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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语言艺术探美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它对我国诗歌发展有极重要的影响。《诗经》用叠字高明、精巧,集中体现了它的语言艺术及审美价值。具体分析,《诗经》语言艺术及审美价值,是多方面的,是具体的。
首先,《诗经》语言艺术之美,表现为同义叠字的运用。
同义词是语言发达、丰富程度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是常规修辞的表现之一。同义叠字的大量出现,正是叠字趋向成熟的标志,体现了艺术修辞和常规修辞的融合。《诗经》善用同义叠字描写同一景物。这种表达方式,在相似、相关的类比中,利用了表达者的想象,也调动了接收者的想象,往往能取得很好的效果。这种表达方式,符合汉族“中庸”、“和谐”的主张和心理。
所谓同义叠字,是指词义相同而又有差别的一组叠字。运用同义叠字,可以更有效地使用语言这个交际工具,更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更精密地描写客观景物。可见,同义叠字在表现上有着十分积极的作用,除了恰如其分地塑造鲜明的形象外,还可以避免用词单调、重复,使语言富有变化,收到良好的修辞效果。运用同义叠字出于汉族审美心理。汉民族强调和谐,不主张竞争,强调统一,不主张对立。反映在语言交往、文学创作中,就是表现情感的融合,事物的同一;反映在词汇选择上,就是采用大量同义词写景抒情。
《诗经》中,用以描写“忧心”的叠字就有二十余种;悄悄、悠悠、殷殷、养养、摇摇、忉忉、怛怛、恂恂、怃怃、怲怲、忖忖、慇慇、钦钦、惕惕、涓涓、京京、愈愈、惨惨、草草、契契、弈弈等。中华民族不仅始创文字时,发挥了“摹仿”天性,寄寓了对客观事物的体验和感情,而且以后一直未丧失这种“意象”合一的基因,比如汉字中众多形声字。正如宗白华《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所说:汉字蕴含的“这种形象化的意境在后来‘孳乳浸多’的‘字体’里仍然潜存着、暗示着。在字的笔划里、结构里、章法里,显示着形象里面的骨、筋、肉、血,以至于动作的关联”。叠字也是这样,众多描写“忧心”的叠字,大多以“心”作形旁,让人一见便产生联想,一读就扣动心弦。《正月》一篇,就用多种叠字与“忧心”组合成句:
念我独兮,忧心京京。
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忧心恂恂,念我无禄。
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念我独兮,忧心慇慇。
这些叠字,都形容忧愁的样子,而又各不相同:“京京”,形容忧愁无法解除的样子;“愈愈”则是忧愁畏惧的样子;“恂恂”,是忧愁而又无人了解的意思;“惨惨”,却是忧虑不安的样子;“慇慇”形容忧愁而心痛的样子。它们淋漓尽致地画出各种忧态,写出了主人公的忧愁之深和多。《草虫》则用同义叠字“忡忡”和“惙惙”刻画女主人公的忧心,表现她对丈夫的思念之情: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文学作品不能不涉及时间和空间。生动而形象地描摹生活中的时空及其相关变化,则是作家、诗人必须拥有的手段。诗歌限于篇幅,不可能详细铺张,往往以最精粹的词语写空间之殊异、时间之变迁,来塑造主人公的形象,刻画他的心情。这两个叠字就如此,它们看来相同,实际上展示了不同季节、不同情形下,主人公不同的心理活动。前叠,表现她独守闺房时心中强烈的惆怅。后叠,包含期望和失望交织在一起的情绪。通过这两个叠字,少妇对丈夫的思恋之情跃然纸上。这两个叠字,展现了主人公细腻、复杂的心理活动与情感波澜,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如果没有这两个叠字,作品的魅力必将大大减弱。
《诗经》中,表示“茂盛貌”的叠字更多:萋萋、莫莫、夭夭、蓁蓁、芳芳、离离、胥胥、菁菁、苍苍、凄凄、肺肺、溱溱、淠淠、旆旆、与与、楚楚、翼翼、或或、嶷嶷、蓬蓬、青青、菶菶、厌厌等,共计三十来种。作者把自己感情,移植到客观具象中,借以强化这种感情。同时凭借这些叠字,又使景物更加鲜明。这时的景物,就象是投入水中的一块石子,能够激溅起一连串水花,使人物的感情波澜起伏。这样的景与情,达到统一、融洽。这就是所谓情景交融、融情于景、景中寄情。这种描绘手法,较之直泻如流的方式,就复杂含蓄得多了,如:
荏菽旆旆……麻麦蒙蒙。(《生民》)
苕之华,其叶青青。(《苕之华》)
维柞之枝,其叶蓬蓬。(《采菽》)
凡凡黍苗,阴雨膏之。(《黍苗》)
我黍与与,我稷翼。(《楚茨》)
其次,《诗经》语言艺术之美,表现为叠字的兼格和连用。
《诗经》时代还未出四声八病之说,律诗也未诞生。然而,这并不等于古诗没有平仄,没有粘对。汉语的形式特点之一,就是对称性。与此相应,汉族文化心理也有明显的对称均衡倾向。叠字的出现,便是适应这种文化心理要求,叠字形式是对称,语音也是一种对称。尽管先秦诗歌平仄不很严格,对偶未必工整,可是,作者为了更好地表情达意,尽力使自己的诗歌美一些,采用美的形式、美的手段。其中,比较常见的就是对偶句。叠字、对偶,都是为了满足对称均衡。《诗经》中就不乏好的对子,有人还用叠字入对呢。这不仅是语义的要求,也是语音对称的要求。如:
①要要草虫,趯趯阜螽。(《草虫》)
②壹壹其阴,虺虺其雷。(《终风》)
③青青子衿,悠悠我思。(《子衿》)
④南山崔崔,雄狐绥绥。(《南山》)
⑤坎坎鼓我,蹲蹲舞我。(《伐木》)
⑥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伯》)
⑦龙旆阳阳,和铃央央。(《载见》)
上面,①例,前叠平声,摹虫叫声;后叠仄声,状虫跳样。它们有声有形,平仄相对,谁能说此对不巧呢?②例,“壹壹”、“虺虺”分别描绘状态和摹拟响声。这两句诗未必工整,两个叠字却堪称抑扬有致。③例,“青青”是状色,“悠悠”是抒情。不说平仄,这两句当列工整之数,尤其两个叠字相对,形神兼备。④例中,“崔崔”形容南山的高大,“绥绥”,描绘雄狐追求雌狐的样子。前后两叠,一静一动,一大一小,一高一矮,错落有致。⑤例,前叠拟击鼓声,后叠状舞姿。两个叠字摹声绘形,相得益彰,热烈欢快的气氛自然而出。⑥例,前后两叠是反义词,分别形容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这不是绝妙的反对吗?难怪这两句常为后人传诵、引用。⑦例,“阳阳”,形容文采美丽;“央央”,摹拟铃声。前后两叠,有声有色,鲜明响。从以上大量的句例可以看出,尽管二雅三颂也不乏在对中用叠字的佳名。可是,要说下得多、下得好,还是首推《国风》。
文艺作品的力量,在于它通过艺术描写,动之以情,引起读者与艺术形象的交流,进而唤起思想的共鸣,激起读者的喜怒哀乐之情。这就是艺术感染力。这种感染力,与作品的语言艺术有直接关系。因为感情的激奋,一般为艺术的语言所引发,而叠字排比则是拨动感情的和弦,极富感染力。如: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唯音哓哓。(《鸱鴞》)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出车》)
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蒙蒙,瓜瓞唪唪。(《生民》)
上面,首例,排比中共用四个叠字,毫无雕琢之痕,而且绘形摹声,维妙维肖;借物喻人,自然准确;便于朗读,琅琅上口。中例,四个叠字,极尽铺陈之能事,描绘出一幅色彩鲜明的春景图,读者不难感受到凝聚作者思想感情的生活画面。尾例,四叠分别形容农作物的长势:繁盛、硕大、茂密、众多,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排比句,气势磅礴,描写周详,宜于铺张。排比中用叠字,犹如金链串珍珠,更加闪烁、富丽。
《诗经》叠字,还往往兼有其它修辞格。发自作家和人民心声的诗篇,是观察和了解人民情绪和愿望的晴雨表,而语言艺术总是与一定的文化思想、个人素质,紧密联系着。有的作家在写景抒情时,常常使用感情丰富的叠字,采用各种艺术修辞,以透露个中消息,借以显示激动人心的魅力。通过叠字兼格,可以把种种表面的、含蓄的感情,描写得或明或暗,或急或缓,或强或弱,或精或细,使艺术形象具有生活的立体感。如:
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邕邕喈喈。(《卷阿》)
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采芑》)
上面,前例,四个叠字连用,着力表现了凤栖梧桐的欢快之情,并使形象带有象征意义。诸叠字声情并茂,真可谓登峰造极。后例,前一句的结尾叠字,作后一句的开头。两句首尾由叠字蝉联,紧密衔接。这就是叠字的顶真,亦即连珠。
将一对矛盾写在诗中,作出强烈的对照,来深化主题,强化效果,这也是《诗经》突出的艺术手法之一。最突出的要数《宾之初筵》用叠字进行对比,以加强表达效果:“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僊僊。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既醉止,威仪怭怭。”其中,“温温”和“僊僊”、“反反”和“幡幡”、“抑抑”和“怭怭”是反义词。全诗通过这些反义叠字,形成强烈的对比,劝勉人们勿纵情醉酒。“幡幡、僊僊”都是形容醉后丑态的叠字,分别描绘从小醉到大醉的种种失常动作,具有明显的递进意义。众多叠字,正反、张弛、平仄,交替交织,相间相重,调剂搭配,犹如绘画色泽的浓淡、明暗对比,如书法线条的曲直、粗细交错,如音乐声调的快慢、高低和谐。否则,我们无从见出它的精采来。
叠字,本来就是一种修辞手段。《诗经》叠字,常常连用,并兼有反复、对偶、排比、顶真、对比、象征、递进、比喻、回文等辞格。这种叠字兼格现象,对于状物抒情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不可等闲视之。
再次,《诗经》语言艺术之美,表现为叠字的变化或统一美。
《诗经》中不少篇章,文字、内容几乎相同,叠字却一换再换。这种不变中只变叠字的章法,不仅造成反复歌咏所形成的回环复沓的艺术效果,而且叠字的变化又使这种章法避免呆板,显得新鲜、活泼。如《淇奥》一、二章开头两句,只是改换叠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前叠形容绿竹姿态婀娜,后叠形容绿竹长势葱茂。从“简简”到“青青”,还写出绿竹由幼小到修长的发展,由柔弱到刚强的变化。毫无疑问,这种描写象征武公的学业德性臻于成熟,堪作庙堂之器。又如《甫田》前两章,除了叠字不同外,其它文字毫无差别。“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骄骄”与“桀桀”,都有高的意思。“忉忉”与“怛怛”,都是形容忧伤。前后反复歌咏,同中有异,具有一唱三叹、一波三折的艺术效果。再如《蟀蟋》三章结尾。除了叠字更换外,其它一概不动:“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好乐无荒,良士蹶蹶。”“好乐无荒,良士休休。”诗句的反复中,见得谆谆之心,叠字的变化中,微显不甘沉缅、堕落的心态。还有《东门之杨》全诗两章,仅仅叠字变换而已;《螽斯》三章,差别也只在叠字。汉字是记录汉语的符号系统,是一种表意文字,以形见义。叠字也不例外,在使用语言的长期历史过程中,汉人逐渐形成了由形见义、而不是由形见音的文化心理。这种民族文字、民族心理的特点,使读者特别注意相同篇章中不断变化的叠字及其语义。因此,这种“不变中变叠字”的语言艺术具有变化之美,特别引人注目。
与这种章法恰恰相反的是:叠字不变而其它词语全部或部分改变,暂且称作“变中不变叠字”。这种章法,同样具有积极的修辞效果,也是《诗经》语言艺术的重要表现之一,颇具感染力。如《苤苢》全诗六章,每章改换动词,而每章开头均以叠字“采采”起领。正是在这种基本相同的章法中,再现了采集者的神态,以及劳动中的韵律。然而,始终不变的叠字,犹如乐章中的主旋律,使全诗表现出轻松愉快的节奏。又如《殷其雷》,三章内容、文字不尽相同,可是,均以“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作结。这种叠句形式,表现了思妇对丈夫的爱恋;而“振振”三出,写出爱之深、思之切。再如《谷风》三章全用“习习谷风”开头。“习习”,象连续不断的风声。诵读此诗,风声阵阵,犹在耳畔。
以上两种章法,一般都把它们看作“反复”。这是不确切的,至少是太笼统了。其实,叠字也是一种“反复”,只是字词的反复而已。而这两种“反复”,范围要大得多,效果要强得多,况且是叠字的反复,即反复的反复。这是历代民歌常用的语言艺术、表现手段,不过《诗经》用得更灵活、更巧妙。
《诗经》叠字的变化美和统一美,不仅表现在上述的章法形式方面,也表现在叠字的音乐、形象等方面。诗歌讲究音乐美。叠字具有极强的音乐性,置于诗篇中,能加强诗歌的节奏和韵律。在纤细而激荡的情感领域,发生“通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视觉和听觉的关系很密切,捕捉客观意象,往往会因自然音响而动性,心物的旋律共振激起创作冲动。语言本来就是对自然界的摹仿。象声叠字就是摹仿声音的,读到它们很容易搭上那动辄发声的心弦。《诗经》所用五十来种象声叠字,不但以字音表现诗歌的音色,而且利用叠字所特有的表达作用——情感。因而,这比起单纯借文字的音来渲泄情绪、仅达到生理的谐振,要宽广得多,复杂得多.优美得多。如《緜》:“俅之陕陕,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四种象声叠字,分别摹拟铲土声、填土声、捣土声、括土声,细致地表现了同一劳动中的各种声音。四种声音,抑扬顿挫,犹如一首劳动交响乐,烘托出热闹的劳动场面,使读者有亲临其境,如闻其声之感。
一座塑像,人们能从它的外形和线条的表现中,体会到人物的或喜或悲;一幅图画,观众能从它的色块和线条的表现中,领略到具象的或哀或乐;一首诗歌,读者能从它的语言和艺术的表现中,理解到形象的或褒或贬,或美可丑。叠字更是塑造形象不可多得的艺术语言,为形象添光彩。如《驹》前后用五种叠字形容马的强健有力。细细分析,它们却不尽相同。“驹驹”,突出马的躯体肥壮。“彭彭”,描绘马拉车有力有容的德性。“伾伾”,勾画马勇猛矫健的雄姿。“绎绎”,呈现马追飞逐奔、腾跃敏捷的势态。“祛祛”,赞扬马忍劳负重、日行千里的气概。通过这些叠字的渲染,良马的形象不仅具体、生动、栩栩如生,而且使人觉得非常可爱。
综上所述,《诗经》不仅是先秦著作中用叠字最多的一书,而且颇有成就。叠字技巧,成为《诗经》语言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字词、语句、篇章等方面,都有丰富的审美价值。正是受了《诗经》的熏陶,中国古代诗人都比较喜欢采纳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