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村庄
(2022-03-29 15:06:26)姥爷居住在一个名叫“拙沟”的自然庄,这里没有高山峻岭,山水氤氲,旖旎风光;只有层峦叠嶂的峁岭圪梁,延宕起伏的沟壑山坳。站在庄前眺望,只见群壑连连,浩渺无边;丘峦茫茫,蜿蜒而来,这个村庄就像停泊在黄土丘陵丛中的一叶孤舟。由于地理偏僻,封闭阻塞,易守难攻,曾是当年抗日民兵连的驻地。这是一个名如其实的孤野山庄、拙扑窝铺,是姥爷栖息终老的村庄,也是我终生难忘的地方。
在黄土高坡中的拙沟,背后是绵延起伏的丘岭,有广阔的土地可供耕种;沟前是灌木丛密的深涧,可掘井汲水以供饮用。庄上清一式的土窑,坐北朝南一字排开,加上东西两旁折回的窑洞,活脱得像一把古式罗圈椅;可谓背风向阳,冬暖夏凉,无愧先辈们精心选择的洞天福地。这个在鼎盛时期也不过四五户人家,总共二十来口人的村庄,就像城里的一个大杂院,彼此没有隔墙,也无篱笆;不是同宗同族,却和睦相处,如同一家。谁家遇到难处,缺这少那,都会互相接济帮衬,成为相沿成俗的淳朴村风。这里没有陶渊明笔下“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幽美,却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静谧;当作物繁盛山岭便有了旖旎的风景;当草木藏纳大地便成了静影沉璧。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劳善良,耕种收获,过着恬淡而贫瘠的日月。在封闭落后的年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还未明显感觉到环境多么憋屈,生活多么艰难;没有过高奢望的庄户百姓,在这里抱朴守拙,勤奋耕作,广种薄收,只图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
姥爷膝下无子,只有娘这一个闺女。担心姥爷老来凄凉,成了娘的一块心病。因此,小时候娘就领着我隔三差五来姥爷家,给他缝补浆洗,料理家务。待渐渐长大懂事,我就独立往来,跟姥爷姥姥作伴,帮他们干活儿;这是娘特意安排的,想让姥爷老来的生活有个依靠。由此,我从小就在这个小山沟里游玩、流连、劳动、生活,度过了许多少年时光,庄上的沟沟岔岔,春温秋肃,九夏三冬,从我的脑子里走不出来;庄上朴实的人群和困苦的生活,以及与姥爷姥姥结下的生命情结,始终藏在心里。
不论春暖花开、草木旺盛的春夏,还是万物萧瑟、漫天冰雪的秋冬。我带着娘的嘱托,翻过中诚村的大西沟,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越过高耸的山梁,走过一个叫范家沟的村路,盘桓过乱石翻滚的曲折河岔,再爬上陡峭的土崖,胆颤心惊地躲过口儿庄的狗吠,一路西北,姥爷家的窑洞就映入眼帘了;然后下沟上坡,姥爷的家就到了。
小时候曾好奇地问姥爷,怎么不到大地方住,偏来这山沟儿里,路这么不好走,还没水吃。姥爷就风趣地告诉我:大地方住不下他,他爱往山沟里钻。还说,这个小山沟,是他的爷爷早在光绪年间,从河南林县出来逃荒,逃了很多地方,看到此处人烟稀少,土厚地广,是个养人的地方,最终用一条扁担两只筐,把全家挑到这里的。然后开土僻壤,种粮糊口,掘井取水,凿窑而居,终于繁衍生息下来。
娘活着时曾告诉我:姥爷年轻时很能干,家里有土地有牲口;还在外边谋到一个赶大车串江湖的活计,很快发达起来。发达后,姥爷又在庄后的小山坳里,凿出四孔新窑洞,算是有了一处新居。可惜姥姥离世早,娘的兄弟姊妹相继夭折,就剩下命硬的娘,家道从此中落。姥爷与娘一直相依为命,等到娘出嫁后,姥爷才又续了一个姥姥。虽然我的后姥姥智力低下,不会做针线活儿,做家务也不精细,有人戏称她“拙圪垛”;但姥姥勤劳善良,为人忠厚,是姥爷相依相守的伴,我与她特别亲切。
在姥爷家的日子里,挑水是头件大事。水井在村前的沟下,坡陡路远,即使壮劳力也累得大汗淋漓。姥爷患有咳嗽哮喘的毛病,早年就不能干重体力活儿;日常吃水主要靠姥姥半桶半桶地挑,我小时候和姥姥俩人抬。及至渐长,也学姥姥半桶半桶地挑;由于个矮体弱,每次挑水都是毅力与体力的较量。水井并不深,用辘轳绞上来,已十分吃力;挑水担子的钩子长,需要折起来才能行走;先上一段狭窄的陡坡,再走一截田间小路,然后是漫长的瞪眼大坡;担子压得双肩生疼,累得气喘汗流,我就像田间耕作的老牛缓慢攀爬;中途实在走不动了,找一个平整处,歇一歇,再走上一段“之”字型坡路,就是坡顶了;然后跨过坡顶的土包,总算把水挑回家了。
都说开门七件事,在这里吃水才是头一件。小时候,心里总想着等长大后挑很多的水,不要让姥爷姥姥为水发愁;可是直到姥爷去世,终也未能实现这一愿望。后来因为住校读书,只有节假日才能匆匆归来,不仅挑水成了空话,就连看望姥爷的时间也少多了。挑水的事全指望姥姥一人,在姥姥身体不适时,就只好到邻居家讨水吃了,
在姥爷家推碾磨面也是一件苦累活儿。半坡的窑洞里安装有石碾和石磨,是当时庄上唯一的公益设施,使用便捷,风雨无阻。谁家把簸箕或笤帚放上占下,即可随时使用。推碾磨面虽不像挑水那样竭力,但在磨道里循环往复,出力流汗,一干就是半天,对我和姥姥俩弱者来说,也算完超负荷,力不从心了。磨好的粮食可供家人十天八天吃食,又要再磨一次,也算庄户人家日久长年的负累。当时姥爷是队里的饲养员,若是遇到队长开恩,偶尔牵一匹牲口来用,我只管扫碾,姥姥筛面,那就是一次特别轻松又快活的享受了。可是姥爷秉性耿直,从不讨集体的便宜。每当看到姥爷把膘肥体壮的牲口拴在桩子上,刨蹄尥蹶,活蹦乱跳;我和姥姥却汗流浃背,辛苦磨面,总有一种不平的滋味在心头。
砍柴烧火是山里孩子的活计,与伙伴们一道去砍柴,都是表姨家的海盛和海山哥俩领路。我也像个成年人一样,拿着姥爷准备的砍镰、绳索和尖担,像出征似的紧跟于后。最好的柴禾是木材树根,集体的树木不敢动;孩子们专找有木性的荆棘野榛,砍回来晒干既耐烧又旺火。不论悬崖还是陡坡,喜欢爬高越低的孩子们,一经发现都要设法弄到手。砍柴不那么枯燥劳累,且比较自由快活;若是秋天去砍柴,还有满山遍野的野果山棘可以采摘,那是孩子们最喜欢做的。约摸着时间,我照着两位表哥的办法,把砍来的柴禾打理齐整,均为两捆,用绳索捆实,先用尖担的一头扎住一捆,在肩膀用力挺起,再用另一头扎向另一捆,挑在肩上调整平衡,然后模仿他们在山路上边走边换肩的摸样,就满载而归了。
姥爷是队里的饲养能手,经他日夜操劳,精心饲养出的牲口,膘情、脚力、毛色都出类拔萃;对集体的牲畜更是爱护有加,可他又是一个直肠子,若发现有人不爱惜牲口,他都毫不客气地批评甚至发火;因此有人不喜欢他的脾气,但时任支部书记王妞却时常表扬他。姥爷见我勤快用心,还经常传授喂养经验,帮他干一些铡草、拌料、添草、饮水等杂活儿;在姥爷的耳濡目染下,竟然学到不少养殖槽道。
姥爷严厉而又慈爱,经常告诫我:人不能悠闲,干活要吃苦,学会养活自己。姥爷就是一个勤奋劳作的人,不仅队里的牲口喂得好,田里活儿也不耽误。那些年他都要找些撂荒的“小片地”刨出来,种上些杂粮瓜菜,用来增加收成。后来病情越发严重,这些活儿就交给我和姥姥来做,但姥爷闲不住,身体稍有好转,仍然领着我刨地、挑粪,点籽,莳苗、锄地、收打。在姥爷的引领下,我啥农活都拿得起、干得下。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姥爷家的生活同样清苦,但姥爷姥姥是全班劳力,不仅口粮分的多,加上额外收入,粮食年年有结余。每到五荒六月,我家已揭不开锅,来姥爷家即便是玉米疙瘩、糊饭,也能填饱肚子,这在当时已是难得的享受了。可我一来,姥爷就设法改善生活,爬山越岭割回点猪肉来,还要让我享受一下那时连过年都难得享受的“福”。
七月麦熟,九月秋稔。姥爷的村庄是队里的打谷场。每当夏秋收割季节,这个平日恬淡沉静的庄子,刹那间就沸腾起来了。满山遍野挥镰收割,车拉人扛络绎不绝;运到场上的庄稼,日夜不停抢收抢打。这里俨然成了龙口夺食的战场。一年四季闹吃喝的乡民们,总算盼到收获的时刻。他们不怕吃苦受罪、挥汗劳作;只盼粮食满仓、丰衣足食。在紧张的劳动之余,坐在海绵一样的粮垛上,脸上溢满笑颜,眉梢挂着知足。我也投入到装车、运粮,赶磙、打场的劳动中,分享劳动收获的快乐。这个季节,田野里清风徐来,馨香四溢;村庄上欢歌笑语,蛩鸣蛙唱,至今想来依然令人陶醉。
春节写对联,是我在庄上最露脸的时候。六七十年代山里孩子大都过早务农,而我在娘的督促下一直坚持念书。庄上的人觉得我算个文化人,过年的对联就让我来写。其实当时书念得不多,毛笔字写得很差,心里压力山大;还是在姥爷鼓励下,我就选毛主席诗词中名言佳句,还有“身体健康”“粮食满囤”“清水满缸”“上案净手”之类的祝福语,当硬着头写出来送给他们,竟然还受到不少人的赞许,夸我的字工整有力。姥爷见多识广,虽嘴上不说什么,但能辨认字的好差。他悬腕提笔写出的“福”字,竟然流畅圆润,遒劲有力,很让我佩服与自愧不如。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72年冬,我考入张店高中读书,由于学习紧张和路途遥远,去姥爷家总是来去匆促,住下干活的时间越发减少。每当看到姥爷姥姥日渐衰老,孤单而艰难的生活,心中总是充满自责、歉疚和悔愧,深感对不起他们。
最后见到姥爷是他抱病卧床的时候,姥爷只能喝口玉米糁糊糊,苍白干瘪的脸颊,骨瘦如柴的身躯,以及对我始终慈祥温厚的面容,我忍不住别过脸去泪奔。在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姥爷没能接上我的济;还是拖着病体的娘一匙汤一口饭地伺候,还有我那称为“拙圪垛”的姥姥挖屎端尿地照料,才度过最后的时光。
姥爷过世后,是娘在乡邻们帮助下操办了后事;我从学校赶去为姥爷“拽灵”送葬,这算是我为姥爷最终尽的孝了。姥爷后继乏人,谈不到厚养薄葬,也谈不到薄养厚葬;丧事很简单,没有仪式场面,没有儿孙孝敬;所有的悲哀与不舍,全在娘和我悲戚呜咽的哭声中,以及流不干、抹不尽的泪水里。
姥爷去了,剩下孤独的姥姥显然更加凄苦。娘就跟姥姥说:您跟我走吧,不要在这山沟受罪了,一起住相互有个照应,我和孩子们给您养老送终。可姥姥怎么也不肯,说娘身体有病,生活尚且艰难,她还能顾了自己,等实在不行再说吧。从此,我就常来照顾姥姥的生活,以免留下终生缺憾。
也许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在给姥爷送终的第二年,娘像是完成使命似的,也在贫病交加中过早地撒手人寰。姥姥在好心人的撺掇下,又找了一个老伴,实际上是伺候一个年迈的老头,算是给自己寻了一条自食其力的生路。
秋末的拙沟,草木凋零,沟壑沉寂。姥姥走的那天,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衣裤,是那个老伴送的;坐在来接她的驴车上,沿着庄后逶迤的山梁渐渐远去;姥姥不住地抹泪,我不住地追赶;望着姥姥渐渐消失的身影,那最是难分难舍、催人泪下的时刻;我跑回姥爷的窑洞里独自抱头嚎啕。
从此,姥爷的家只剩下没有烟火的窑洞,静默地孤兀在空旷寂寞的黄土高坡。我也洒泪归去,不再来兮。从此在岁月的风尘里奔波打拼,与姥爷的村庄渐行渐远。多少往事如烟,少时留下的足迹成了长久回忆;多少夜来梦回,姥爷姥姥的亲情滋养成了永久思念。
后来,在农村改革开放的搏动下,姥爷的山庄也活泛起来,年轻人纷纷走出封闭的山岭,到外边学技术、做生意、高劳务,寻求生存发展的空间。日渐增收致富的庄户人家,先后搬出陡峭的山庄,来到主村集中居住,盖房,修路、通水,改变了祖祖辈辈的生活困扰。在外发达起来的人又回归山庄,修别墅,建庄园,办公益,使村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农村基础设施的改善,电网、路网、通讯网和天然气管网架设到村里,水泥路铺到家门前,自来水通到灶台边,人们告别了吃水难、出行难,肩扛背驮的历史。上学就医、商品流通越来越方便,农民的生活福祉日益提高。
沿着宽阔的柏油大道通往村里,密树植被覆盖下的深沟陡崖,已是青山绿水,风景如画;一条溪水从连绵起伏的群岭蜿蜒流出,溪流下游是一泓碧波荡漾的水库,鱼儿戏水,鸥鹭翔集,鹅鸭觅食,好一处自然天成的美景,吸引着不少城里人来此垂钓休闲娱乐。沿路而上,一座新村屹立在眼前,错落有致的房屋,清一式的白墙红瓦;树木掩映,往来通达。党群活动室,村史展览室,体育文化设施一应俱全。极目四望,远山如黛,近水流碧;黄土高坡变成丰产的粮仓,拙庄陋窑变成怡居新村。人们从事种养,务工赚钱,过上了衣食住行城乡融合后的新生活。
如今,姥爷的村庄已开垦成沃土田园,昔日袅袅炊烟已淹没在广袤的桑田里,少时留足的田园牧歌已成昨日回响。一座村庄,作为一代人的驿站,已成历史的陈迹。沧桑之变,不免有些凄婉的滋味;但姥爷村庄的今昔巨变,这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