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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妻子1~6】永井荷风

(2018-10-09 23: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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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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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耳边的白眼鸟时钟敲响深夜一时之后又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千代子让管厨房的女佣和搞房内杂务的侍女在十二点时先去睡了,她独自一人呆在铺好了棉被的八铺席大的房间里,坐在活动被炉边,忍受着二月半深夜的严寒,毫无倦意地等待丈夫回家。 大清早出门的丈夫今天到横滨办事,因此要晚回家。虽说丈夫关照过别等他,让她先去睡,但是千代子怎么也不愿先睡,夜越深越无睡意。她给自己心中有底的两三家酒馆打了电话。随着焦急的加剧和睡意的消失,千代子越来越觉得丈夫的横滨之行成了骗人的鬼话,一会儿,她又变了想法,心情异常不安起来:莫非丈夫身上有了什么不适?是火车或电车出了什么事? 千代子身边零乱地放着《都新闻》,《报知新闻》、《大和新闻》、《朝日新闻》等五六种晚报和表演艺术方面的杂志,除此之外,还有几本和歌集和小说。晚饭以后,千代子就把这些东西都翻了个遍。羊羹、酥脆小饼、条块红糖、水果,吃得打起了又甜又酸的饱嗝儿,再也无法往嘴里塞了。针线活呢,白天已经聚精会神地干了整整一天,丈夫房间的清扫十分仔细,连榻榻米上的小刺都已拔去,办公桌的抽屉也整理过了,厕所间的手巾换上了洁净的,灯泡和灯罩上擦得一尘不染,现在再也没有一点可以使她牵挂的事可做了。耳畔传来时钟的滴答声,响得怕人,深夜的寒气也像剃须刀刮脸一样凉到衣领口。迄今为止,千代子已记不清往火钵里加过几次炭、往铁壶里加过多少水了。炭笼又一次空了,被炉里的火势终于弱小下去。 千代子取出插在火钵里的火钳,卷起盖被,从被炉里扒出隐没的火苗。这时,用琉球绸布和浴衣缝成的丈夫的睡衣的一只袖子从炭盆架上荡落下来,掉在梳着女演员发髻的千代子的头上。她平静地撩开衣袖,可不知怎么搞的,衣袖上的缝衣线与发髻针缠上了,怎么也取不下来。过了一阵,千代子总算抬起头来,她恼得咬牙切齿,用尽气力拉出丈夫的睡衣,扯坏半只衣袖,然后用力掷在地上。由于用力过猛,蹲着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和那件睡衣一起向前栽倒了,她紧紧地抱着睡衣悄声哭泣起来。 千代子今年二十五岁,三年前二十二岁时做了藤川俊藏的妻子。俊藏是千代子的父亲的同行——法学博士藤川律师的大儿子,毕业于芝加哥大学,一度与父亲一起从关口的家里去南佐柄木町的法律事务所上班,当初和千代子在竹川町交询社举办的音乐会上相亲时,俊藏看到千代子那苗条的身姿、柔美的肩胛曲线、戴着珍珠和红宝石戒指的修长手指,觉得她的身材在日本女性中实不多见,她那椭圆的脸形,高高的鼻梁,肤色白皙的面容虽然并不可爱,但是她的微微肿胀的单眼皮配上长有湿润长睫毛的双眸和那紧抿的嘴角处总有悲戚之感,整个表情带有一种难言的忧愁幽怨的情趣。俊藏认为这证明了这位女性的感情和感觉都不平庸、都不迟钝。如今,他倒有些后悔,其实,这正是她歇斯底里性格的一种特征,然而,当初刚见到千代子的时候,俊藏自信这个女人在朋友面前是决不会给他丢脸的。 俊藏在千代子眼里是个高高身材、胖瘦适中、体格韵称、风度翩翩的男子,他身穿做工考究的男子昼礼服,浓眉大眼,肤色浅黑,脸型强健,看上去既像贵族,又像外交官,她从心底里认定他就是自己理想之中的伴侣,又听说藤川家除了老父老母之外只有一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弟弟,一个妹妹也已经找好了婆家。千代子认为,如此良缘到别处是不可能找到的。就在他们结婚的那年冬天,老博士公公谢世,接着,第二年婆婆也去世了。俊藏的弟弟去年秋天到一家银行驻上海的分社去工作,之后,家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其家庭之幸福自然令人羡慕不已。这一点,千代子本身也很明白。正因为懂得这些,她对丈夫不知从何时起总是很晚回家的现象深深地忧虑起来,简直到了让她难以忍受的地步。一段时期内,她甚至认为像自己这样幸福的人是举世无双的,与此相反,如今,她却几乎毫无理由、莫名其妙地又觉得这世上也许再也没有比自己更不幸、更悲惨的人了,她只是茫然地感到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悲惨命运横亘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丈夫回家晚并不仅仅因为交际和工作,这一点不用说她也一清二楚。不过,三年过去,直至今日,千代子想方设法寻访打听,也没能查明确实的情况——没有发现已成了丈夫情人的艺妓或演员。 由福泽谕吉在明治十年后设立的日本最早的社交俱乐部。 千代子顾不上手指脚趾已经冻僵,紧紧地抱住丈夫的睡衣哭泣着,就在她吸进涕泪时,忽然闻到一股焦味,这下真使她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 原来,刚才就在她大发脾气的时候,盖被的一角落进了炭火渐灭的被炉中。千代子拉开纸隔门,将盖被拖到走廊上搓灭被角上的火。突然,汽车引擎的声响划破了深夜的寂静,惊醒的狗吠叫起来。接着传来了开门声和靴踩石子的声响,千代子发疯似地冲向大门,拉开门,室内的灯光划破了无风寒夜的黑幕,使丈夫吃了一惊。 “千代子,还没睡呐?”说着他立刻大步流星地朝台阶处走来。 “你呀!”她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就踉踉跄跄地扑上去用力紧紧地抱住了他,又使丈夫吃了一惊。那把西洋梳子“叭哒”一声正好落在石头上,同时,千代子的演员发髻在丈夫胸前散了个,扎头带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拖在她的外褂下面。 俊藏皱着眉说:“我说,谁趁我不在到这儿来可不行哦。”不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马上改用温和的语气说:“千代子,你一定很冷吧?” 他轻轻地拍拍千代子的脊背,因为无法脱鞋,俊藏只能抱着千代子的身子,穿着鞋进了门,他用力推开千代子紧贴在胸前的脸,想吻她。 “不!”千代子像撒娇的幼儿那样摇着头说,“按道理你没必要再这样做。” “何必这样生气呢?又没有任何酒气什么的,想来你不是在发酒疯吧。”他解散皮靴上的鞋带,自言自语地说,“因为坐了末班电车,到万世桥后出租汽车一辆都找不到,实在令人惊奇。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可到了江户川又爆了车胎。早知会弄到这么晚,就该叫家里来车接才好。”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让包车去接,我看还是快点退掉包车吧,真是浪费!” 千代子也喃喃自语地说着,捡起了台阶上丈夫的文件包和自己的梳子。这时,传来了谁起床的声音,夫妻俩这才悄悄地进了卧室。 一扇纸隔门敞开着,被炉边的盖被抛在走廊边翻了个身,寝具上的睡衣揉得乱七八糟,对这番情景感到吃惊的与其说是俊藏,倒莫如说是千代子本人。对俊藏来说,这样一片狼藉已不是什么稀奇的现象,倒是刚才在门口被冷风吹得基本冷静下来的千代子眼下有些发窘,心里直觉得无论怎么说也对不起丈夫,她伫立在内客厅门口的屏风跟前,按着散乱的发髻,悄悄对俊藏察颜观色。 俊藏脱下外套扔到一边,微微笑着说:“女佣们没起来是咱俩的福气。我倒没什么,你会被人笑话的。”他一屁股坐在掀掉了被子的被炉架上解起钮扣来,似乎这样反而更方便似的。 千代子无精打采地走出去,把手放在丈夫的膝盖上说,“请你原谅。” 俊藏并不认为事情到此就已平安地结束了,他发现千代子那老是肿胀着的单眼皮里泪水盈眶,眼睛向上凝视着,她的侧脸、乱蓬蓬的头发和乱七八糟的衣服,看上去既娇媚又哀怜。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双手说: “你为什么那么寂寞呢?半路上我想打个电话给你,可是在外一是有旁人,二是有事哪!”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中顺着长长的睫毛流到脸颊上,不等千代子拿起衣袖去擦,俊藏抢先取出手帕为她擦去了泪水。 “千代子,快睡吧!西服到明天早晨再弄也行,老不睡怎么行呢?要感冒的!” “不,没关系,我给你烘烘睡衣,这样怎么穿呢!” 千代子拿起丈夫的手帕擦净泪水,忽然与刚才判若两人似地一手拿铁壶一手拿炭笼,急急地朝隔壁饭厅走去。她回过头来说: “你,不想吃些什么吗?” 二 俊藏每天上午九时从关口台町的家里坐包车去南佐柄木町的法律事务所上班,有时也会从饭田桥乘院线电车到有乐町,过了乘车高峰的时候,有时还会在江户川边乘坐市内电车,不过,这样都要花费不少时间,十分不便,所以俊藏一直在考虑搬到别处去住。然而,在法院当法官的顽固的叔父反对无缘无故地卖掉父亲的旧宅邸,说这样不好,所以至今依然住在这儿未动。他们一直未购汽车也是因为对这位叔父有所顾忌之故。本来,俊藏的父亲是一位具有质朴的学者风度的人物,不像是个律师。南佐柄木町的事务所还是明治初年盖的一幢二层砖瓦房,他租下后只把里面稍事改装了一下,如今,随着附近的房屋一批批地改建翮新,这幢老房子自然显得十分寒伧了,不过,在业务上,确实多亏了这位有名望有信用的老博士多年打下坚实的基础,这家事务所虽然现在由年轻的俊藏继承,倒也仍和以前一样受人信赖,继续被两三家大公司和商店聘为法律顾问。 事务所里有两位父亲在世时就在那儿工作的年长律师,他们曾经都是俊藏父亲家的学仆,其中一个名叫佐竹的人早在学生时代就被誉为秀才,尽管学历上稍逊于博士,但也被私立大学特聘为讲师,同时,他又是一个热情的基督教徒,在社会上颇有名气,也很受同行们的尊重。因此,有人甚至断言,藤川法律事务所只要有佐竹在就不用担心信用问题。对于这一点,俊藏心中其实早有察觉。他没有考上国立旧制高等学校,在一所私立大学学习,中途中止学业而赴美国留学,因此,在严谨正直的佐竹眼里,俊藏对工作既不吊儿郎当,也谈不上满腔热忱,只能说他是用一种循规蹈矩的态度在处理一切来往的事务。 即观在东京的国立中央线电气列车,当时属铁道院管辖。 学仆指那些住在老师家边干活边学习的人。 俊藏接到那些与职业无关的宴会和俱乐部的邀请几乎全都来者不拒,可是对开重要的辩护大会和带有政治、社会使命的集会只是按老规矩露露面,不发表任何见解,只是笑笑了之。佐竹看到这一切,总是特别要对他进行一番忠告或激励,现在的社会中,无论对什么事,都应以积极的姿态参与,否则是要吃亏的。甚至他还劝俊藏说,不论成败,去参加一次议员竞选,因为律师这项工作必须不放过任何在社会上扬名的机会。对佐竹的建议,俊藏是不会反对的,不过,也没有任何打算采纳的迹象。 事务所中还有一名叫鹤崎的律师,以前也是藤川家的学子。他有喜爱拉扯女佣人的癖好,是个常常令博士夫人担忧的玩乐好手。鹤崎赞扬俊藏的优柔寡断是贵族气质,还不无同情地说:“俊藏不能像我们这一辈苦学生一样在生活中拼搏是不难理解的。”鹤崎还当着俊藏的面开玩笑说,老先生挣下了那么多的财富,你完全没有再去辛劳忙碌的必要。有固定资产的人不工作,可以说是为那些也想在今后创造固定资产的人留下一些机会,也许这也是一种为社会服务的表现吧!有时,他又会正面劝俊藏说:“怎么样,俊君!今天有空吗?只要夫人那边不介意,不妨去玩玩嘛!” 然而,俊藏既没有按严谨正直的佐竹的忠告去做,也没有轻易地被鹤崎诱惑。 “你是怎么搞的?既然连等候也要收费,就应该让她们把榻榻米再打扫一下。袜子里面脏得不像话。”“那些艺妓也随着物价上涨身价越来越贵了。”“现在即使去也找不到什么好艺妓。”俊藏嘟囔着,最后哪怕去了也不主动,他总是爱作出一种自己是迫不得已而奉陪的姿态。 与基督教徒佐竹不同,对于鹤崎,俊藏不仅不需作任何回避,反而不时向他倾诉一番心里话。 “今天真瞌睡哪,昨夜又弄得我左右为难。”这一天佐竹提早吃完午饭去私立大学上课了,该办的事大致处置完毕,俊藏便和桌子对面的鹤崎搭话。 鹤崎正在看一份油印的文件,听到俊藏说话便伸懒腰似地直起身子来,双手抱着头问:“昨夜去了吗?” “不是被叫到横滨去了嘛。在回家的电车上碰到了辰龙、桃助和另外两三个人……”大概为了不让隔壁房里作勤杂工的学生或旁人听见,俊藏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凑过去说:“她们说是去横滨看戏归来。于是,到新桥后我便去那儿坐了坐,回到家一点多了,她的脸上‘气压很低’哪!”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啊?根本不必那么介意嘛!拿她和我老婆相比可能不太礼貌,不过,现在我家那位已经麻木昏聩了,即便是当初,她对这种事也从不多啰嗦。也许是我搞得太厉害,她已经麻木不仁了吧。” “你家那些孩子够夫人忙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俊藏在煤气炉边上点燃烟卷。 “可夫人为什么做不到呢?在我看来,你是无可挑剔的,也许是夫人太神经质的缘故吧。” “去年起似乎变得厉害起来了,稍微晚回一点就不行。” “说来我也很少到你家拜访,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了。因为从老先生还健在时起,我就做过许多失信的事。” “哪有的事,这是你兴头上说的开明话吧。” “是嘛。不过,女人们的开通实际上就很难捉摸。假若她们心里确是开通的话,嘴上反倒不肯说开明话了。” “是啊,这看来倒是个真理。” “到那种地方去,男的比女的老实得多。只要听到几句好话,男人便会乘兴说出一切秘密。可是,根据我的经验,对女人是不能讲真话的,哪怕是再明显的谎话也无妨,只能说些让她们听了高兴的话。” “哈哈哈哈,所以说你的家才那么和睦啊。” “谈不上和睦,不过也不会成为妨碍。我喝醉时,无论回家还是在外过夜都决不承认是去玩的,这样做的效果确实不错。” “听说佐竹家里的那位也很厉害哪,不过,这一阵好些了吧。” “那位是个例外,抓住那么严谨正经的人横加指责,那模样怎么说也是病态。” 楼梯上传来一阵麻底草屐的走路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学生打开门说: “来了一个女人。” 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俊藏和鹤崎听了都吃惊地回过头去。 “她说……是看到报上广告后才来的。” “噢,是应聘的办事员哪。”鹤崎说着,弹去落在文件上的烟灰,把文件放到一,旁问:“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不是像以前在这儿的那位坂田小姐那样的?” 学生表情尴尬地说:“好像还要瘦一点。” “总之,先见一见吧。”他用下颏吩咐把她带到隔壁房内,随后站起来说:“没经验也不怕,只要能清楚地传达电话内容就行。” “就是嘛。” “工资就照以前那个一样付吧,当然,这要在面试之后宣布。” 听到脚步声进了隔壁的会客室,鹤崎这才咳嗽着走出办公室。 俊藏依然站在炉边望着窗外,这时,电话铃响了,他走到墙边摘下听筒。 “喂……是千代子啊……是我……现在出去吗?……好……已经没别的事了,到时间我会去的……好,回头见吧。” 俊藏很早就决定这一天和妻子千代子一起去帝国剧场,他挂断电话,同时看了看时钟。 三 帷幕降落后,舞台的一侧出现了休息二十分钟的告示。那些习惯于每换一幕必定离席的帝国剧场的观众,纷纷涌向走廊,按各自的爱好进入剧场的饮食店。俊藏和千代子也被人流推动着来到楼下的食堂。然而,桌子大都被人占去,空着的席位上都立着牌子,上面用漂亮的字迹写着预定客人的姓名。 千代子站在入口阶梯上往里瞧了瞧说:“看来没座位,到二楼去看看吧。” “上哪儿都挤吧。先进去看看再说。”俊藏明知不行还是下了阶梯。 不仅是这个帝国剧场,无论上哪儿看戏,俊藏总是对吃饭的不便和饭食的粗劣感到头痛,今天离开事务所时幸好只有三点多钟,于是事先在风月堂买了三明治,又和鹤崎一起喝了一瓶黑啤酒,所以肚子并不饿。再说,俊藏并不怎么喜欢看戏,看了之后,当然会有不虚此行的有趣之处,不过,他却没有主动想看戏的要求,今天之所以来看,主要是为了尽尽安慰妻子的义务。 “算了,你呀,待会儿再来吧。”千代子扯着丈夫的西服衣袖说。男招待明明看见他俩站在那儿却根本不想过来为他们找个位子,俊藏对走过跟前的男招待招呼过两三次,但他们都急匆匆地走过,那些已经入座的人更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因此,进门下了台阶的千代子又朝回走去。这时,从走廊上走来一位二十四五岁的梳着圆发髻的妇人,她由一个像是她丈夫的男人陪着,看到千代子,就说: “哟,好久不见了。已经吃完了吗?” “没有,全坐满了。” “那么,我们预定了席位,如不嫌弃,就和我们一起合桌吧。只有我和我丈夫两人。”梳着圆发髻的妇女轮流望着三人的脸,好像不仅仅对千代子和俊藏,还对自己的丈夫征询意见。 “谢谢,我们待会儿再吃也行。”千代子也同时打量着俊藏和对方的丈夫。 两位夫人原来是女子学校同年毕业的学友,各自结婚后在每年一次学校的同窗会时有机会见面,此外,还会像今天这样偶然在看戏或三越街等处碰到,有时还会乘上同一辆电车。不过,她们还都没到对方婚后的家中去过,互不认识对方的丈夫,因而这会儿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办。 两位丈夫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院院长,职业不同。他们不过是从自己的妻子那儿听说过对方的姓名而已。不过,医院院长由于女友之间表现出来的亲密态度而自然地、毫不拘谨地先开口了。 “请和我们一起吃吧。来,请往这边走。”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要给你们添麻烦。”俊藏也愉快地回答。 院长叫住了男招待,让他领着,把俊藏夫妇领到最靠里面的一张写有“川桥先生”的饭桌边。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不,我也一样,今天真是个好机会。” 两人互相寒暄着坐了下来,又向各自的夫人们点头招呼后,便借着食堂里明亮的灯光不由地端详起对方的妻子来。在男子的眼里,往往他人的妻子总比自己的更美些。川桥院长觉得千代子身穿下摆带橄榄色花纹的日本礼服,外加一件粗格衣衫的装束真比舞台上的女演员还华丽、艳美,川桥的妻子玉子身穿蓝细条纹碎花布短和服外加一件碎白点花纹的锦锻衣,梳一只扎有紫色发带的薄薄的圆发髻,虽然让人觉得与她的年龄相比,打扮显得过于朴素,但俊藏同样觉得她十分娴静可爱。这也难怪,两位夫人确实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妇女。千代子是苗条欣长的瘦个子,与她的身高相比,玉子矮得只像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个子很小,脸和手也和身体颇为谐调,长得很小巧,不过,看上去又比千代子显得丰满,那张细嫩、白皙的圆脸上一说话就露出酒窝,下颏也是双重的。她的和服衣领做得很宽大,不过,发髻尾梢还是搭在后衣领上,因此,她的颈项看上去并不长,是个极富魅力的女人,令人自然地联想起观赏精巧的皇宫人偶时的心情。 玉子的丈夫、医院院长是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甚至他身穿的特殊衣料做的晨礼服也显得太长。也许是小儿专科医生的缘故,他那张始终笑哈哈的圆脸由于宽宽额头上的头发大都脱落而显得更圆了。不过,从他的气色和轻快的举止上看,便可推测到他或许还未满四十岁。他声音洪亮地说: “藤川先生,用点什么呀?日本酒怎么样?不喝点什么是热闹不起来的。” “我来点威士忌什么的吧。” “是啊。瞧这光景,我们也许无法从容地喝成这杯酒呢!” 院长不时起身招呼男招待。 “玉子,小孩一定长得非常活泼可爱吧。” 俊藏借着千代子提起的话头乘机也向玉子搭话, “孩子几岁啦?” “刚满三岁。”玉子也和她丈夫一样始终微笑着,“全靠牛奶喂养,真是麻烦透了。” “不,那是很快乐的事。” “您有几个孩子啦?”院长问。 “一个也没哪!” “是嘛。所以长得这么美。妇女一生孩子就见老。” “这是真的。千代子真是一点儿没变。无论什么时候头发总是那么好看,令人羡慕。” “您的发型才真好呢。一见到玉子,我也真想试着梳梳日本发型,只是我家附近找不到好的梳发师傅。”千代子伸长脖子从后面张望旁边座位上玉子梳的圆发髻。 “对不起,您这是在哪儿梳的?” “新桥。”王子抚摸了一下鬓角,转过脸来让千代子看发髻,“我是自己找上门去的,人很多,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呢!” “不过,您家到底还是靠那儿近,是在筑地吧。” “虽说是筑地,但在筑地明石町,也不近哪。” 男招待总算端来了饭菜。 通知开幕演出的铃声响了,两对夫妇的座位分别在二楼和底层,因此在走廊上说了声“回头见”便分手了。第二次幕间休息时,千代子去上厕所,她走后俊藏也离开了座席,一人站在走廊上的人群中吸烟,他下意识地目送着两个手拉手从自己跟前走过的雏妓,忽然,他发现了川桥院长。川桥这时正倚在靠近出口处走廊的墙壁上,在和一个发型时髦的女人说话。俊藏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近两三步,挤在走廊上来往的观众中一看那女子的侧脸,顿时产生似曾相识之感。 她一定是五六年前在这个剧场的舞台上演戏的那个名叫池原龟子的女演员,那时,俊藏在新桥一带举行的宴会上常常与这个女演员搭话,所以,现在看到川桥院长和她在一起交谈,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不过,俊藏突然想起这个龟子之所以退出舞台生涯是因为和一个从国外归来的医生热恋后生了孩子的传闻,不禁毫无根据地揣测那个医生莫非就是川桥君。俊藏一下子站住了,与此同时,女演员重新披好披巾,拨开人群急急地向出口处走去。 俊藏瞅着川桥院长——他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正在被远处的人注意着,这样,俊藏反倒有些不忍心从背后去招呼他了.他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正好碰到了从与出口处相连的宽阔的走廊上走过来的千代子和玉子,她们去买了明信片和发簪。 四 在学校求学期间千代子和玉子并不是这么亲密的朋友,千代子在校四年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玉子的成绩则不好不坏,居中等水平。两个人的家庭环境也全然不同——千代子是律师的闺秀,玉子是股份中间商的小姐,她们一个住在麻布的狸穴,一个住在日本桥的箱崎町,一出校门便各奔东西,在学期间的互相往来只不过那么一两回而已。 如今,她们俩都结婚了,一个很快成了母亲,这次偶然在帝国剧场互相见到了对方的丈夫,两人都觉得比以往更加亲热了,同时,那已经逝去的少女时代的往事也更值得深切眷恋。四五天后的一个下午,玉子先到千代子家去登门造访。 二月只剩下最后的两三天时间了,千代子这时刚吃完午饭,她让侍女和女佣帮忙从仓库里搬出人偶,正在饭厅的地板上装人偶陈列架。 “哟,这可怎么办哪。头发这样乱,手也墨墨黑……”望着摊在双膝上沾满灰尘的双手,千代子火急火燎地说,“那就请到会客厅去吧。在火盆和茶水送上之前先点燃煤气炉!这没人呆的内客厅太冷了。” 千代子总是对细小的地方也特别注意,这是她的脾气。她回头看到留在饭厅里慌慌张张地为人偶盒掸灰的女佣人阿由,便吩咐说: “阿由啊,这盒子先这样放着吧,待会儿我再请你帮忙,你快洗洗手,拿开水来。” 千代子急忙洗了手,只换了件外褂,一边系衣带,一边朝客厅走去。 客厅是间十铺席的日本式房间,屋内铺着堺市地毯,用柳条编成的小圆桌,四五张有扶手的椅子,煤气暖炉边放着长椅子。 玉子坐在椅子上等待时,不由环视了一下客厅里的摆设。她发现壁龛上小米樱花和木瓜花的插法正是她们在学校时所学习过的插花流派,由此断定这确实出于千代子之手。书橱上放着各种漂亮的装饰物,其中一只小花瓶里插着白色的石竹花,这又使玉子马上想起千代子很早以前就十分喜爱这种花的情景来。放在长椅子上几条小被子的刺绣花样特别显眼,也许那是千代于消遣的产物吧。特别当玉子看到千代子为丈夫精心缝制的领带和手工制作的小棉被时,便不难想象到身为这家主妇的千代子生活过得有多么幸福,和睦。 二月末温煦的阳光将庭院里树木影子留在关闭的纸隔门上。玉子身居工商业者居住的闹市区,她深感千代子家簇簇新的门纸上没有半点尘埃的洁净实在难得,整洁的室内令人赏心悦目,沙沙沙随风摇摆的竹叶声伴随着院子里的莺啭鸟鸣声一起传来。 “您这儿可真安静哪。”玉子见到千代子,没问好就先赞扬了住房,她还夸奖大门前的山茶花种得好极了。 “您的庭院一定很大吧。” “不,哪儿的话,冬季也不作什么打扫。”话是这么说,其实千代子对园艺还是很感兴趣的,再说,不论什么她都爱亲自动手干,即便是数九寒天,千代子也常常拿起扫帚打扫。于是,她颇为得意地拉开了纸隔门让玉子观赏庭院的景色。 千代子的博士公公在世的时候,这个庭院经常请花匠们来修整,如今,整个院内不仅显得古朴,而且年年岁岁越长越繁茂的树木已经遮蔽了邻居的屋顶和围墙,连马路上的电线杆也被遮掩起来看不见了。因此,院内显得格外幽深、静谧。梅花在当阳的廊前星星点点地开放了,洗手盆前阳光沐浴下的南天果红彤彤地闪着亮光。 “哟,看了真让人舒服。”玉子离开坐椅走到纸隔门边,往院里眺望了一阵,又说:“太宁静了,晚上您不觉得寂寞吗?” “我已经惯了,倒不怎么觉得。” “我嘛,以前就胆小,白天还可以,到了雨夜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人看家。” “您家一定很热闹吧。” “因为医院和家在一起,整天就是闹哄哄的,可是又做不出什么大事……”玉子说着,重新坐到椅子上,“真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您真是太细心,我算服了。这些刺绣和花边都是您制作的?” “整天闲得没事,家里又没孩子,只有丈夫一人……再说晚上他回得又晚。”上次,千代子因为丈夫回家晚,刺绣时心烦意乱,现在竟不知不觉地说漏了嘴,她马上意识到了,微微红了脸,望着玉子。没想到玉子却摆出一副想要引诱千代子继续往下谈的模样说, “我丈夫回家也很晚,不过,说他也没用,我也就不多说了……做女人的可真吃亏啊。” 听玉子这么一说,虚荣心、好胜心都很强的千代子再也无法冷静思考,她很想把平时无法向人倾诉而久郁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全解开来。 “是啊,再也没有比做女人更无聊更悲哀的了。” 她凝视着玉子的脸说:“这么看来,还不光是我家一个。为什么男人都要那样做呢?” “你呀,这种事嘛!要是偶尔去玩玩,那么,因为是男人,这是没有办法的,我已经认了。可要是再秘密地纳妾什么的,那才真叫人不愉快呢!” “还要纳妾,天哪!”千代子睁大了眼睛,就像是自己遇到的事情一样,“前些天我见到您家先生时,看他那风度不像是干这种事的人啊……” “据说,在我出嫁之前他们就有了很深的关系,现在又有传说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我就更加无可奈何了。” “哟,竟然有了孩子!”千代子的心房突然一阵狂跳,她用手按住胸口说:“是和什么地方的艺妓吗……” “不,是帝国剧场的女演员……现在她退出了舞台,被他供养在爱宕下呢。” 听玉子说着说着,千代子越来越不安起来,她联想到迄今为止自己的丈夫俊藏从来没有谈论过那些出名的艺妓和女演员,弄得不好,他可能也会在什么地方隐藏着小老婆吧。她犯了疑。 “玉子,您一开始是怎么察觉的呢?”千代子首先提出这个问题,为的是能有所启发。 玉子略有所思地朝上翻眨着眼睛,好像在思考这复杂的事该从哪儿说起似的。“总之,他一开始瞒得很好,到去年底才终于暴露出来。他说到大阪有事出了门,一般每月总有一两次以出诊或什么事为借口去外地,长的时候会一去就是一周。这次丈夫离家的当天,家里因为要钱开销,我便让女佣人去银座的银行取钱。她马上就回来告诉我说:刚才有个漂亮的女人在银行用写有老爷名字的支票取钱。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女佣人回答说,这是在银行柜台窗口并排站着时随意看见的。要是发现了就会一下子全明白的!您瞧,平时一贯懵懵懂懂的女佣人,这时候在一旁把那个女人写在支票背面的姓名、地址都牢牢记在脑中。不过,只知道地址是田村町三丁目,几号不清楚,名字叫池原龟子。这以前我就对一些事犯过疑,所以,当天晚上便悄悄地出门到派出所等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住处。” 千代子不知不觉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那幢房子有大门,不过,还是一幢日本式的二层楼房。我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玉子说到这儿,可能是嗓子干渴了,不停地喝着茶,随后低下了头。 “后来,您又怎么办了呢?先生回家后您说了这件事吗?” “我想,自己该怎么办呢?我到叔母家去找她们商量,而不愿回娘家说这种事。我到心地善良的婶子家去谈到这件事,她说,这种时候必须克制忍耐,不要把事态搞得更糟。女人不顾一切地把丈夫的丑事张扬出去,反而会使男人意气用事,所以我一切都委托婶子去办,可是你可知道,现在哪,连那位婶子也束手无策了。后来,我当着他的面大闹了一场!也许是这个缘故吧,以后,他便不怎么去妾宅住了,不过,他们的关系并没断绝。” “玉子啊,即使这样,您还是很好地忍耐下来了,我能理解您。” “细细想来,我深深感到自己太可怜了,不过,这也没法子,因为我现在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再说老是说些酸溜溜的话反而会引起他的恶感……” “可是,您呀!唯有丈夫的品行不端与其它事不同呀。” “看看我的丈夫,您家的一切真是令人羡慕啊。” “在一旁看也许是这样,可是进来一看还不是一样!他在外面随心所欲,我说几句,他便马上一个劲地攻击我是歇斯底里什么的。我觉得,男人是怎么也不会懂得女人的真情的。” “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最好。我常常由衷地希望自己会再有在学校时的那种心境。” “说得对极了!” 两人相视着,同时又深深地叹息。寂静的庭院里乌鸦在鸣叫。 五 “哟,又去看表,不行!”一个名叫辰龙的艺妓摁住到枕边去取怀表的男人的手说。 俯卧在被褥上的俊藏照样把下颏支在枕头上说,“看看时间还是可以的吧,我还没有说要回去呢!”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别看表了。我什么时候不准时放您回去过?哎,阿藤,别这样着急,我看您还是再好好歇歇。” “嗯。”俊藏应道,可还是把下颏支撑在枕头上没动弹。 “再想挽留您也不行,我这种人还没有提这种任性要求的资格,这点,再傻的人也明白。您放心好啦!’ “够了,我不是让您别说讥诮话吗?” “不留您就是了,少说几句总可以吧。” “这不好。特地来玩,这样被挖苦……” “是回家后被夫人挖苦吗?啊,可惜!” “哎哟,真疼,野蛮!” “留下伤痕不得了吧。” “那样罪恶会败露哪。” “真的不要紧吗?对不起。”辰龙边看边抚摸着自己留在俊藏臂上的两颗牙印。 “知道了就好。你换成我试试,真够呛!” “您只会这样说说。不过,今晚电话怎么没打来?真难得呀。” “今晚她到有乐座去了。” “啊,原来如此。有什么活动吗?” “大概是开什么精研会吧!” “那么呆到十一点吧,偶尔的,请多待一会吧。” “到十点,下次我午间就来。” “好,请便,只要还中意。我不抱什么希望地恭候。” “你是非常不可信的。” “我就是平时教养差些,女人总是老实的,什么事都是开始最重要。” “这么说,有哪个客人像我这样老实?一开始就把为什么不能过夜的理由全说了出来,完全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说得对极了!因为您是决不会做坏事的,也不会借口回家又到别处去的!” “哟,口出妙言嘛。” “过去因为不好意思一直没说。不过,我还是很窝心哪。” “要是你是指日本桥那儿的话,我其实早就不去了,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在乎。” “尽撒谎。您哪,以后也不肯不去的,这我一清二楚咧。” “不过,我不去就只能说不去,你不信可去问问日本桥的人嘛。” “您为什么不去了呢?” “没什么别的原因,本来就没有特殊关系。” “那是因为彼此太要好了吧,两人互相说了钟情话?” “你胡说些什么!其实那些人不能陪着我去走着玩,所以就不去了。” “阿藤,您到底有多少个相好呀?” “只有一个,只有你呀。” “别来这一套啦,谁会信您。” “你瞧瞧,无论我说得多么真切,你都把它当作谎言。说真的,我可不愿与那么多的人玩。日本桥那儿一开始就是因为情面关系才去的。女招待也罢、艺妓也罢,全是因为情面难却,其实客人这样做也是很遭罪的。” “有情面的尚且如此,要是没情份的岂不更够呛!您以为如何?” “这就像你我的关系一样,虽然我每次来都要受你这般挖苦,但还是不断地来,旁观者可能也会认为不公平的吧。” “说的是。一个艺妓,被人讨厌了还缠着人家,真是岂有此理!” “我随口瞎说,或许你这儿我还是不来为好。” “您说什么?阿藤!我给您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吗?” “生气了吧,我是开玩笑的!” “一半开玩笑,一半出自真心吧!我心里清楚得很,知道您也是出于情面,怕我会说给您添麻烦的话才来我这儿的!我说您啊,尽管我是个微不足道的艺妓,但是决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如果您确实讨厌我也没关系,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明确地直说出来我才高兴。” “你专讲些莫名其妙的话,真拿你没办法。我可什么也没说呀!” “您的行为比您的语言更令人难受。” “今晚你这是怎么啦?总之,这种无聊话下次再谈吧。今天晚上请你原谅。” 楼下的时钟一报十点,俊藏就不管那女人了,爬起来迅速地做好回家的准备. 这两三天天气连续晴暖,俊藏不叫车,想从艺妓处直接走着去乘电车。他边走边思想,这艺妓变得如此嘴碎,是无法容忍的,虽然她不免可怜,但自己毕竟到了该换个“口岸”的时候了。 俊藏之所以对艺妓感兴趣,完完全全是因为他感到这是一种好奇而又有趣的玩乐。他特别爱找那些并不熟请两性关系,却轻浮且富有人情味的文雅、洒脱的女人。他希望只要男人不强去探寻和暴露女人的秘密,女人在发生问题的时候也不要煞有介事地又哭又闹。凡事不能做到通情达理、温文尔雅的艺妓是不值得留恋的。俊藏决心不再和这个辰龙来往了,以后请那家酒馆的老板娘帮他与辰龙一刀两断……想到这儿,俊藏来到了数寄屋桥往河对面一瞧,发现有乐座还亮着灯。看来长歌精研会还没结束,俊藏想到,今天自己可以比千代子先回到家,于是自然感到轻松起来,他点燃一支烟等待空荡荡的电车驶来。 “少爷!”这时有人在身后叫他,俊藏回头见是律师事务所的佐竹律师。 “上哪儿了?”听到这样的问话,俊藏不便说自己刚从有艺妓接客的酒馆回来,于是反问道: “先生呢?” “刚才就在那儿的教堂里有个演讲会,我去参加了。” “演说些什么呀?” “是这样,我以法律的惩罚和国民的道德精神为题讲了一小时,和上个月在青年会馆作的演说大致相同。” 个子矮小的佐竹不时注意着滑向鼻尖的近视眼镜,他那长有浓眉的四方脸向前凑了凑,摆出一副要讲述演讲大概内容的姿势,就在这时,俊藏看到电车来了,便故意慌慌张张地朝电车跑去,佐竹也跟着他上了电车,不等入座就接着说: “总而言之,比起各种政治和社会问题来,现代的日本人更加需要的是把自己的品格培养得高尚些,没有比较认真的态度,就谈不上搞什么社会问题,普选运动。” 电车里有三个像是读完夜校回家的学生、两个提着类似盒饭小包的售票员,还有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年轻妇女坐在一个角落里。佐竹继续用那带着北国方言腔的话语高声说: “教会的委员让我请您下次也去演讲一次,听说他们打算每月请一个宗教家以外的人士作一次能使他们获得社会性知识的演讲。” “让我考虑一下吧。”俊藏硬是忍住了呵欠,“不过,我对演说、讲演实在不拿手,尽管我也觉得一个律师不擅辩是不行的……” “不,听说真正的雄辩家平时大都沉默寡言。” “这样说来,像鹤崎这样的善辩家就没啥前途了。”俊藏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逐一审视着车厢里的广告。化妆品的广告里画着艺妓模样的女人头像,俊藏见后不禁想到,甩掉辰龙后该让谁来取而代之呢。他思索起迄今见到过的艺妓们的各种往事来。 “哎,您读过卡尔诺写的《雄辩论》吗?很有意思,他说,演说这个和平的武器告诉我们:洞察听众的群集心理是获得成功的第一步……” 俊藏知道,佐竹热情地议论什么的时候,中途打断他是无益的,只能让他按想说的去说,所以,他只是发出似乎很钦佩的附和声:“嗯,有道理,是这样,是这样啊!”同时,俊藏仿佛过去不认识似地端详着佐竹那张四方脸,他已经是快满五十的人了,却总像学生一样,读到一本什么新书立刻就会为之激动,还勉为其难地去感染他身旁的人,倘若这些人无动于衷,佐竹也决不失望和生气。俊藏认为要在现在社会中活动,必须要具备佐竹的刚毅和不太敏感的神经,他真不愧是出生于能登的人。想着想着,俊藏感到咽喉干渴异常,这大概是因为刚才在酒店吃了火锅和酱汁烤鱼片的缘故吧。 卡尔诺(1753-1823),法国军人、政治家。 佐竹上车后不停地谈着,直到神保町车站转车。俊藏应付着他,心里却另打算盘,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喝上点什么香甜可口的冷饮。 六 川桥院长在通行电车的爱宕町大街上下了车,拐进西式家具店和药店之间的一条新马路,来到一幢两侧都开有同样小门的二层楼房前,手刚碰到挂着“池原”门牌的格子拉门上的电铃按钮,铃声就鸣叫起来,响得令人吃惊。里面传来了狗吠声。 “是您来了。瞧这天一下子变得多热啊。”——个梳着小圆髻的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把院长脱下来的胶鞋放进了用神代杉木做成的木屐箱中。 川桥没有脱帽,一进连接客厅的那间屋子便拉开了门,走进八铺席大的外客厅,客厅前有一个种有两三棵小枫树的小院,靠院子一侧的纸隔门全敞开着,廊边已经挂上了半垂着的新的竹门帘,门帘下放着一只玻璃金鱼缸和两盆铁炮百合。回过头来再看屋里,只见壁龛处养着菖蒲花,墙根边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红色衬领的斜纹毕叽褂子。虽然五月的重阳节刚过,川桥妾宅已呈现出一派地道的夏季景致。 川桥盘腿坐在靠近走廊一侧的一个大座垫上,抚摸着哼哼叫着走近他的哈叭狗脑袋问: “妈妈,她不在家吗?” “该回来了吧。她去参加练习了。” “孩子在二楼吗?” “让他和女佣人一起去爱宕家玩了。”说着,她从橱里拿出川桥穿的和服和白府绸腰带,又说:“我去挂个电话吧。” “行啦,只要会回来就行。” “不过,我还是去挂一个吧。她说过,今天您肯定会来的。真的,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得靠您帮助呀。”母亲自言自语地从后门走出去。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后,川桥不知想到了什么,马上站起来跑去拉搁置在大橱上的桑木小橱抽屉,可是,所有的抽屉都上了锁。他环视了一下客厅之后,蹑手蹑脚地朝二楼摸去。 这时,房门拉开了,回来的正是龟子,她一见川桥就说: “今天真热啊!” “妈妈打电话去了。” “我说了四点一定回来,让她别担心的。”她皱了皱眉又说:“真是太热了,这是怎么搞的!” 龟子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喝退围着她转悠的哈叭狗,解开腰带上的结扣。 “哎,那橱子上有饼干听,请拿些给太郎吃吧。” 川桥有些吃惊,不过,他还是按龟子的吩咐,一边给哈叭狗太郎喂饼干一边抬头打量着龟子,她站在客厅中央,解开了用印度印花绸做的双层厚腰带,脱下粗条纹黑白方格的大岛产夹衣,只剩下一件红白色相间的手网印染布长内衣。再过两三年龟子就满三十岁了,这只要看现在在帝国剧场舞台上演出的龟子同一代女演员的年龄就可明白,然而她那浓妆艳抹的圆脸上的一双大眼睛,用青竹色窄腰带和内长衣紧紧裹着的健壮、丰腴的身段,使川桥觉得她依然年轻,五年之前让她辞掉演员工作宛如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您在这儿多坐一会儿,我去冲洗一下来。热得真难受。”龟子毫不在乎地脱得只剩下凸纹薄绸的内裙,把内衣挂在衣帽架上,同时,披上了那件斜纹毕叽的褂子。 “我等不了很久,现在是刚出诊回来。” “吃饭之前回去行吗?” “所以说嘛,你以为现在几点啦?马上就到五点!”川桥弯腰向前抓住龟子正想系发带的手说:“你不可以待会儿再去慢慢洗吗?” “身上黏乎乎的心里不舒服。哎,你瞧!行了,我冲一下就来,五分钟也要不了。” “是嘛,你这样想洗就没办法了,那我晚上再来吧。” “哟,你这是干什么呀?” “待会儿我再来,你尽管去洗澡吧!” “那我不洗了。近来你为什么老说些和我过不去的话?” “我不会说与你过不去的话。我明明告诉你今天是出诊回家途中,是你在和我过不去。” “可我实在是出汗太多了呀!” “这是因为你去跳了舞!” “谁会大白天去跳舞,尽说些怪话。” “龟子,今天……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时,后门传来母亲回家来的动静,川桥切断了话头,可是,他好像觉得事到如今也非说清不可似的。“上二楼去说。” 龟子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一玫回来时那热烈任性的劲头,老老实实地跟在川桥后面上了按. 二楼的走廊边和内窗的纸隔门都紧闭着,两人既不开窗透风,也不铺座垫入座,互不理睬地注视着别处。哈叭狗太郎挂着涎水摇晃着身上的响铃从楼梯上露出头来,但是没有人招呼它,它只能不知所措,垂头丧气地又下楼去了。这时,隔壁的留声机里放起了净琉璃常盘津调中的松岛曲。川桥从口袋里取出烟卷,没有火,只能咬紧烟卷的咬口处,随后开口说: “龟子,听说你和那个桐田……也有关系,尽管你说得那么漂亮……” “哎哟,这究竟是谁说出这样的蠢话来的?”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传说吧!哎,龟子,如果你坚决不承认,那么,我就可以出示你在何地何日何时何分干何事的证据。龟子,难道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好意吗?我们不是连孩子都有了吗?生活上也同样,你和阿母可以什么事也不干地生活下去的钱财我全给了你。可是你还要瞒着我干这种事,究竟居心何在?哎,龟子,你有理由的话你就说吧!” “对不起!” “只说一句对不起是不行的!自从辞掉演员工作由我照顾你的生活以后,你行为不检点已经是第三次了!” “好了,这种过去的事。你别……”龟子用衣袖掩面。 “你听着,龟子!筑地那儿是第一次,箱根那儿是第二次……” “别说了,都是我不好。” “这不是赔个礼就可完事的。菩萨虽慈悲,但屡教不改也会动怒的!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宽容而这样屡遭伤害。” “所以我承认是我不好,向你赔礼。这真的全怪我不好。” “那么龟子,今后你不能再做那种不体面的事了,我们约定,要是你再犯,那么就得听任我的处置。” “行。” “光口头说不行,得立字为据。今后再有此事,龟子,你听好,你可别误解我的心情,下次你再做这种不体面的事,我用你的名义送给你的邮船公司和钟纺公司的股票……都得还给我……” “瞧你,那……” “所以,我要你别辜负了我的好意。我并不是为了要讨回送给你的东西才这样说的,只是不这样做,问题就不能根本解决。龟子,总之,这次是第三次了,你得好好想想了。” 龟子猛地伏倒在地,从掩面的两袖间漏出了轻轻的哭泣声。室外天色尚未全暗,屋里却不知何时已点亮了灯。川桥无可奈何地望着伏倒在地的龟子,慢慢靠近她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头说: “龟子,有什么事可值得这样伤心呢?” 龟子还是伏在地上,犹如婴儿寻找母乳似地摸索着抓住了川桥的手,声泪俱下地大叫一声: “你这个人呀!” 川桥的双手抱起龟子说:“别哭了。”语调之中充满由衷的怜悯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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