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居住的老窑建凿于何时,已无从考证。据老辈人讲,这个家族从分蘖起就定居在这老窑里了;从祖上的墓冢来看,可溯源到高祖一代,距今已历经五代,将近二百年沧桑史。
称其为老窑,一则因年事弥久,饱经岁月剥蚀,仍然巍然屹立,为这个家族生息繁衍,遮风挡雨;二则因情之系之,老窑不仅是时间的叠加,还埋藏着艰辛与不幸,装满理想和执着,承载着追梦人的足迹。它有厚重的原色,以及无尽的沉淀,不仅有眼前的风物景致,更有绵延的精神内涵。
老窑坐落于中城村一个名叫小沟的地方;小沟不深,只是黄土高坡不显眼的一个沟壑,北南走向,前人依崖筑窑,住着十来户人家;一条坡道贯穿其间,坡上与主村连接,坡中圪堎下去,即达沟底,粮田平旷,豁然开朗,一条绛河从西向东蜿蜒流淌。这里避风向阳,坡涧沟底,柏杨挺立,楸树蓊郁,闻涛观澜,风光秀美。
老窑位于小沟东崖北侧,与周围窑洞房屋一律的东西朝向不同,兀自东北西南朝向,显得另类。本来有三孔基础,只剩下孤立的两孔。右侧与坡道相临,出门右拐便可上坡;左侧隔一塌窑,与马爷爷家毗邻;塌窑早已成为黄土圪廊,长满圪针荆蔓,是孩子们攀爬窑垴的捷径。
从我记事起,老窑就泥墙脱落,黄土皴裂,破旧不堪,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苍颜老者:耐旱的酸枣、椿树从缝隙窜出,如老者的须眉。院里泥墙低矮,门楼断瓦蓬草,门板破裂,油漆剥落,门转磨得如葫芦,即便落一把锁,也能从松散的门板间拱进拱出,属于“曾经沧海”的那种。且不说与正面王家的砖窑和楼房组成的一院三进式的大宅院相形见绌,就与相邻的马家高大的窑洞和配房相比也汗颜无地。
老窑兀自伫立在沟坳一侧,灰黄驳杂的原色,让天空显得更蓝,飞起的鸟雀更清。但它给家人以安身栖息之所,忧郁时它镇静地站在那儿,欣喜时仍然镇静地站在那儿。春天来了,周围蓬勃的翠绿繁华簇拥着它,若暴雨突然骤临,激起一股股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躲雨的故事,若秋风忽至,再遇一场早霜,随着落叶飘零,就显得暮色沉沉,到了枯寂的冬天,在白雪覆盖下,老窑完全与黄土高坡融为一体,就连它的轮廓也不见了。
老窑的垴畔上曾是红火的去处,这里有一片开阔地,大集体时曾做过生产队的打粮场。一到收获季节整个生产队的庄稼,在这里云集、碾打、簸扬,分配、储藏。这是村子里最热闹也最辉煌的时刻:粮堆簇拥,人欢马叫,大人忙绿,孩子嬉闹,那场景至今都难以忘却。夏秋过后,几个像蘑菇云一样的麦秸草垛拥立在窑畔之上,一年四季都是孩子们不离不弃的玩场,这时候老窑的残破和荒芜,几乎淹没其中了。
父亲在世时告诉我:历史上的老窑却不是这个“摸样”:它有三孔的规模,整齐敞亮,尽然有序,其中一孔建有楼阁,院子里还有饲养室、农具窑和地窖等设施,是典型的耕作之家。自先人在此凿窑而居,掘井而饮,耕田而食开始,都是勤苦的庄稼人。可惜自高祖以下都是子嗣单传,人丁不旺,到爷爷膝下只有一个姑姑。当年的爷爷强悍能干,依靠勤劳和活络,盘地置业,壮大家当,后来竟拥有四十多亩土地,一头瘸腿骡子,颇具一个小农之家的气象。1936年爷爷过继来一个4岁的儿子,就是后来的父亲。有了儿子的爷爷,闹腾日子的心劲更足了。
就在爷爷为梦想的生活奋斗之际,日寇悍然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民族处于危亡关头,老百姓遭受空前灾难。1939 年盘踞屯留县的日寇,在中城村疯狂扫荡时,把爷爷家的粮食、牲口等财物掳掠一空,并在沟底的粮田里抓住爷爷,逼他度河运送抢来的物资;爷爷是个钢巴硬正的汉子,不甘忍受日寇的暴行,奋起反抗,遭到日寇毒打、呛水、没顶等残酷折磨。据目击者称:日寇兽性般狂虐,爷爷活生生挣扎。但他宁死不屈,拼死抗争,最后日寇用白晃晃的刺刀对着他的胸膛连捅三刀,爷爷惨死在绛河岸畔的土台下。爷爷临死高喊“我犯了哪家王法,为什么无辜杀我!”这就是闻名周边的“张海忠喋血绛河”的悲惨故事。
国已破败,何以家为。爷爷死后,家道中落,奶奶与年幼的父亲失去依靠,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在姑姑姑父的帮衬下艰难度日,家园日渐残破,窑楼在阴雨中坍塌,饲养室倒掉,爷爷追求的美好生活,都随国破家亡化为泡影。
渡尽劫波,迎来新生。随着新中国的诞生,人民终于成为新社会的主人,从苦里熬出来的父亲,开始挺起腰杆闹革命,搞建设,在社会发展的各个时期,通过脚踏实地劳动,不断发展着农村,也改变着自己的生活。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开始修缮老窑。那时老窑年久失修,土块塌落,门窗裸出,难挡风雨,特别是到了浓夏和中秋季节,遇上几场狂猛淋漓的大雨,雨水裹着泥土倾泻而下,在院子里布满闪闪发黄的泥流;有时暴雨夹着雷电,一个霹雳打来觉得老窑被撼动,总担心它会塌下来,小小的心就渐渐惊恐,赶快跑到邻家的廊檐下躲避。老窑已没有耐抗力,有一孔的顶部悬空,像凹进去的锅底,一直不敢入住,无奈和忧伤挂在父母脸上,也写在我幼时的心上。
上世纪60年代,正是农村建设异常火热的时期。父亲能吃苦,有担当,他是在不耽误集体劳动的间隙,起早贪黑干“私活”的。他首先要把错落不齐的崖墙“切”下来,也难怪先人在此凿窑,黄土掺着礓,质地坚硬,不容易挖掘。这却苦了挖土人,父亲挥镐抡镢,汗水匝地,挖掘不止,有时刨下去只见火星四溅,只留下一个白印。幸亏父亲一身力气,又吃得下苦,硬是独自完成数以千计的土方,还将窑洞往深掘进一米。然后修门窗,扎窑口;同时立柱架梁,给那孔锅底似的窑顶,箍上顶棚,使其不再塌土。
老窑修缮好了,住着有了安全感。但是艰巨繁重的劳动,让父亲的脊梁过早地隆起,看上去就像凸起的一个锅盖。父亲在我心里作为一个崇高而具体的存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修缮后的老窑依然破旧,但那是劳动创造的一个奇迹,是爷爷的梦破后,父亲在追梦路上迈出的第一步。
当伟大祖国结束长期战乱,进入百业待兴,艰难崛起的建设时期。这个从不幸苦难中走来的家庭,除了一本斑驳的血泪史,没有任何物质家底,属于村子里最穷一类的人家。为改变贫穷面貌,一切都需白手起家。从入社起,父亲就在村里为“官”,全身心投入集体劳动,为大家的事奔忙,大多时间难得在家停留,肩头的担子最重,吃的苦最多,但为了追求好的生活,虽千辛万苦,也甘之如饴。母亲虽然身材瘦小单薄,但性格要强,田间劳作,家务操持,教养子女,样样不落人后;母亲有时也埋怨父亲不顾家,但她心地善良,通情达理,是父亲难得的“贤内助”。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就积劳成疾,但一直默默扛着,从不叫苦,为生活任劳任怨,劬劳不息,直到结束42岁的生命。
在老窑里生长的我,见证过太多的风雨和悲苦,经受过缺粮少钱,敝衣枵腹的生活,忍受过母亲病痛折磨,无力救治的无助;体悟过父母养育儿女无私的付出,罹受过母亲早逝带来的各种苦厄,这些都是艰难岁月留下的印记。
日子过得虽苦,爷爷留给后人的铮铮铁骨,勇于抗争的气节却薪火相传。坚守家国情怀,永不言苦,自强不息成为绵延不息的精神底色,就像窑畔上的酸枣树,不弃干旱与贫瘠,倔强地向上生长。
我从小就期盼着,能像爷爷当年那样置地、买骡、碹窑,把老窑建成一排三孔的样子,再砌上青砖兰瓦的窑沿和高大的拦马墙,看上去可与邻家的窑洞相媲美,让家人过上安稳无忧的生活,那该多好啊。
随着年龄增长,梦想也在渐长,希望自己长大多挣工分,分到更多的钱粮;也曾学木匠,学纺绳,想成为吃百家饭的手艺人,;也祈盼贵人帮忙当工人,到军营,也想读书成才,远走高飞,出人头地,反哺生养自己的家,给家人带来好生活。
然而,那时候有很多想做但的确做不到的事。在梦想不能如愿的时候,只能甘心地守望眼前的一切。作为农家子弟,留住心中的梦想,坚定地选择奋斗,也不失为前进的一个动力,一份期待。
随着我和大弟逐渐长大,家里又添了个小弟,人口就有了不小的规模。那孔危窑一直不敢住人,全家就拥挤在一个窑洞里。为家人建造一个新的住处,就成了父母现实而急迫的任务。
在我初中毕业那年末,父亲像在队里“开会”似的对全家人说:“这些年国家形势大好,大队的形势也不是小好,通了电,买了拖拉机,粮食过了“黄河”,咱家得了一百多块钱分配;过罢年我计划备些料,再拾掇一下“饲养室”的碎石砖瓦,盖起两间房子,就不用在一个窑里挤了”。
在19 70年代,距离温饱还很遥远,修房盖屋谈何容易。从父亲宣告决定起,我就紧张和兴奋交织,仿佛小鹿在心中乱串,一方面感觉家里太困难,盖房注定是艰辛拼争,替父母担忧焦急;一方面又为盖房子高兴,作为家里的长子,攒着劲要为父母出力。
当春天一到,冻土变得温润松软时,父亲捣坯备料,我起早到邻家掏炉灰,早早送到工地上,帮助母亲烧火做饭,照看弟弟,仿佛突然变成一个“小大人”,和泥、搬砖忙个不停,拾柴、喂猪、上学,更加卖力用功。
那年,在杨柳飞絮,庄稼涌绿的初夏,在老窑旁建成了三间茅屋。房子虽然简陋,但比起老窑来,已堪称“天堂”一般的存在。那是全家勒紧裤腰带,脱皮掉肉办成的,难度堪比登天。父亲的脊梁更凸起,母亲的病体更虚弱,是艰辛战胜贫穷的突破,不过总算有了房屋。
经过百年风雨的老窑,与家人结下深厚情结。每当看到它破旧的摸样,内心就禁不住的难过。我时常念兹在兹,不能对老窑大刀阔斧建设,也要办点力所能及的事。俗语说
“男儿不吃十年闲饭”。我17岁那年,高中毕业,已将近两个10年,一直在吃闲饭。我憋着一股劲,似乎容不得商量,独自给老窑抹了一次墙,让它不再那么原始和苍凉。
抹墙是一项苦重活儿,我先把队里打场留下的麦糠弄回来,再到村外运白土,因为白土抹墙鲜亮好看,村上的人都这么做。一开始我用独轮车往回推,队长马启昌见我身单力薄,竟批准我赶一辆骡车拉土,有了畜力运输的支持,半天就把土拉够了。
抹墙技术含量不高,要做好也不容易。首先要把好和泥关,麦糠和白土适配,用水洇透,稀稠要适合墙的需要;其次要把好平整关,墙面整体找平,随高垫低,平整光滑。因为从小见得较多,便依样画葫芦地干了起来。也许天生有干这活儿的“料”,不几天就从生到熟,日渐娴熟起来;一手托着盛泥板,一手操控泥抹子,泥浆就在墙壁上行云流水般铺展开来。
当抹到窑洞的拱面难度来了,头向后仰着,脸如顶平,整个人像极了一个7字。这里的关键要把受潮的塘土和积尘刮掉,再把泥浆与墙壁紧密黏合起来;否则,刚抹上去的泥面,就会像出锅的东阜煎饼,随时席卷而下,不仅前功尽弃,还劈头盖脸落一身泥,兴叹之余,从头再来。
到了崖墙难度更大,那时弄不到脚手架,数米高的崖墙,全靠搭架来完成。所有用材全靠借,不像现代有钱就有一切;我设法搭成高架后,开始凌空作业,由于没帮手,一会儿下来盛泥,一会儿上去抹墙,甚是费时耗力;母亲拖着病体给我除泥,邻居看见过来帮忙,后来父亲放下公事也来参与,才加快了作业进度。
终于在一个暑期的日月轮转中,让老窑的墙壁亮白起来。但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崖墙高,无法抹到顶部,遗憾地留下了一綹空白,如一位老者的额头,多少年过去了,那痕迹仍然可见。
此后,我每年坚持做好老窑的管护:一是压“墙楣”,就是在崖墙边压上一层厚厚的玉米或高粱秆,用以防水排水。铺装时要挖掉旧的,换上新的,关键要把好出沿长度和倾斜度,做到既结实又好看。
二是“碾场”,就是把窑垴压得平实,辗轧时先清除树藤、杂草和蚂蚁窝等隐患,再洒水洇湿,若选在雨后潮湿时最佳,撒上麦糠或炉灰,用榆条编一拖耙,压一块大石,系在石磙的后框上,多是人力拉磙,若是农闲,用畜力拉磙,就会省时省力效果更好。
老窑给我以慰安,也带来气馁甚至卑微。因为在农村若没有好的窑洞,意味着生活也不会好到那里。记得谈恋爱那阵儿,第一次带对象来家里,当走上村头,马上要见到自己破烂的老窑时,内心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只好赧然地说:“我家只有破窑,茅屋,请你不要介意啊!”
追梦的路是曲折的,奋进的脚步坚定不移。让生活体面富裕起来,一直是家人的初心使命。现实苦点累点没什么,只要打拼的心劲不灭,时间与奋斗将会为梦想铺平道路。
当时光跨越80年代,随着开放搞活潮流涌起,农村生产力得到极大提高,,转眼几年,大部分农民不再为吃饭发愁,饭碗里白面甚至大米成为主食,玉米成为搭配,不少农户产出的粮食,往往超过原来一个生产小队。实现了温饱的农民,开始追求更高的生活质量,改善住房条件就成为新期待。
在农村悄然出现的修房“热”中,父亲没有在老窑上再投资,毅然决定另起炉灶盖一处新房,从逼仄的小沟儿搬出去。
经过选址审批,全家人梦寐已久的建房工程开始了。那时经济虽不宽裕,粮食已经充足。盖房那年,父亲请来村里的后生马有先、李铁孩帮忙捣坯,又请来邻居旋瓦师傅李有秋大伯,一起制作砖瓦,上万件的土坯和砖瓦,都在劳动中准备好的;父亲又到沁源林场买回所需的梁檩椽等木材。然后请工匠,叫亲戚,鞭炮一响,房屋就宣告开工了。那时候村风淳朴,一家有事,各家帮忙。大锅一支,热情款待,人多力量大,干活效率高,房屋主体很快拔地而起。余下的细工慢活。在父亲带领下,家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七间土木结构的新房终于落成了。
当这座崭新的房屋耸立起来那一刻,在我心里就像神话中的巴特农神庙的建成,那是一个梦想的实现,是一个贫穷农家亘古未有的辉煌,就像镌刻在心上的一座里程碑。
从此全家乔迁新居,有了宽敞安稳的新居,尽管室内没有像样的家具,不过,刚品尝到生活厚爱的人,也不会奢望太多,毕竟美好生活已在路上。
闲置起来的老窑和茅屋,父亲让一个从马家岭来主村盖房安家,名叫杜七斤的中年人,先搬来住下,经过二三年的发展,杜七斤也住进了新房,老窑终于结束了它的使命。
跨越新时代,随着祖国日益富强,一系列强农惠民政策广泛实施,举国脱贫攻坚目标的完满实现,乡村振兴战略强力推进,农民走上增收致富快车道,农家生活真正实现了芝麻开花节节高。
2015年春天,在我的操持下,家里又把旧房改建成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新房,这次修建完全市场化运作,家人坐享其成。当一座今非昔比崭新靓丽的房屋,又一次耸立起来的时候,带给我的满足和欣慰,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那是古往今来荣辱盛衰的见证,是时代发展在一个农家的缩影,是新时期造就的福祉。
当我和饱经苦难的父亲,住在靓丽堂皇的房屋里,享受着安心舒心的日子,一起回忆刚强不屈的爷爷,思念含辛茹苦的母亲,他们的精神品德永远彪炳门楣;那些修窑盖屋,追梦逐福的历历往事,就像一路悲壮的“长征”,让人思绪万千,感慨系之。
如今,整个村庄早已实现华丽转身,茅屋土窑变成高楼大厦,黄土高坡变成通衢大道,村前绛水如练,村中绿树成荫,俨然一派新农村景象。从老窑走出来的人,真正感受到什么才是富裕体面的生活,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才是内心崇高伟大的梦想。
老窑里的梦,三代人的梦,与时代发展同行共步,与百年复兴同频共振,正奋进在征途上。追梦的路,道阻且长,我们永远不会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