童里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这太恶毒。童凯琳毕竟跟自己拥有差不多的基因。她确信她们长得十分相像,都有泛黄的头发和形似父亲的细长的眼,也许还有同样形似母亲的圆润的耳垂。但她还是会在任何倍觉枯索的时刻,不由得冒出这种恶毒的想法。这种时刻偏偏经常出现,看见母亲的剪报本,路过自行车房,或者仅仅是无聊地走在路上的时候。但是她还能怎么样呢,她什么也做不了,任何事都被童凯琳给抢先了。
父亲犹豫着说:“现在,你想骑车吗?你,其实也可以学,如果你真想。不过,主要是你妈妈……”
童里并不想骑自行车,如今骑自行车根本就不值得一丝羡慕或者半点儿夸耀。父亲肯定无法理解这一点,童里想。时间已经是新世纪的第五年了,小城的居民每一天都在减少,就像童话里讲深山有个魔怪,每夜都会从小城抓走几个人一般。事实上,这些异乡人近年来分批分期回到他们位于四面八方的故乡,他们携带的行李迥异,共同的是他们都带走了出生于小城的子女。而童里,她不可能离开这里了,因为她的父母要留在这里,陪着那个死掉的童凯琳!
他还不如一口回绝她呢,就像从前每一次那样。
“我干吗现在去骑自行车?”童里烦躁地嚷起来。《新闻联播》的片尾曲忽然高昂地响起,这让她的喊声听起来缺乏必要的愤懑的情绪,以至于父亲竟没追问下去。
第二天去上学的路上,童里看着路上那些人,她发现只一夜之后,自己就识破了他们多多少少有些拙劣的演技。那些她无比熟悉的目光,略带怜悯但没准更多的是好奇,她忽然之间全都懂了,就像某一天在高中化学课上她突然就顿悟出,其实再复杂的化学方程式也不过是等号两侧各自均衡罢了。她知道这就是“开窍”了,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开窍”后如释重负的、却又倍加充盈的矛盾的幸福感,她暗地里得意扬扬。
她知道父亲的同事们为何总在路上多看她两眼,她就也一直盯着对方看,直到那些人含着不易察觉的愧疚,将目光转到无关紧要的方向。这种类似的小把戏,突然让生活横生乐趣,她感觉自己往后每一天都可以过得像台湾电视剧里身世离奇的女主角。她想,原来天底下最大的乐趣是秘密呀,哦,也不对,应该是“知道秘密”,但也许,更应该是,“没人知道你已经知道了秘密”。不是吗?那些人还以为她不知道,还愚蠢地把她当作十五年前那个什么也听不懂的小婴孩儿,还以为他们可以随意对她隐瞒任何事——其实他们也没把这种隐瞒做得多么完美,他们留下无数破绽。就连提出这个隐瞒计划的父亲本人,你看,在童里问起的时候,也立即放弃了。他多么沉着镇静,追述事件经过,仿佛他多年小心翼翼闭口不提另一个女儿,都是因为他其实一直在等待童里主动开口。
5
童里从小就常见到母亲把几件旧衣服往衣柜里塞。衣柜总是疏于整理,上层的衣服会掉下来把柜门撞开。但母亲显然对付不了衣柜,她只能在衣柜门忽然弹开后,肩膀和膝盖并用,一块儿顶住柜门,再全身发力,让歪斜的木门勉强合上。有时弹簧锁闭合,发出咔嗒一声,她长出一口气,仿佛挑重物走过很远的路,只是往往她气还没出完,柜门又咔嗒一下,弹开了。大团的衣物纠葛着,统统滚到地上。于是重来,把衣服塞进去,顶住柜门,直到听见那声最悦耳的咔嗒……反复与衣柜较量的母亲,不明白整件事的根源,是得先把衣服叠好放齐,然后才能关上柜门吗?
现在童里看着母亲全身都扑在门板上的架势,心想这多像他们这些年始终在做的,那么徒劳地,想要对付那扇终将敞开的门。
童里的第一个目标,是母亲的剪报本。这些年她几乎是刻意地忽略着它们,哪怕它们在墙角已经歪歪扭扭堆了一米多高,像个奇形怪状的小丑,很难让人视而不见。
她径直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本,封皮很干净,也许母亲刚刚贴上新的内容。牛皮纸在她手心,发出酥脆的声响。母亲也许是被这声音惊扰,才让那些衣服全都滚落了出来。
衣服似乎多数都是母亲的,母亲从不出门,却拥有数量可观的衣物。童里还认为自己在那些衣服中看见了母亲骑车拍照时穿过的布拉吉。
他们三个根本不需要这么多衣服,不是吗?何况童里的衣服都在她自己的衣柜,整整齐齐,从不会乱七八糟撞开柜门,而父亲上班只穿厂里发的统一制服。
这明明是四个人的衣服,童里想。她看着这位膝盖以下都陷在衣服里的小小的老太太,面色苍白,仿佛被埋掉半截的站立的尸体。
她想,童凯琳被发现在自行车房上吊的时候,尸体应该也是竖直的。
她没理会正让自己陷在成堆的衣服里、艰难地想把两腿拔出来的母亲。她翻着剪报本,还是那些内容,凶杀与强奸,只是她奇怪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惧,也没有感觉到这些东西与童凯琳的死有什么关系。她微微笑着说:“不是自杀吗?跟这些有什么关系呢?”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无师自通就学会了嘲弄的语气。
母亲已经从衣服堆里挣脱出来,她似乎是想冲过来拿回剪报本,她的心爱之物。但临到跟前,她表现出的只剩下手足无措。童里跟母亲一样高了,胸脯已经耸立,几乎贴近母亲的身体。
母亲站在她面前,举着手在胸前,像是不断想从空气中抓出什么东西来,不过她的眼神,不出所料,随即又诡异地游弋去了别处。
童里轻轻笑了一声,继而拎起另一本剪报。母亲窘迫地回到衣服堆跟前,呆立了两秒钟,又疾步回到剪报堆跟前,就这样来来回回,仿佛剪报本与衣服堆成的两座小山,才是她的两个女儿。而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先顾及哪一个。
“难道不是自杀吗?”童里又问。她有些讨厌自己孜孜以求的样子,似乎已经过去的事情并不能就此过去,还要为她当下的生活做点儿什么,得让她有点儿什么够劲的问题可以研究。而内衣尺寸那种事情,只有张赫才会真当回事去琢磨。
“因为我才不信,她会自杀吗?没有理由自杀呀。”母亲说。
母亲用十分擅长的沉默对付童里,反正她再也没有说出任何有用的话。
只是童里没法找亡故的人对质或清算,她连尸骨埋在哪里都不清楚——他们还没告诉她,不过她迟早会让他们告诉她的。
童里扔下剪报本,因为她忽然意识到新的问题更值得花心思——童凯琳的骨灰在哪里?
她怀疑过骨灰还在家里,就在衣柜最内侧的铁盒里,那是小时候她吃过无数的蛋卷的铁盒包装。她见过几次,母亲抱着那个竟未生一点儿锈迹的铁盒发愣,但她从来不会打开它。童里偷偷打开过衣柜门,却无法把最内侧的铁盒掏出来又不让满柜子衣服跌落出来,随后再确保衣柜恢复原状。她似乎忽然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让衣柜乱成这样。她只能等待下次母亲拿出铁盒,她打算那时就把它直接抢过来。她确信自己会生平第一次目睹骨灰的颜色和质地。
童里还来不及把铁盒拿到手,便有了更令她向往的念头:她想去自行车房看一看。“案发现场”四个字,依次默念,就让她面红心跳了。在路上和行人的眼神对视游戏,曾经也让她有类似感觉,不过逐渐地,她很难再从中得到满足了。她已经弄明白这栋楼自行车房的布局,她还在本子上画过所有自行车房的地形图。第一间是张赫家的,他们也废弃不用了。租住自行车房的外地人这些年陆续离开,越来越寂寥的小城不会让任何人对未来抱什么希望。除了童家人,所有人都想离开,而所有人也都有办法离开。
她也知道,想去案发现场的要求不会被轻易满足,父亲其实已经用一些无关紧要的借口搪塞过她,“没什么好看”“别去打扰了”,或者“就是那样子”。说得像她跟他们一样,都已经见识过真正的“案发现场”。她又没见过。
而母亲会胆怯地叹气,说:“不能去。”只是母亲说得没那么斩钉截铁,更像课堂上对答案不确定的孩子,吞吞吐吐很久,才讲出某个迟疑很久的答案。
她想象他们已将自行车房精心布置过,但也许他们并不会把骨灰放在里面。那实在不得体,但他们又怎么不可能这样干呢?总比衣柜里的铁盒要得体。
这些惊心动魄的念头,一点点填满她。她想起从前父亲在解释母亲的剪报时说过——大人总得做点儿什么事。她现在已经完全赞同他的说法了。这就说明她是大人了吗?所以她很长时间都懒得跟张赫聊天,顾不上。还有张赫说的那些东西,在童里看来,浅薄得就像如今张赫身上总是过于透明的衬衣,让人一览无余。她偶尔会对张赫心生同情,因为跟自己相比,张赫的身世和生活真是太没意思了。而童里还发现,同情别人的感觉竟然是美妙至极的。她并不知道张赫对她其实也有性质迥异的同情,毕竟张赫也忙于从各种浅薄的事情中收获愉悦,比如给笔友写信,琢磨信纸的花纹,研究如何让喜欢的男生成为自己的“哥哥”,而女生们呢,张赫会给她们取花样百出的外号。张赫的父母不再允许她跟当兵的有任何交集,不过张赫还是偷偷地去过那座桥,好几次。
因此童里得知自己高考落榜,也没有感到意外。这是个无所谓的消息。她在另一个独立的时空里生活了两年,感觉还不错。她收藏的自行车房的资料、手绘的地形图,并不比母亲的剪报本逊色,甚至更精美。她改造了父亲的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她把这句话冷冷地甩给文老师,就离开了子弟学校。
她一直往那座桥的方向走,她从未走得这般理直气壮,所以当她在路上碰见那几个同学的时候,他们都欣喜地询问她的考试成绩,她全身散发出的都是高分考生那种掩藏不住的自信和轻松。
她微笑着说:“没考上。”
“那你怎么办?复读吗?”他们一律大张着嘴,不知道应该怎么结束一场尴尬的谈话。
她继续微笑,带着抚慰对方的语气说:“不,我有我的打算。”
她没有想过那座桥竟然那么远,这是她十八年来走过的最远的路。在她自以为十分漫长的步行之后,远处的山看起来依然若在天边。她担心自己根本无法走到那座桥了。她向几个陌生人问路,而遇上有半分面熟的人的时候,她要么就直接告知对方她不值得祝贺的高考分数,要么就目不斜视走过去。
几位善良的陌生人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道路的所有转弯都笔直锐利,然后她看见了水泥浇筑的桥,桥面在夜色初降时分,显得格外干净,似乎从来就没有人在上面行走过。山脉在她四周拉开屏障,是更坚实的守卫。山顶有一棵孤立的树隐约可见,但很快就隐没于逐渐黯淡的天幕。
她没有看见一个士兵,这让她很懊恼。眼下正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士兵们驻守小城的月份。也许天黑以后他们就不用站岗了,她也不确定。
于是她站在桥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面前红色的铁栏杆,让她无法踏上这座近在咫尺的通体水泥色的桥。她喊了两声,发现自己的声音轻微极了,听起来格外胆怯。
这天是童凯琳的祭日。
童里想知道,同一个日期,同一个地方,如果她和一个当兵的待在这里,那会是什么感觉?她能够想象很多事情,只这一种,超出她想象。她没跟男孩们打过交道。
她在桥头站了一会儿,极力幻想自己正是当年夜色中的童凯琳,站在这里,也许还握着另一只发烫的手。童凯琳那晚是不是在这座桥上约会,她无从证实,不过按照“小别针”的说法,那就是这里。
这座桥也没能让她产生更多美妙的想象。她闭上眼睛,除了古怪的犹如机器轰鸣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睁开眼睛,恍惚看见,桥面上出现了雪白的两团影子,上下跳动着,往桥那头去了。桥那头也有红色的栏杆。
忽然出现的幻觉吗?她不敢相信,又因为不确信,她开始感到害怕。她摇动红色的铁栏杆,想弄出一些随便什么声音,但栏杆纹丝不动。铁器冰凉的触感从手心直接涌上心脏,又从心脏蔓延到全身。她僵硬的全身各处,一起冒出同一个念头——那就是童凯琳。
童凯琳困在桥上,再也走不出去了。
没有别的感觉,就是再也出不去了。
她强迫自己扼杀这惊悚的念头,她试图打起精神往回走,然而黑夜里所有的道路都跟白日变了样子。她迷路了。夜色带来她无法应付的冷风,冷风把她的思路全部吹乱了。唯有那个可怜的高考分数,变得越来越清晰,以及文老师恶狠狠的训斥,“你们再也走不出去了,还不努力?”
她打着冷战,原地转圈,仰头看见的每个方向,都是高耸的山影,黑漆漆宛如她根本就没有睁开眼睛。她想起童年那个黑衣骑士的梦,惊觉跟眼前的景象太像了。梦的细节她突然全都回忆起来了,黑衣骑士奔驰,绕过障碍,穿过沼泽,在曲折的小径寻找出口,然而,是一条死路,于是再换一条,终究还是死路。
她永远也出不去了。
6
童里不会让他们知道自己在那座桥的深夜历险,尽管她十一点到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商量为她的失踪报警。那一年他们就应该尽早报警的。
童里这一晚的身份,是高考落榜生,在这个夜晚的任何一个家庭,这个身份都值得被慰问,或者被特别对待。她意识到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她说。这天下午那个气定神闲的童里,似乎还在那座桥上没能回来。她双腿颤抖着坐在沙发上,膝盖高高低低地抖动,连一秒钟也无法安坐。
父亲似乎说了能说的全部无关紧要的话,让她开始担心他为这一时刻提前准备过大量话题,就像准备那锅根本没必要的热鸡蛋汤,没人动那锅汤。
童里说:“我要去自行车房。”
他摇头,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他们还要探月吗?绕着月亮探测,我们第一颗人造月球卫星啊,名字太妙了,叫‘嫦娥’一号!”
“‘嫦娥’一号?”她问。她觉得这不是他们现在应该谈论的话题。
“还会有‘嫦娥’二号,‘嫦娥’三号……”他说。
她想他要不就是沉迷在这辈子最关心的事情上,要不就是装作没听懂她的话。
“当然,那有什么,一号、二号……”她想这真的跟卫星一样啊,一个女儿、两个女儿,“原来我并不是你们的一号。”
“可能……不是,”父亲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一号二号,都很重要,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女儿也是。”
童里是被父亲叫醒的。她睡在沙发上。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看见父亲满是阴影的黑沉的脸。屋内只打开一盏台灯,他的影子在墙上犹如巨大的人偶飘来荡去。
他俯身贴着童里的耳朵,轻声说:“起来,我们去一个地方。”
“哪里?”她完全醒过来了。“现在几点?”
“两点整。”然后他示意她不要作声,指着卧室的方向提醒她,这是一个秘密,不能被母亲知道。
她于是确信,他要带她去自行车房了。两点是童凯琳死掉的时间,他们推测的。
她飞快地站起来。他摇头,说她应该先穿得暖和点儿。
穿再多衣服都没问题。她一边套衣服一边想。他们始终没有开灯。出门以前,他关掉了那盏台灯。他们摸索着开门、关门。下楼梯的时候,她跟在他身后,好几次都踩住他的裤腿,或者是脚跟,她也不确定。他转身过来扶住她,这让她更着急,如果他们要去做这件不能被母亲发现的事情,不应该抓紧时间行动才对吗?可是,他慢悠悠地,每走一步台阶都要先试探三次。
他把自行车房的钥匙随身带着,还是叫醒她以前才从藏钥匙的地方拿出来放进裤子口袋的?她猜不出。不过他拿钥匙的动作,她见过无数次的动作,竟然让她感到呼吸都快停止了。他完全不理解,他还拖延着用手去抹开门上的蛛网和锁眼里的灰土。她想起,那只灰白的大蜘蛛,早就不知去向了吧。
钥匙不太好用,他小心翼翼地旋转着它。“我们得小点儿声。”他不好意思地解释。不过,这让她产生了新的疑惑。“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当初没有听见响动?”她问。不是吗?如果他们此时的动静都会被楼上的母亲听见的话。她已经把很多细节都假想过了,但关于声音,确实还没有。
“时间太晚了,都睡着了,她有钥匙,晚自习回来要放自行车,我们都习惯了,她那么乖,做什么都静悄悄的。”他压低声音。
她做事也静悄悄的,但是他没说过她“那么乖”,肯定不是因为她不需要晚上来放自行车——都因为他们不让她上晚自习。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你带我来?”她问。
“嘘,你马上就明白了。”
门打开了。
她想,如果地下真有一个世界,那一定是自行车房的样子。
“从来没动过,里面的东西,全是那时候的。”他说,“都没动过,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不过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保护案发现场?”她没说,因为那些阴冷的风,似乎在里面等待了若干年,此时终于得到机会逃窜,于是风带着浓重的湿气,一起往门外涌来。
她迎着这股陈年气息,走进去。电灯被打开,低低地垂于她头顶,发出世界上最昏黄的光,萤火虫般照着靠墙最右侧的几块蜂窝煤,左侧黄澄澄的书报杂志堆到屋顶。一辆自行车,在正中央,几乎已经被尘土覆盖,依稀透出纯蓝的漆色。
比张赫那辆漂亮多了,童里想。
其实也不是,他们还是做了一些改变,比如在天花板上,那些管道的交汇处,贴上红纸。就是这些管道哇。她抬头看。她伸手就能摸到。童凯琳在上面系上绳子、打上结,让自己漂亮的头,从中间穿过去。她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于是转而去看那些红纸,像两副春联,只是可能纸本来是红色,现在完全褪变成肮脏的粉红色,纸上字迹也褪色斑驳,她费力地辨认出了,她还认出是母亲写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草书。
“她当时写的。”他说。
“是这样吗?”她问。然后她可以确信,这一切,都是为“保护案发现场”。
“什么?不,不是。是自杀。我也不知道,自杀吗?我也不相信……再说,有什么区别呢?”
“她一直很想她的大女儿。”她发现在低矮的自行车房,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可怕。
他迟疑了,后来又微微点一下头。
“她真的一直在想她大女儿。”她又说了一遍。
“她很难。”父亲说。
“你不做点儿什么吗?”她指的是母亲。
父亲仿佛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说:“做什么?哦,不,只能这样。”他们沉默了一阵子。他问:“你好了吗?”
“什么?”
“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她想了想,说:“没有了,我想我好了,我们回去吧。”
7
童里复读一年,又考了一回。现在她已经知道,她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那座桥,这一天在她身下,她在山坡上看它,就像一只小小的勺子,横躺在细窄的水面。桥那边是小城,楼房似乎都紧贴在一起,所有屋顶都覆盖着灰绿夹杂的东西——这让它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她从未在这样的角度看过它,但也许以后她会经常来到这里俯瞰。它让她想起,很多她曾以为跟自己休戚相关的东西,那些像是格外重要的东西,其实她一次都没有真正看见过,而且以后也肯定不会,比如那些火箭,比如童凯琳。
她见到的火箭,都在电视机屏幕上,上一个秋天,她就看过了“嫦娥”一号发射的报道。“探月工程,只能叫这个名字,别的都不合适。”父亲对着屏幕说了那么多话,她只听懂这一句,于是她很久以后才弄明白火箭与卫星其实是两码事。她始终无法将画面中的火箭与那位奔月的仙女联系起来,那个炮弹般喷着火、看起来飞得慢吞吞的东西,她觉得更应该叫“红孩儿”。小城所有人都在看“嫦娥”一号,人们都想离开地球,看看月球是什么样子。电视机也这样说,电视机还让她知道日本人和印度人也这样想。看来他们都会成功,她觉得。随后她意识到,不仅是她,也不仅仅是童凯琳,而是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被某个地方困住了,都拼了命想离开,哪怕为此造火箭,让火箭背着卫星,去到别处。她不过是这些想离开的人中最普通的一员,所以她还得像最普通的落榜生那样,去子弟学校交上一笔复读班学费,祈祷下一次自己也能成为奔月的那位。
张赫也要离开这里了。她会成为一名女兵,去中国的最北方,足够远(远就值得欣喜)。唯一的问题在于,虽然张赫喜欢当兵的,不过仅仅喜欢男兵。“不敢想象我该怎么办,女兵营里全是女的。”她说。张赫已经留长的头发不得不再次剪短。但童里还是相信,和所有离开的人一样,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也许只有她的父母,会继续留在这里——保护案发现场。幸好,他们出生在海边,早见识过山外是什么样子。
“哦,童里,你怎么会这么想?太奇怪了,你就这样想我们的?”一年前,母亲说。那时,她以为他们把骨灰藏在家里,要不就藏在自行车房。到现在她几乎不能理解,自己这些愚蠢的念头!
铁盒是童凯琳的一生,几乎可以算是一生吧,出生医学证明、儿童预防接种证、小学毕业证、中学入学通知书,还有,死亡证明。大部分都是红色封皮,唯有死亡证明,是薄脆的白纸,泛黄的边缘区域,形状像包围小城的山峦。中间那些文字,迟早消失不见。大部分证件照片上的童凯琳,都有一双与童里截然不同的夸张的圆眼。
童里只看了一眼,就还给母亲。希望母亲把它们尽快收起来。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些东西。但母亲把它们一一放回铁盒的时候,她还是被那个长久纠缠她的念头稍稍击中了一下,童凯琳被困禁于铁盒,多么残忍,再也出不去了。
不过她只要扭头不去看母亲和铁盒,立刻就感觉好多了。
骨灰没在任何出乎意料的地方,和小城所有骨灰一样,在公墓——如果这也算是一种出乎意料的话。
唯一的不同,是童凯琳的墓碑最小,墓碑右上角却有别出心裁的部分,那里纂刻着一枚小小的蝴蝶结,不注意看也像一颗花生。
公墓建在半山坡,站在小小的墓园,往任何方向看,都可以看见园外山坡上,那些葳蕤的灌木,灌木的针叶上统统垂挂着露水,不时簌簌地落下。
“我们应该早一点儿带你来,如果知道你经历了那么多。”父亲说。他说他没想到,童里在那两年的表现,确实不像被整件事困扰。
或许跟整件事都无关,童里想,她只是在某个特别的年龄,向往经历一些特别的事情。后来,都过去了,就像山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骤然来临,让人猝不及防,而当你以为会永远这般下去的时候,它一定会去到山那边。
父亲跟童里站在有蝴蝶结的墓碑前,母亲站在他的另一边。这是齐整的童家人。
“哦,你们还真是,蝴蝶结?”童里说,心想他们怎么没有在墓碑上刻枚火箭。
关于她自己那段特别的时期——让自己像侦探、考古学家,或只不过像某些神经质的少女常有的表现也罢——她一句也不想提了。
“她喜欢蝴蝶结。”母亲说。
“嗯,小姑娘都喜欢蝴蝶结。”童里说,而她,已经度过喜欢蝴蝶结的年龄。这令她感到满足,因为再往后,她的一切,都将是童凯琳没有过的。
母亲的剪报本仍在卧室墙角,不过童里已经学会重新对它们视而不见。其实不太难。母亲一开始这么做,是觉得这样的消息让她舒畅。“我就是喜欢看到坏人受到惩罚的消息,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母亲说这也是她没放弃剪报的原因。
这只是一个说法,童里想。她也有自己的说法,母亲想要的,不过是别人的故事。报纸的故事都善恶有报,这就能给她力量,让她虚弱的身体勉强运转下去——她的虚弱,当然还是因为高龄生育。而这么多年,童里不过跟母亲一样,收获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她们都没有自己的故事。
以后她会有自己的故事,而且目前看来,似乎已经开始了,自从她总算可以像所有高考成功的孩子,在父母面前撒娇,或者高声发表自以为睿智的言论的时候,就开始了。
她摸了摸墓碑上的蝴蝶结,然后故意问父亲:“其实,跟她比,我做得还不错,是不是?”
父亲点头,然后又摇头,说:“是的,但是也不是的,就是……不是那个意思,你就是你,跟别的没关系。”
[责任编辑李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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